10 人就是這樣

吃過晚飯兩人一前一後地上樓,謝橋問,“你為什麽說我不喜歡吃豆腐?”

前面的紀真宜停住了腳,蹙着眉回身反問,不怎麽在意的樣子,“難道不是?”

又不說話了,謝橋沉默地跟在他身後,看他優哉游哉地踏上臺階,懶得連擡腳都嫌費力的樣子,覺得他這樣懶洋洋的很有趣。

可惜這份有趣時限太短,紀真宜一進門就多嘴多舌談他家事,“怪不得今天我說我媽約會去了你擺臉色呢,原來你是不樂意你媽改嫁啊,心裏還惦記着你爸?”謝橋沒回答,紀真宜沒眼色地接着問,“你爸媽當初為的什麽離婚啊?”

“我爸死了。”

紀真宜聽了,仍不覺得剛才問得冒犯,靜了兩秒,反而詭異地笑了一聲,跟較勁一樣說得更加肆無忌憚,“死都死了,難道還不讓活着的人好過嗎?你瞧瞧,多自私的死人啊。”

謝橋第一次為他的口無遮攔動了火氣,“你懂什麽?”

紀真宜垂下頭,情緒好像一下被點燃,變得極度激昂,“是啊,我懂什麽?我什麽都不懂,但你說死人多自私啊。他死了一了百了,可他活那麽幾年,就讓人記他一輩子,陰魂不散,真會做買賣。”

“人最大的缺點就是記性太好,腦子不能過濾,好的壞的死的活的什麽都記着。要我說,過去的人就該像飛機超重丢下去的廢物一樣,不要了才能往前走。”他像個人生導師一樣高談闊論,“人總得往前看,死了就死了,忘記和重新開始是最難的,能走出來多了不起,你偏偏還叫她守着那座死墳做什麽?”

謝橋從頭到尾除了那句“你懂什麽”再沒開過口,紀真宜自顧自洋洋灑灑說完後,房間裏就陷入一片死寂的沉默。

紀真宜在窗前站了許久,平複了一會兒才來看謝橋,挂着那張有點谄媚的笑臉湊到他眼前,跟剛才慷慨陳詞的他簡直判若兩人,讨打的明知故問,“小橋生氣了?我又說多了,說錯了是吧?”他使勁扇了自己倆嘴巴,很有點負荊請罪的意思,“打嘴打嘴,你說得對,我懂什麽?”

他的笑容淡下來,仍然興致勃勃,“我爸是個垃圾,該死,他死的時候我和我媽高興得放了三天鞭炮。你又不一樣,小橋的爸爸肯定是個好爸爸,我一概而論,在這胡說八道,指點江山,真是又蠢又壞。”他對上謝橋清透漠然的眼潭,眼睛彎成一線,兀自笑得燦爛,“求求小橋大人有大量,就原諒我吧?”

哪找這麽一個會占便宜的人?好人壞人他都要做。

“請你吃紅豆米糕好不好?”

謝橋漂亮的眼珠定定看着他,陰翳冷漠,一言不發,無端給人一種湧動的壓迫感。

紀真宜也不覺得尴尬難堪,他移開了視線,沒心沒肺地張開手往浴室去,“我去洗澡了。”纖白的頸子朝後擰,臉上是笑,反客為主給謝橋下最後通牒,“給你半小時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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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就吹着口哨進浴室了。

謝橋站在那。

他想起八歲的秋天那個小小的自己,葉莺莺牽着他走在蕭瑟的黃昏裏,慘淡的夕陽被縫在天邊,像潑灑開的濃碘酒。腳下踩着的幹枯楓葉連綿成一條蕭條的長徑,嘎吱嘎吱,被鞋底踩碎的枯葉脆脆呻吟。

他記得那天媽媽的手很涼,那條路也很長,他們走了很久很久,從下午走到晚上,才走到舅舅家門口。

在那趟對那個年紀的他漫長得有些煎熬的路途中,他明白爸爸沒有了,那個屬于他們三個人的、小小的家再回不去了,也知道自己無形中接過了提前到來的接力棒,他要保護好自己的媽媽。

他天真,愛美,嬌氣又不谙世事的媽媽。

可當許意臨進入到他家庭裏來,他覺得仿佛自己被隔開了,變得孤零零,只剩一個人。

道理誰都會說,殺人犯也知道殺人犯法。

他當然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不對,他憑什麽綁架母親的一生?

