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夢境與現

銀灰色的金屬電梯,反射着冰冷的光芒。

熟悉的畫面。

徐忍冬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時竟想不起來這是自己第幾次慘死。

是怎麽死的?其他人呢?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叮,電梯門突然打開。外面是一片強光。那光線太過刺眼,以至于他不得不擡起手遮在眼前。

他想朝那光芒走去,卻忽然聽到一個銳利刺耳的剎車聲,好像有什麽大型車輛以高速朝他駛來。

徐忍冬渾身一凜,猛地睜開眼。強光在那一瞬間消失了,大貨車也不見蹤跡。然而他看到的東西,卻遠比最可怕的噩夢還要恐怖百倍!

——屍體。滿地都是屍體。

被大錘砸爛頭顱,腦漿四濺的屍體。蓋滿積雪,凍得紫硬的屍體。頸部幾乎離斷,仍在噴湧鮮血的屍體。左腿斷骨裸露在外,後頸被咬成血窟窿的屍體。心口插着尖刀的屍體。

還有——被咬得支離破碎的屍體,被擰成麻花、脊椎全部斷裂的屍體,被大火燒成焦炭、還在冒煙的屍體……

所有的屍體,都有着同一張臉。

——所有的屍體,全都是他!

徐忍冬站在一地屍身之中,看到每一個死去的自己臉上那驚恐、絕望、悲傷、麻木的神情,瀕死的恐怖感再次捏住他的心髒。他開始渾身發冷,不住地顫抖。那只冰冷的大手在他的肌膚,內髒,血管裏游走着,掠奪着他殘存不多的體溫,一點點地摧毀他最後的理智。

不要……好痛……我不想死!

他無助地抱住自己,把自己蜷縮成一團。這一定是噩夢,醒過來就好了,醒過來就好了……

在他這樣安慰着自己的時候,耳邊卻響起了各種各樣的聲音。頭顱被砸爛的鈍響,雪花落下的簌簌聲,鮮血噴出的呼呼風聲,撬棍砸在腿上的悶響……所有聲音混合在一起,像潮水一樣沖擊着他的耳膜。他的大腦也跟着顫抖起來,腦子裏像有一萬只蟬同時鼓動羽翼,震得他頭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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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要……

沉重的巨錘磨蹭着他的頭皮,寒風如刀劃過臉頰。裸露在外的氣管阻止聲帶發出悲鳴,動物的利齒在他頸後啃噬。

種種瀕死體驗彙集在一起,終于喚醒了他內心深處最深沉的恐怖——

“——不要!”

徐忍冬猛地從床上坐起,驚魂未定地喘息着。黑暗中,他一時想不起來自己身處哪裏,只聽見心髒狂亂地跳動,呼吸劇烈,幾乎喘不過氣。

他渾身都是冷汗,就連肌肉都因為太過緊張而變得酸麻僵硬。

他什麽都看不見,就這麽茫茫然地坐了好一會兒,這才發現自己身下是溫暖的床鋪。床頭還有一點瑩瑩綠光,是正在充電的手機。

呼吸漸漸平靜,理智也緩緩地重回大腦。徐忍冬想起來了,他這是在自己家裏。從鬼怪世界歸來之後他就覺得異常疲憊,回到家倒頭就睡,一直睡到現在。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

頭還在隐隐脹痛。徐忍冬扶着額頭,又閉了一會兒眼睛,這才深吸一口氣,拿過了手機。

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是星期天晚上七點,距離那起車禍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天。這兩天裏他一直在沉睡,他的精神和肉體雖然極度疲憊,睡眠卻并不安穩。夢裏總是有鬼影晃來晃去,仿佛他還沒脫離危險。他甚至看到了自己死去的種種慘狀。

他以為他能夠忍受,原來他一直是在硬撐。當他獨自一人,午夜夢回時,死亡的恐懼就将他拉入萬劫不複的深淵,讓他清楚看到了自己的脆弱與無助。

……這樣下去不行,遲早會瘋掉。

但他沒有太多時間調整。明天還要去公司上班,既定的工作需要按部就班進行,否則會影響同事乃至整個項目的進度。他不能拖累別人。

他所就職的公司是一家頗有名氣的金融分析事務所,工作量很大,也時常需要加班。因此即便是周末,同事和領導也給他發來了不少消息,只是因為他太過疲憊而沒有聽到。此時徐忍冬一條條地看着信息,身體也漸漸醒了過來。他覺得有點餓,于是打開了外賣軟件。

至少不用再吃面包牛奶了。徐忍冬欣慰地想到。

就在他浏覽菜單時,屏幕上方跳出一條消息。

連喬:忍冬哥,你還沒回家嗎?

