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己的喪禮

羅伊人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親眼看到自己的喪禮。

她記得自己被那個人趕出家門、和那個人斷絕父女關系,但那不是最痛的。

最痛的是,當她拿出所有積蓄雇了私家偵探、查清自己淪落至此的真正緣由、也查清母親當年所受的苦難根源後,就被一輛疾馳而過的面包車撞出了二十米,并被重重抛落在路邊的綠化灌叢,鼻尖傳來刺痛,随即是濃郁的血腥味,她知道自己肯定沒命了。

死亡的那一刻,她沒有害怕、沒有不安,唯有無盡的悔恨和遺憾。

這一生,她最對不住的人是母親。

媽媽,對不起!

媽媽,女兒下來陪你了!

媽媽,女兒好後悔,如果當年,女兒相信你,支持你和那個人離婚、和你一起離開羅家,你就不會郁郁寡歡,最終患上抑郁症早逝。

女兒也好恨!恨自己識人不清,誤将仇人當親人,傻傻地被那對母女利用,最終落得枉死的下場。

只可惜,再深的悔恨也無法挽救失去的一切,太晚了……

她的執拗、她的死要面子,間接害死了媽媽。

她的汲汲營營、努力想要融入那個新家庭的念頭顯得可笑又可悲。

她怎麽能那麽傻!怎麽能!

居然真的相信那個人的說辭,相信他在媽媽去世之前沒有其他女人,相信他說之所以在媽媽過世不到半年就給她找新媽媽,是為了更好地照顧剛上初中的她,相信新媽媽帶來的只比她小半歲的女兒,和她一樣剛失去另一個親人……

她心生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憐惜,感受到後母和繼妹對她的友善,覺得這個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後母都是壞心腸的惡毒皇後,于是,她學着放下成見,學着對血親一樣對待那對母女,甚至連後母剛進門就生下新弟弟的事也沒那麽排斥。

直到她研究生畢業,進入父親的地産公司,和繼妹一起成為父親的左右手,那時,她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十六歲了。給弟弟大辦的十六歲生日宴上,經後母介紹,她認識了在房産局工作的李建。

李建長得挺俊,白面小生的那種類型,帶着一副金絲邊框的眼鏡,待人接物挺耐心周到。接觸了幾次之後,在後母的促成下,兩人開始了以結婚為前提的交往。交往滿一周年時,李建約她見面,她想着可能會被求婚什麽的,誰知,迎來的卻是一場噩夢的開始。

李建說,他在工作上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如今能救他的只有龍越地産的老總,可他近期剛要競争科室主任一職,怕被同事抓到小辮子,不方便約見對方,拜托她出面,将一只U盤交給對方。

她起初心存懷疑,龍越地産和父親創辦的海盛地産是競争關系,兩家一直以來都在鬥,可以說是死敵。以她的身份,私下約見對方是極為不妥的。可李建拉着她的手苦苦哀求,就差聲淚俱下,她不得不同意。照他的話,約見了對方,并将李建給她的那只上了密碼的U盤交給了對方。

然後,厄難降臨了,又或者說,是她自己的愚笨,造就了這場厄難的發生。

她的父親,羅海盛,将一疊照片摔在她面前,照片上的她,正是和龍越地産老總喝咖啡的一幕,其中一張,她正将一只U盤移到龍越地産的老總跟前。

“啪!”羅海盛當場甩了她一記耳光,惡狠狠地瞪着她咒罵:“你這個吃裏扒外的白眼狼!養你這麽大,是來氣死我的嗎?啊?供你讀了那麽多年書,都讀到屁眼裏去了嗎?進公司一年,沒給公司賺錢也就算了,竟敢勾結越龍,難怪從你進公司起,業務量持續下降,特別是近半年,老競不到地,競到地的都是越龍那老不死的……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原來是你這個小賤人在背後作祟!”

“啪!”

