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姜一寧其人
齊衛東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網上搜索生不逢時。
他在過去三年裏聽遍了他的所有作品。毫不誇張地講,那些作品曾經是他的光。
倒也不是說那些作品有多積極向上,但是其中對命運的客觀審視,總會讓他感覺是生不逢時在雲淡風輕地對他說:“好壞也就是一輩子的事兒,期間限定,過時不候。”
而他筆下的那些人物,無論好壞,都從不會麻麻木木、渾渾噩噩地活着,就好像這世間有什麽東西如此吸引着他們,讓他們奮力為之一搏。
正是這種投入又抽離的矛盾态度感染了齊衛東,讓他在失明後,第一次産生了活下去的沖動和勇氣。
沒有畫面總是個遺憾,但好在可以被彌補。
趁着蘇逢時這段時間不在他身邊,齊衛東打算借着重看生不逢時作品的機會,認真地研究一下他的編劇風格,欣賞作品之餘,也算是邁出了他給蘇逢時的承諾的第一步——他說過想成為他的禦用配樂。
父母的家裏并沒有專門的影音室。
齊衛東把自己房間的窗簾統統拉下,又新買了個投影儀投在雪白的牆上,加上蘇逢時給他寄回來的藍牙環繞式音箱,勉勉強強也能用。
“扣扣扣”
“小钊——”母親的聲音突然響起,“你手機響了好久了,是小寧。”
她打開門,看到裏面漆黑一片,牆上也是灰蒙蒙的,只覺得氣氛吓人,又不敢指責兒子,只好說,“你也別一直悶在家裏,如果小寧約你出去玩,你就去吧。”
正看到興頭上,齊衛東“啧”了一聲,依依不舍地按下了暫停鍵,拿過了母親遞來的手機,“和他出去不是泡夜店就是開賽車,沒勁,我還不如呆在家裏等小時回來。”
齊母的臉色微微一變,“萬一……”萬一他不回來了呢?
她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敢說實話——她的兒子已經長得太大了,大到她沒辦法猜到他得知真相後的反應。而他們家,也再經不起他任何折騰了。
見齊衛東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她若無其事地改口道,“萬一小寧是有什麽重要的事兒找你呢?你好歹給人家回個電話。”
齊衛東沒有回應她的話,對她擺了擺手,看她嘆了口氣,退出房間關上門,才不情不願地點開未接來電,打了回去。
“小钊,你小子不厚道,怎麽回來了也不跟兄弟說一聲兒?咱們都多久沒一起玩兒了,趕緊安排上啊。”電話那一頭的姜一寧在一片嘈雜的環境中咋咋呼呼地喊道。
齊衛東覺得有些頭疼——他可不就是不想遇上這種情況才懶得跟姜一寧講的麽。
并不欲絞盡腦汁想借口解釋,他輕巧推脫道,“你現在這麽忙,我要約你還約不上吧。”
“哪兒能啊,就今天晚上,我給你接風,讓你風風光光地露個臉,怎麽樣?”
姜一寧的玩心遠比齊衛東重得多,齊衛東完全能想象他所謂的“接風”是個光景,更是百般不願,“你也是快結婚的人了,就收點心吧。”
“想什麽呢!”姜一寧擡高了嗓門,不滿道,“我現在私底下活動都是和蕭蕭報備的,絕對正規場所,你家那位要是願意一起來也可以啊。更何況你想哪兒去了,今天晚上是我們公司年中大會,不是什麽亂七八糟的私人聚會。”
如果這是別人,齊衛東必定會疑心對方是否想利用他這個三年沒有消息的話題人物炒作一個大新聞,但因為這個人是姜一寧,所以齊衛東并沒有從這個角度想問題,至多也就是擔心對方是否被誰忽悠了一把。
——主要是姜一寧的性格、家教乃至智商情商都和算計搭不上邊。而這也是齊衛東能和他成為朋友的最重要原因。
齊衛東交朋友,向來是不挑家境、才華、頭腦、長相,只要求對方對他沒有所圖就行了的。
因為在他看來,家境好不好也大多沒他好,??有沒有才華也大多不如他厲害,長相就更是如此了。所以只要不是故意接近他,只要不是想從他身上得到些什麽,那就夠了,可以做他的朋友。