一看到“連喬”兩個字,徐忍冬又産生了一瞬間的恍惚。他點開對話框,發現這兩天來連喬斷斷續續給他發過好幾條信息,但他一條都沒看到。

倒數第二條消息寫的是:我在你家門口等你可以嗎?

連喬在門口等他?

這條信息已經是兩個小時前的了……他現在還在門口嗎?

——都過去這麽久了,應該沒在等了吧。

盡管不敢抱有期待,但徐忍冬還是立刻起身,匆忙朝門口走。走出兩步,他又繞回來,對着鏡子看了一眼。他回來之後就連衣服都還沒換,仍舊穿着那天的襯衫西裝。昏頭昏腦地睡了這兩天,襯衫早就皺得不成樣子。徐忍冬很想換件衣服,但心裏有種莫名的焦躁感。最終他還是沒有耽擱,而是直接打開了大門。

“哇硫磺火!還有鐮刀!完了完了我血不夠換!……啊?可以換?怎麽換的?彈幕裏告訴我一下……(注)”

出現在徐忍冬面前的,是一個坐在樓梯上、抱着電腦打游戲的大男孩。他帶着耳機,眼睛緊盯着屏幕,臉上的光線不斷閃動,就連徐忍冬開門都沒有注意到。

标準的網瘾少年。

連喬聚精會神打游戲的模樣,讓人強烈地感覺到這是現實世界,這是平凡平靜的生活。這樣令人心安的畫面,和片刻之前的恐怖噩夢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徐忍冬一時竟不願開口叫他,他甚至有些貪戀地,想悄悄地再看一會兒。

連喬玩的是一個打怪獸的游戲。畫風倒是挺可愛,有點卡通,但內容相當糟糕。他操控的是一個光頭小人,通過射出眼淚來攻擊怪物。怪物都是些可怕的東西,比如各種髒器,肉塊,以及不可名狀之物。游戲場景也很詭異,一開始還是普通的地窖,到後面就變成了鮮血淋漓的房間,牆上開始滴血,地上也都是蛆蟲。配樂從一開始的簡單明快逐漸變成陰暗恐怖,如同鬼片音效。

徐忍冬還在想連喬那膽子怎麽忍得住。果然,随着畫面越來越血腥,連喬越來越慫。起初他還會跟觀衆笑嘻嘻地聊天,漸漸的話就越來越少,到最後竟然快被吓哭了,嗚嗚嗚嗚地一邊打怪一邊逃。

“啊啊啊啊別追了!別追別追我腿短!啊啊啊啊啊卡牆角了!啊啊啊啊啊!”

眼看着連喬那小人被一堆怪物逼進牆角,徐忍冬以為他要被打死了,沒想到連喬操縱小人左扭右扭,萬分驚險地躲開了所有怪物的攻擊。同時眼淚子彈不停發射,看似随便亂打,結果竟然每一發都能命中怪物。

轉眼間,全部怪物都被擊殺,而連喬居然一滴血都沒掉。徐忍冬不禁嘆為觀止。

一頓操作之後暫時安全了,連喬捂着胸口大口喘氣,驚魂未定道:“不行,我得緩緩,吓死我了……”

被吓成這樣還能打得這麽好,要不是連喬的喘息裏都帶着哭腔,徐忍冬簡直懷疑他是在演戲了。與此同時屏幕上頓時閃過一大堆彈幕:

“主播神走位!”

“甩彈牛逼!預判簡直神了!”

“嗷嗷嗷嗷哭腔敲可愛!抱抱阿喬,不怕不怕!你是最胖的!”

“哭腔可愛,想X!”

“前面的!放肆!奶喬騎士團!拔刀!”

徐忍冬:“……”都是些什麽玩意兒,怎麽越來越看不懂了。

連喬擰開一瓶礦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幾口。他居然還自帶了火腿腸,咬開包裝之後一邊啃着一邊跟觀衆聊天。徐忍冬看他這怡然自得的模樣,恐怕已經把自家門口的樓道當成了網吧,就差召喚網管來碗泡面了。

“真的害怕,真不是裝。”連喬看着彈幕上觀衆的質疑,委屈地道,“要不我把麥放心口,給你們聽聽我心跳!”他說着還真從耳機上扯過麥克風,放到了胸口的位置。

彈幕上頓時炸了。

“嗷嗷嗷嗷阿喬的心跳!”