又是一記耳光,扇得她眼冒金星。

這還不夠,羅海盛揪起她的頭發,就往地上摔,她的額頭碰上玻璃茶幾的角,磕出了血。

她想解釋,可每每出口,不是被父親訓斥,就是被繼妹打斷。

“我就想了,姐姐前段時間怎麽老不在公司,原來是……唉!爸,您也別太傷心了,姐姐或許是嫌媽媽介紹的對象不夠有錢有勢吧,龍越地産的老總,怎麽說都比區區房産局的科員強多了,嫁過去那就是現成的總裁夫人。還別說,爸,最近外頭都在傳,說是為喪妻守鳏多年的龍越地産老總,迎來第二春了,該不會就是姐吧?唉,真可惜,姐姐一個名牌大學的碩士畢業生,寧願嫁給一個四十多歲的老鳏夫也不要李建哥……”

“賤人!”羅海盛一聽小女兒這麽說,雙眼一眯,攥着她頭發的動作越發狠了,“想嫁越龍是吧?你和你那死去的娘還真是一副德行!人前裝得冰清玉潔,骨子裏都這麽騷!吃着碗裏的還惦着鍋裏的……行!我成全你!你給我滾出這個家!別想帶走羅家一分錢!在外頭也別說是我女兒,從現在起,我羅海盛只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你這個賤女人,當我從來沒生過!”

一切發生地如此突然,讓她猝不及防,連解釋都來不及,也沒人肯聽,就被親生父親逐出了家門。

無家可歸、流連街頭時,被昔日的小學同學接回了家,渾渾噩噩睡了三天,決定振作起來,拿出多年積蓄,找了家口碑靠譜的徵信社,想查清原委找父親解釋。誰知,查出個始料未及的真相,驚得她悔恨交加。

原來,随後母進羅家的繼妹并非後母帶來的拖油瓶,而是她同父異母的妹妹。

原來,母親在懷着她的時候,父親就外|遇了,且這麽多年來從未斷過。

原來,母親有外|遇的流言是那對母女放出來的,目的是逼父母離婚。

原來,李建接近自己、并和自己交往,是有目的的,而那個目的,就是讓自己私下約見龍越地産的老總,然後拍下貌似交易的照片誣陷她。

原來,李建和那對母女一直都有勾結,私底下早就和那個異母妹妹搞在一起了,還鬧出過人命,不過被那對母女隐瞞下來了。

原來,那對母女的野心不僅僅只是為了進羅家門,還想掌控整個羅家産業、奪得羅家全部家産。

原來……

那麽多的原來,那麽多的真相,唯獨她這個傻子被蒙在鼓裏。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被豬油蒙了心,愚笨至此,死不可救!

可是,既然死了,為何還要讓她浮在空中參加自己的喪禮?為何不讓她下去找母親,親口對母親說聲:對不起!

看到那一家四口,裝出一副哀傷的模樣,站在她的墓碑前,她就恨不得撲上去撕咬。

可惜,她什麽都做不了,只能身不由己地浮在空中,瞪大眼看着,看父母兩邊的親戚,或是真心、或是假意地前來祭拜,看那些和她二十七年的人生沒什麽交集的人,借着她的喪禮,攀親拉故。

她眼裏充滿怨恨與不甘,可又能如何?

現在的她,不過是一縷幽魂,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不能……

她忿恨地閉上眼,握拳的雙手顫抖着。

忽然,葬禮現場出現哄鬧,她睜開眼,正好看到龍越地産的老總,揪着她父親的衣領,揚手就是一拳,羅海盛的嘴角沁出血絲。

羅海盛早年在建築工地做事,一身蠻力也不小,當即你來我往地打起架來,勸架的人不少,但沒一個敢上去阻止。直到羅海盛被越龍打趴下,再也直不起腰,越龍才接過下屬遞來的手帕,擦去嘴角、額際的血漬,陰沉着臉掃了那對母女一眼,冷冷地道:“聽說小伊被你趕出家門、斷絕父女關系了?很好!從今天起,她就是我的女兒!她的死因,我會追查!不計一切代價!”

說完,他轉身離開,留下一群似懂非懂的人,以及那對臉色煞白的母女。

她懂了,合着自己的死,也不是普通的交通事故,而是人為。

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的一生好失敗。活了二十七年,到頭來,發現從她還在娘肚子裏起,就卷入了一場充斥着陽謀陰謀的詭計。而她自己,恰是讓這場詭計得以成功的主因。

是她,害死了媽媽,最終也害死了自己……

如果能回到那一年,回到媽媽小心翼翼征求她離婚意見的那一刻,她一定不會阻止她,反而會支持她,陪她離開那個無情的人、那個絕望的家,陪她打造一個沒有哀傷只有幸福的家……

只可惜,人生沒有如果,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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