半天沒等到齊衛東的回應,姜一寧的急性子便耐不住了,“多大個事兒你也能想這麽久?衣服和化妝師都不用麻煩王檀,我讓我經紀人多要一套給你,保證符合您老逼格,藍血秋冬新款,業內頂尖師傅。”說完,也不等齊衛東反應,搶先道,“就這樣說定啦,我和公關部門通個氣,讓他們通稿把你寫在最前面。”
齊衛東搖搖頭,無奈道,“你們自家公司年會把我寫在最前面,你爸不會氣死麽。”
和一般公司大活動放年底的習慣不同,姜一寧家裏的姜藥傳媒的“年中大會”就是公司每年最大的盛會了,例行在6月舉行。據說,這是因為創始人,也就是姜一寧的爸爸答應過家人每年冬天的三個月時間都要和家裏一起度過的緣故。
對此,姜一寧曾經現身說法,“只有我爸和我媽而已,我爸嫌我是電燈泡,沒把我包括在內。”
“不會的,給我兄弟一點牌面怎麽了?他還敢說三道四不成?”姜一寧滿不在乎。
齊衛東想了想,覺得這還挺符合姜爸爸人設的,一時間也不知道還能怎麽回絕,只能勉為其難道,“我跟王檀說一聲。”
“怎麽這麽聽話啊?”姜一寧嘲笑道,“咱們東哥竟然也有怕經紀人的一天?”
齊衛東心說溝通是作為上司對下屬的基本職業道德,但也知道跟他解釋不通,便只是單純怼了回去,“你不還怕老婆麽?五十步笑百步。”
沒想到姜一寧不以為恥反以為豪,“我就是怕啊,怎麽?……對了,說起來,蕭蕭晚上加班,咱們早點溜走接她下班,還能一起吃個夜宵。”
齊衛東有些詫異。
他知道姜一寧和于蕭視彼此為真愛,但着實沒料到姜一寧真的能從原先放浪形骸的花花公子,一下子變成了記得老婆什麽時候下班還會去接人的好老公。
“基因真是強大的東西啊……”他想起姜一寧父親的故事,不由地發出了這樣的感嘆。
世人皆是圓滿二字的苦力
姜一寧的父親是個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小少爺。
按部就班地長大,娶了和自己門當戶對的青梅竹馬後,便過上世俗眼中人生贏家般的日子——妻子漂亮賢惠、還對事業有助益,公司蒸蒸日上,生兒育女也提上了日程。
然而世人皆是圓滿二字的苦力,總會有需要費勁心神修補自己一不小心打碎的東西的時候。
姜一寧五歲那年,有一個大着肚子的年輕女人敲響了他們家門,對藥夫人——也就是姜一寧的母親道,“您好,我肚子裏懷的是您丈夫的孩子。”
姜一寧在客廳搭軌道玩小火車,把全部的話都聽進了耳朵裏,稚嫩的臉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他的年紀還太小,尚不能理解一個陌生女人突然到自己家裏說她有了父親的孩子意味着什麽,只知道自己那一向溫柔淡定、從不對他發火的母親手中握着一團紙巾,細嫩白皙的手臂上青筋畢現。
長大之後再回想,姜一寧無疑是佩服自己母親的。
她沒有像許多原配那樣對小三懷抱着巨大的仇恨與憤慨,甚至還讓管家給她倒了一杯安神養胎的茶,相當平靜地問了那女人一些年齡、籍貫等尋常的問題,就這樣安生地等到了他父親回家。
“你怎麽在這裏?!”
姜一寧記得父親當時露出了驚慌失措的表情——這種表情往前數幾年,或是往後數幾年,都沒有在他父親的臉上出現過。
“我想告訴你我懷孕了,可是你又不接電話。”女子委屈道。
姜父目光銳利,厲聲喝道,“貪得無厭!是嫌我錢沒給夠嗎?”
那女子還沒有什麽反應,姜一寧倒是快要被吓得哭了出來,因為這是他父親最嚴厲對待他的時候也沒有用過的語氣。
但顯然,如果沒有做好萬全的準備,女子也不敢貿然地這樣沖到姜家來。只見她并沒有被姜父的氣勢壓倒,從包裏掏出懷孕證明和開房記錄,淚眼盈盈卻堅定道,“我真的不是圖你的錢,你要是不想娶我,我可以自己養大這個孩子,我只是想讓你知道……”
“我是要有個弟弟妹妹了嗎?”一旁的姜一寧怯生生地問。
姜父這才發現了兒子的存在,一拍桌子,順勢把氣都撒在了管家和仆人頭上,“你們這幫家夥就沒一點眼色嗎?誰讓他呆在這裏的?”