可他也從沒有做過什麽啊,他只是偷偷的,自己一個人不痛快。

這也是錯的嗎?

紀真宜這次澡洗得格外快,他出來的時候,謝橋還站在原地。

“還沒消氣呢?”

紀真宜湊到他跟前,單方面和他大眼對小眼,洗澡帶出來的水氣暈騰騰的很濕潤。

“咳咳,沒辦法了,那我變個法術吧。”他故作正經地咳了咳,像個蹩腳的茅山道士,兩手同時伸出中指和食指,左右手對着稀裏糊塗轉了幾圈,“巴啦啦能量,烏漆麻黑,哔哔賴賴,原諒我!”念完“嚯”的一聲指向謝橋太陽穴。

被施法定住的謝橋終于擡起眼簾看了他一眼,掙開他的手,錯身過去了。

被晾在那紀真宜回想謝橋那一眼,怎麽想怎麽覺得像在看智障。他撓撓頭,撇開謝橋的外貌不說,他其實還不太了解謝橋的性格。

他只是覺得謝橋很可愛,所以經常逗他,像逗一只貓,一只鳥,一時興起互作消遣。

他也知道今天的自己實在可憎,故意作大文章不會見好就收,自以為是在那胡說八道,他都不知道這些話他是說給謝橋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人就是這樣,越做不到越要喊口號。

他頭都要裂了。

謝橋走進浴室,閉着眼睛靠在牆上兩肩無力塌下來。

他至今還沒擺正心态,固執地把許意臨當一個侵略者。許意臨對葉莺莺來說,當然是良配。誰聽了他的故事都要說他癡心一片,年少時一見鐘情,她婚嫁後遠走他國,再到後來固執地默默守候。

你幸福時不必知道世上有我,你不幸時一切有我。謝橋都覺得癡心得有些假了,可他真就這樣愛她,得償所願來的太晚,兩人恨不得時時膩在一起。

謝橋現在腦海裏父親的樣子未必有多清晰,撇開對父親的眷戀,說到底,他這樣抵抗這個家,只是心底裏怕自己變得多餘。

他負累不堪地呼出一口氣,再睜眼時視線正和對面毛巾架撞個正着。

他驚異地發現浴室的毛巾全被精巧地疊成了一個個毛絨絨的兔子,長耳朵支棱棱地豎着,皎白可愛栩栩如生。這下猝不及防和他面面相觑,這窩毛巾兔子倒像被吓着了似的,憨态可掬地抱作一團。

外頭的紀真宜用額頭磕着浴室門,嘴撅得要挂壺,怨念又可憐,“小橋,我錯了,對不起,我再也不亂說話了好不好?”他倒委屈地碎碎念起來了,“你真的狠心不理我了嗎?兔兔們那麽可愛你都不心動嗎?你再聽我狡辯幾句嘛……”

謝橋忽然就笑了。

謝橋沖完澡出來的時候,紀真宜正站在窗前,窗外是熔金漫霞的夕陽,火燒雲亂流翻卷,油畫般濃豔而燦爛的色塊砌成黃昏。紀真宜細瘦的背影像一側薄薄的剪影,在盛大的夕陽下纖袅孤獨。

他半環着手,右手肘放在橫着的左手臂上,在抽煙,周遭光影交錯,投照在他身上營造出一種很有故事的錯覺。紀真宜抽煙的姿勢有點不同尋常,他喜歡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煙,一口氣吸得很長。他不會吐圈,白色的煙從他兩瓣薄紅的嘴絲絲縷縷地飛出來,像一團新生的沉藹的霧。

光影帶來的強烈反差讓人視野朦胧不清,謝橋像一腳踏進夢裏,他恍惚地走上前,無知無覺地從身後摟住紀真宜的腰。

紀真宜轉過來瞥他一眼,似笑非笑的,“消氣了?”

他特別喜歡紀真宜的嘴,淡淡的一抹,嫩而薄,唇珠飽潤,唇角時時翹着,像貓似的,說話時一張一合,有種野性難馴的性感。

謝橋低着頭,啃他沾着芬芳的肩頭。他這人就是有本事,再下流狎昵的動作,被他頂着這樣一張清風霁月的臉做出來,也叫人生不出什麽亵渎之心了,簡直光輝聖潔。

紀真宜從自己屁股上扒下他的手,嘴裏煙味缭缭,“才說你不愛吃豆腐,現在往哪摸呢?”

謝橋臉上有一點點笑,他聲線清亮,一低下來就像撒嬌,“你自己說的,可以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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