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食管 9

張墩墩對現狀感到很滿意。

在他的帶領下，小夥伴們已經把修道院裏所有的食物都集中到了他手裏。盡管那只是幾袋奶粉，但也已經很不容易了。

他敏銳地發現，修女是故意不給他們飯吃的。照這樣下去，這幫三五歲的孩子撐不過三天。而那些隐藏在各處的奶粉，顯然就是珍貴的補給道具。有了奶粉，他們就可以保持體力，無論是探索解密還是逃避那個怪物的追捕，他們都有了更多底氣。

但他不懂，那個叫徐忍冬的家夥，為什麽老是看不起他？！

明明都是老玩家，更應該抱團合作啊！難道他不懂，搞分裂只會讓自己死得更快嗎？

還有那個連喬，居然敢質疑他的能力！區區一個菜鳥，有什麽資格對他說三道四？他知道他經歷了多少危險才活到現在嗎！

最可氣的是那個葉清流，拿了他的奶粉，一點感激都沒有！幸好，他對此早有預料——

張墩墩的嘴角揚起一抹得意的笑。

交給葉清流的，并不是奶粉，而是牆灰。是他對那些看不起他的人的嘲諷。

廚房裏飄出濃濃的奶香。十幾個小夥伴圍在餐桌邊，十幾雙眼睛期待地盯着他，盯着他手裏正在沖泡的奶粉，這種萬衆矚目的感覺讓張墩墩感覺非常好。

他的心情太好，以至于當任高飛叫他“小胖哥”的時候，他都沒有生氣，只是瞪了任高飛一眼。

“說了多少次，不許這麽叫我！”

任高飛無奈地笑笑：“你又不肯告訴我們你叫什麽名字，那我們該怎麽稱呼你？”

張墩墩皺起眉，不悅道：“你懂什麽？真實身份怎麽能輕易洩露？”他一邊攪拌着玻璃杯中的奶粉，露出一副和此時的外貌不相符合的老成，“你們啊，都太缺少經驗。作為過來人，我勸你們一句，不要随便把自己的真名告訴別人，更不要輕易相信別人。”他頓了頓，長嘆一聲，“畢竟，像我這種老好人可不多啊。”

“小胖……”任高飛差點又要把那個忌諱的稱呼叫出口，幸好他及時住了嘴，改口道，“大哥，你說的對。”

饑腸辘辘的孩子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奶粉，嘴裏也不住應和。張墩墩滿意地笑笑，把玻璃杯往孩子們面前一推，宣布道：“好了，奶粉沖好了。現在大家每人喝一口。注意，大家不要貪心，要為夥伴們多留一些，不要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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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露出驚訝的表情：“為什麽只能喝一口？”“我們不是有好幾袋奶粉嗎？”“一口根本不夠！”

張墩墩眉頭一皺，但立刻又舒展開來，和顏悅色地解釋道：“現在才是第二天，咱們對這個世界一點頭緒都沒有，還不知道要在這裏耗上多久呢！你們也都看見了，現在出又出不去，整個修道院裏只有這麽點食物。要是不省着點吃，恐怕……”他長嘆一聲，胖乎乎的小手一勾，把桌上那幾袋奶粉都攏到自己胸前，“咱們得克制一點，保持秩序。否則局勢會變得非常糟糕。相信我，人被逼急了，什麽事兒都做得出來。但咱們盡量別變成那樣，好嗎？”

孩子們聽懂了他的意思，雖然心裏多少還有點不滿，但也覺得他說得有道理。畢竟是多次踏入鬼怪世界的老玩家，他的勸告還是有必要一聽的。

“說得沒錯，我贊成。”一個瘦小的姑娘首先伸手，舉起玻璃杯說，“大家看好，我只喝一小口。”

衆目睽睽之下，她果然只喝了很小的一口奶粉，随即就把玻璃杯遞給下一個人。

張墩墩滿意地道：“謝謝你，開了個好頭。”