負責帶姜一寧玩的保姆這才匆匆忙忙地趕來,還沒來得及把小孩兒抱走,就聽藥夫人氣定神閑地說了句:“你有什麽火氣沖我來,別對兒子發火。小寧,你說的是有可能的哦,那說不定就是你的弟弟或者妹妹呢。”
保姆看着姜父越來越難看的表情,不敢再耽擱,火速把孩子帶離了客廳,一邊還吩咐廚房把晚飯單獨送到少爺房間裏去。
姜父氣急。
他深谙生氣是無能者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承認,曾經覺得在成年以後這樣的情況便再也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了。然而真到了臨頭,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世上總有令人無能為力的事——他沒有辦法讓今天重來,讓妻子繼續對自己在外的花名一無所知。
火氣還沒壓下來,他看着左右各占一邊的兩個女人,一時間也拿不好主意是先呵斥那個恬不知恥的娼妓還是穩住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只能重複地張開嘴又合上。
藥夫人對丈夫這種生怕說錯一句話就滿盤皆輸的心理清楚得很,也并不以為意,喝了口茶,淡淡道,“你慢慢考慮,我有的是時間,我想張小姐也有時間。等考慮清楚了再說你是想離婚還是就這樣家裏家外的,你先說出來,我未必不同意呢。別的我都不要求,就希望你能坦誠而已。”
當姜父聽到夫人表态說出“離婚”二字時,整個人徹底崩潰了,抖如篩糠,半天都沒有緩過來。
——倒也不是做樣子給人看或者因為圖老婆家裏什麽所以才不願意離婚。
這話說出去怕是沒人信,但他确實是愛老婆的。
藥夫人生姜一寧的時候因為大出血命懸一線,姜父當時毫不猶豫道,“如果我老婆活不了,我也不活了。”一時還被傳為了佳話。
他在外彩旗飄飄多年,卻一向秉持着只走腎不走心的原則,再溫香軟玉的姘頭也沒一個讓他生出取代老婆的念頭來。
只是沒想到,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他管得住自己的心,卻管不住被被沖昏了頭腦的出軌對象,一朝翻車,碰到個要死要活想跟自己走心的不說,這人還鬧上門來騷擾他的心肝寶貝。
後來,那女人自然是沒能進姜家的門。生出來的孩子被她強行留給了姜父,又被姜父不由分說地送給了一對國外夫婦領養,徹底斷絕了他任何繼承家産的可能性。
而姜父當時也向藥夫人保證再也不會有這種事發生,還答應給冬天出生的藥夫人每年過三個月的生日。
藥夫人看人通透,知道偷腥這個事是在自己丈夫本能裏的,因而并沒把他的承諾放在心上,只是要求他不要再讓人找上門來。
——也正如她所料,姜父是對她有感情的,每年三個月的生日他從未失約,但在剩下的九個月裏,他依然難改沾花惹草的本性,該嫖嫖,該睡睡。
這件事在圈子裏也不算秘密了,齊衛東和姜一寧都知道。
姜一寧以前告訴齊衛東,正因為他太了解他的父親和自己,不想禍害這世上任何一個像自己母親一般美好的女子,所以他不打算結婚生子,只想游戲人間潇灑風流。
只是誰都沒料到,這話說了還沒幾年,他就甚至跳過了交往的過程,直接向青梅竹馬的于蕭求了婚,一如他父親年輕時候那般。
“你說什麽?我聽不清楚。”姜一寧在嘈雜的環境中高聲問道。
齊衛東的耳膜被震得生疼,也忍不住吼回去道,“你可別步了你爸的後塵,蕭蕭可不像你媽那麽好說話。”
“有你這麽咒人的麽。”姜一寧倒也沒生氣,笑罵道,“你爸又幹淨得到哪裏去?”
齊衛東最煩有人提他爸出軌的事,但話頭是他自己給出去的,也怪不得姜一寧,只好快速掠過話題道,“行了,你找個負責會場的跟王檀對接,我晚上會到的。跪安吧,小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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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