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下)你去找別人吧
韓放筝第一回 順手救下紀真宜的時候,覺得他就像個窩囊的舊皮球,誰都能上去踹一腳,每天都在被教訓,所以他很快就又“順手”救了第二回第三回。
第三回 是在學校廁所,莫燊按着他的頭往馬桶裏沖,周圍吹着口哨的哄笑聲格外刺耳。
“雜種吃屎,雜種吃屎……”
抽條期的少年身形細條,紀真宜脊梁上的棘突透過洗得發白的汗衫玲珑地一個個隆着,膚白體瘦,弱柳扶風。他在掙紮,兩次額頭磕在馬桶壁也死撐着不下去,泛出筋絡的脖頸韌勁十足地仰着,兩只手像溺水一樣撲騰,韓放筝看着他慌亂中把扔廁紙的垃圾桶扣在莫燊頭上。
他忽然就笑了,一腳就把莫燊蹬開,他半蹲在紀真宜面前,“又是你啊,啧,這是第三次,我給你一個願望怎麽樣?你想幹嘛?”
紀真宜半身都是濕的,不知道是水還是掙紮出來的汗,一雙狹長上勾的狐貍眼,看着莫燊說,“我想讓他吃屎。”
紀真宜蹩腳的人生終于開始像模像樣了,他也嬉笑怒罵,他也恣意妄為,親情愛情友情,別人有的他也應有盡有了。
他都不知道怎麽了?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校考前韓放筝還跟他說,等你回來哥給你個驚喜。
突然間天翻地覆了。
他那時候,每天去醫院前都繞去廟裏,一到醫院就跟狗一樣巴巴跟在醫生後面,“能救嗎?有救嗎?今天沒辦法,明天呢?”他整夜整夜地失眠,折了幾萬只千紙鶴,像要凍死的人一樣無望地乞求,“救救他吧,救救他吧,他才十八歲啊。”
他不知道該怎麽辦,這時候要是有人說割他的肉能救他也會割的,可偏偏求路無門。
該來的總要來的。
頹白的病房牆壁,空氣中漫着股甘苦摻半的醫院特有的藥水味,一個幹啞粗噶的聲音在說話,“當初答應你的環游世界,藍天白雲,紅花綠草,哥陪你看不了了。你去找別人吧,找個像我一樣愛你的,別犟。”
紀真宜嗤笑說,“你以為我會為你守節嗎?呵,還像你一樣愛我?你愛我,你有多愛我,愛我你別死啊!”
紀真宜當然是胡攪蠻纏給他出難題,誰也不會自己想死,韓放筝尤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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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沒心肝。別記着我,把我抹掉吧,去找別人。最好我死了你馬上就去找,找個人難啊,這輩子你別随随便便找個人就那麽稀裏糊塗地過了。”
他都要死了,還是一副“紀真宜歸我包辦”的德行,“我都給你想好條件了,起碼長得要帥吧,我成績不好他不行,咱們要求得往上提,他得聰明得成績好,不要像我這麽愛打架,但起碼得能護住你吧。”
紀真宜死死憋住眼裏的淚,他心裏大罵自己窩囊廢,人還沒死呢哭個屁哭,他真不想哭,可韓放筝不放過他。
“說起來真好笑,以前總想幹你一次,騎車你抱着我腰的時候,生日你給我畫塗鴉牆的時候,在沙灘打架結果抱一起滾的時候。總怕你疼,總擔心我不會,總覺得時候還不到。”他短促地笑了一聲,很虛弱地自嘲,“誰知道現在全身都是管子,說會兒話就累得喘不上氣。”
他呼吸适時地重起來,熟練地給自己扣上氧氣罩,吸了會兒氧,又推上去。那只從空蕩蕩的袖管裏伸出來的手,幹枯得骨節和青筋都清晰可見,像漏了氣似的,只剩一張皮。誰也無法聯想到他之前兩指捏着煙坐在機車上嬉笑怒罵,張揚意氣不可一世的樣子。
他癱在病床的靠枕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臉色白得像鬼,眼睛都深陷進去,空洞洞的兩個眼珠子,嘴唇枯得沒有一絲人氣。他毫無起伏地“啊——”了一聲,很幹癟很蒼白的遺憾,“還是好想幹你一次啊。”
他們從頭到尾都沒有對視,紀真宜盯着地,韓放筝看着天,借此阻斷那種陰悶的痛苦。
紀真宜痛苦得捂着頭蹲在地上,他實在受不了了,某個躍動不息的器官像被人死死攥在手裏,他疼得快不能呼吸了,“你要死就去死!你他媽要死幹嘛還來招惹我,你他媽招我,你害我……我他媽一閉眼就能忘了你……”
韓放筝像聽不到他的話,靜了一會兒,自顧自說着,“我跟我媽說好了,我死了讓他們給我戶頭裏存的那些錢全留給你。你這輩子想幹嘛就幹嘛,我死了也不能讓你再為錢發愁。買最好的紙、最好的顏料,最好的筆,以後你每次買新筆都當是我送的……”他緊接着罵了一句,“操,又他媽忘了讓你把我給忘了,真雞巴煩人。”
又是沉默,空蕩的病房裏除了雨打窗戶,只有紀真宜哭到抽搐的顫音。
“老子到死都是處男啊,還是想幹你一次,下輩子行嗎?”
他媽的,都到這個時候還說這種不要臉的逼話,紀真宜要還能說得出話,開口一定是罵娘。
可他聽見韓放筝長長的一聲哭吟,哽在胸腔和喉頭之間,那樣不甘卻又無力,“我他媽真不想死啊。”
韓放筝死在另一個下雨天,城市裏呼呼啦啦的大雨,天色陰暗得像塌下來,沒有雷,雨勢洶湧得空中都漫起了霧。
他看着天上潑下來的雨,落到地上彙成一條條翻湧滾動的小水流,順着排水板的洞一股腦淌進下水道裏,消失不見。
那樣恢弘盛大的一場雨就這麽無聲無息被吞掉了。
每一個下雨天他都無比想死,讓他想起韓放筝死的那天,鋪天蓋地的大雨和悲傷一起席卷他。那樣潮濕,那樣陰悶,空氣粘重得叫人呼吸發緊,積郁的悲傷哽在喉頭非得哭出來一場不可。
“紀真宜你他媽再不給老子吃藥,老子削死你!張嘴!”
“這點海算什麽,以後藍天白雲,紅花綠草,應有盡有,哥帶你環游世界!”
“紀真宜,別怯,大搖大擺,橫着走!”
韓放筝一死,他的脊梁骨就斷了,又成了一個扶不上牆的賤種。
可能韓放筝活着,他們過不了幾年就會分手,會鬧掰,會老死不相往來,再往後十年誰還記得誰?
可韓放筝死了,他死了,死在最好的、最該盛放的、紀真宜最愛他的年華。
國産青春電影裏最操蛋最惡俗的結局降臨到了他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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