于是，在老玩家們的帶領下，所有人都遵循規則，淺嘗辄止。盡管這一小口奶粉只是杯水車薪，但對于已經一天一夜沒有進食的大家來說，這口奶粉是格外地香甜。所有人都忍不住咂了咂嘴，回味着唇齒間那久留不去的奶香味。

張墩墩作為隊伍中的領導，自然沒有濫用職權。他只是在杯中的奶粉見底之後，又加進去一些熱水，把杯中殘餘的一點奶汁喝進肚裏。這個舉動再次為他贏得了人心，甚至有小女生感動得紅了眼圈，哽咽着說：胖哥，幸好有你！

張墩墩又一次聽到了這個刺耳的稱呼。定睛一看，這姑娘還是從徐忍冬那個隊伍裏叛逃過來的，頓時心中愈加不悅。他覺得有必要強調一下這件事的重要性了，正要開口，卻忽然瞥見門外閃過一張慘白的臉。

張墩墩悚然一驚，頓覺後背發毛。仔細看去，才發現又是那個老修女。他轉念一想，十幾個擁護愛戴他的隊友都圍在自己身邊，他還怕一個NPC不成？心裏頓時來了底氣，他笑着開口道：“姑姑，有什麽事嗎？”

孩子們聽到“姑姑”二字，也都吃了一驚。老修女命令禁止他們吃東西，他們卻聚在這裏偷吃奶粉，還被抓了個正着。不知老修女這下又會怎麽懲罰他們。大家心裏都是一緊，新人們臉上都露出藏不住的驚慌，就連那幾個老玩家也眼神飄忽，不敢與老修女對視。

“你們在幹什麽？”老修女陰恻恻地問。

張墩墩早已把奶粉都藏在身後，此時無比坦然，指着水壺道：“我們在喝水呀。您不是罰我們不準吃飯嗎？我們太餓了，只能喝點涼水充饑。”

“喝水？”老修女幹涸的喉嚨裏發出沙沙的笑聲，死魚般的眼珠子一個個從在場衆人身上掃過，“喝水？哈哈哈哈哈……”

“胖哥……”那個叛逃過來的新人妹子害怕地朝他身邊縮了一下。

張墩墩瞪了妹子一眼，不悅地低聲道：“怕什麽？我們又沒做虧心事。”他擡頭挺胸，毫不畏懼地直視着老修女，“姑姑，還有什麽事兒嗎？沒事的話我們想上樓睡覺了。”

“哈哈哈哈哈……喝水？哈哈哈哈哈……”老修女重複着“喝水”兩個字，怪笑着離開了。這笑聲回蕩在寂靜幽暗的修道院裏，顯得格外刺耳。所有人都聽得毛骨悚然，包括張墩墩。

但張墩墩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怯懦，因為那個新人妹子已經向他投來崇拜的目光：“胖哥，你真厲害！你真的一點都不怕她嗎？”

張墩墩露出一個飽含深意的笑容。随即笑容消失，他嚴肅地道：“好了，咱們暫時安全了。以防萬一，這些奶粉先由我保管。畢竟在這裏我最有經驗，有什麽危險就讓我來承擔。”

老修女不許他們吃飯，私藏奶粉萬一被發現肯定會受到懲罰。因此衆人都點點頭，同意把奶粉交給他保管。新人們眼中閃爍着感激的光，而老玩家們則心知肚明：這小胖子嘴上說得好聽，其實不過是想把最寶貴的食物緊緊攥在自己手裏。

張墩墩繼續說道：“還有件事我要宣布一下。”他摸着表面光滑的奶粉包裝袋，誠懇地說，“既然大家願意把這麽珍貴的東西交托到我手裏，可見大家确實非常信任我。那我也得拿出點誠意來，不再隐瞞身份了。我就明說了吧，我是張遏雲，響遏行雲的那個遏雲。”

“遏雲”這兩個字有點拗口，他剛說出來大家還沒反應過來，直到他解釋“響遏行雲”，身旁那個新人妹子才捂嘴驚呼起來：“你是那個剛拿獎的張遏雲？！”