“糟了,是心動的感覺!”

“這心率得有120了吧,主播悠着點啊,別吓出事了……”

“阿喬不怕!我們陪着你呢!”

“不就是要硬幣嗎!拿去!我全部家當都給你啊啊啊啊!”

徐忍冬:“……”聽個心跳而已至于嗎,你們年輕人真是不淡定。

話說回來,雖然連喬玩的是一個帶有恐怖元素的動作類游戲,但作為觀衆,徐忍冬非但沒覺得害怕,反而全程帶着笑意。一方面是連喬技術過硬,無論情況有多緊急他都能絕處逢生,讓人感到安心,一點都緊張不起來;另一方面,連喬被吓壞的模樣是真的可愛,帶着哭腔向怪物求饒,結果反手就把怪全部打死了,這反差太大,還意外地有點……萌?

徐忍冬作為對電子游戲毫無興趣的人,竟然津津有味地看連喬打游戲看了半個多小時,可見确實十分有趣。

而且看着看着,這兩天來壓在心頭的絕望感竟然也悄悄消失了。他甚至忘記了做噩夢這回事。

此時連喬已經重新戴上耳機,認認真真地看彈幕,然後隔空回答道:“今晚啊,對今晚會早點下播……嗯,有點事情,我在朋友家門口等他呢……哎,他好像是現充,工作好忙,還沒有回家……是啊好辛苦……”

徐忍冬心裏一跳。嗯?這是在說他嗎?

現充?

徐忍冬立刻掏出手機,十分好學地查起了“現充”的含義。

——現充(リア充)是指是在現實世界中生活得充實的人們,全稱是“現實生活很充實的人生贏家”。不算是正規日語,屬于年輕人所用的網絡語言,意思是:“現實生活很充實”。

徐忍冬想了想,出聲糾正道:“我只是忙,不是現充。”

連喬卧槽一聲,驚悚回頭,終于發現了坐在小板凳上猥瑣偷窺的忍冬大佬。

“原來你在家啊!忍——”他剛一開口,似乎想到什麽,連忙又改口,“呃,你等一下哦,我先閉個麥。”

徐忍冬點點頭。只見連喬摘下耳機,啪啪啪地開始敲鍵盤,手速之快令人咋舌。與此同時屏幕上又閃過一萬條彈幕。

“哇!這誰的聲音!好聽!”

“男神音!耳朵懷孕了!”

“嗷嗷嗷嗷是主播的基友嗎!”

“突然興奮.jpg”

徐忍冬不太看得懂這些網絡用語,但他十分在意那條“耳朵懷孕了”,于是當即掏出手機開始百度。

耳朵懷孕了:形容當聽到某種動聽的聲音、樂曲的時候,感覺自己像是被戳中了耳朵的G點,讓人舒爽地仿佛要高潮了一樣,出于贊美的形容這種聲音美妙地讓自己的“耳朵懷孕了”。

……這個比喻雖然有點低俗,但形象是真的形象。

他并不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那麽好聽,不過這句話挺有趣的,他學到了。

連喬關了直播,扭過頭來就看見徐忍冬對着“耳朵懷孕了”的詞條頻頻點頭,看起來頗為贊許。連喬莫名覺得好笑:“忍冬哥,你幹嘛呢?”

徐忍冬認真地說:“學習。”

……大佬的腦回路果然還是那麽清奇。可是,他好可愛!

徐忍冬側過身,讓連喬進屋,順手關上大門。連喬打量着徐忍冬的公寓,一看便知徐忍冬是獨居。他聽到徐忍冬關門的聲音,腦子裏瞬間浮現出一萬個不可描述的場景。

他趕緊把這些邪惡念頭壓下去,咳了一聲道:“對了,忍冬哥,我查到一些事情,和那個電梯有關的……”

一聽到電梯兩個字,徐忍冬眼前再次浮現起那個滿地屍體的恐怖夢境。他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嘆道:“坐下說吧。”

作者有話要說:

注:硫磺火、鐮刀都是《以撒的結合》裏的強力道具。在惡魔房可以用血條上限和惡魔交易,來兌換某些道具。如果血條不夠強行兌換,人物就會原地死亡。但某些道具入手之後反而會增加一定的血條上限,所以根據交易順序的不同,可以達到不同結果。下文描述的游戲場景也是《以撒的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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