張墩墩謙遜地點點頭。

任高飛驚訝道：“你認識他？”

新人妹子道：“張遏雲！大作家呀！剛拿了XX文學獎，前兩天還上報紙了呢！”她驚訝地環顧一圈，“你們都不認識他嗎？”

“張遏雲……”瘦小妹子思忖片刻，狐疑地瞟了張墩墩一眼，“那個被吹得天花亂墜的古典美男子作家？”

張墩墩謙虛地行了個古禮：“不敢當不敢當，是媒體朋友們謬贊了。”

“我就知道胖……咳。”任高飛趕緊改口，“我就知道我們張哥非同凡響，原來是個大作家！難怪腦子那麽清楚，思維那麽缜密！看來咱們這次真的是有救了！”

衆人發出一陣稱頌。張墩墩作出最低調的姿态，一一向衆人道謝。他的嘴角微微揚起，他的眼神睿智而內斂。他感到自己練習多年的表情終于有了用武之地——當然，他并不是為了這一刻而練習的。

他是為了即将到來的電視臺采訪而準備的。

為了那段視頻采訪，他甚至早在三天前就開始絕食減肥了。盡管他已經很瘦，身上早已沒有一點小時候的樣子，他還是不滿意。他希望自己更瘦一點，更弱不禁風一點，這樣才有古典美，才符合他為自己起的“響喝行雲”這樣美好的名字。

他要把最完美的自己展現在所有人面前，讓那些看不起他的人，罵他大胖墩死肥豬的人，全都大驚失色，為自己的有眼無珠感到悔恨，為自己的無禮冒犯懊悔終身！他要讓他們痛哭流涕，深深後悔當年為什麽選擇和大家一起嘲笑他欺負他，而沒有一個人站在他身邊，幫他說一句話。

他馬上就要完成這個多年夙願了——可是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電梯出現了？！

在他拼命節食鍛煉的時候，在他通宵寫稿的時候，在他為了争取文學獎提名而向着那幫委員一杯杯敬酒的時候，他已經經歷過好幾次鬼怪世界。他知道電梯的出現意味着什麽，他也知道自己或許沒有那個運氣再撐過下一次了。

可是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

……他絕對不能死！

當大家衆星捧月地将他迎回卧室，在所有人都熟睡之後，張墩墩悄悄把手伸進奶粉袋子，一點一點地從裏摳出幹奶粉來吃。

他用唾液濡濕着口腔，盡量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他已經估算過，按照他宣布的配給，身邊這十幾個人在三天之後就會因為嚴重營養不足而出現乏力、水腫、乃至昏迷。而他，卻可以憑借足夠的奶粉，維持身體的正常運行。

節食是怎麽回事，他最了解不過了。節食簡直是他最好的朋友，當他沒有勇氣去健身房，當那些人在同學會上挑釁他，當電梯超重時陌生人對他投來嫌棄的眼神……只有節食，給了他最好的幫助。

只有節食讓他瘦了。

真的，他要瘦下來真的太不容易了。他們祖上三代都是該死的胖子，整個家族都不知羞恥地放縱着身上的肥肉，就連他的親生父母都愚蠢地給他起名叫“張墩墩”。真是惡心！低俗！他恨透了這個名字，恨透了這個家，恨透了這所有将他置于不幸之地的一切。

當他犧牲健康，透支生命，甚至放棄尊嚴卑躬屈膝，終于能以一個全新的姿态出現在衆人面前，狠狠地在他們臉上打一巴掌的時候——

他怎麽能死？

張墩墩惡狠狠地吞咽着幹奶粉，鼓脹的胸腔被怨恨和快意填滿，他已經能夠看見嘲笑過他的人臉上那驚慌失措的表情了。

想着想着，他忍不住咧開嘴，得意地笑了。

他笑得太開心，因此沒有注意到，那一點點靠近門口的，細長而慘白的鬼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