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故地人何在（3）

由于霸刀堂弟子觊觎焚陽與月禦雙劍，況且陸潇青一行人已經暴露了身份，衆人便商議決定第二日柳寒夜送程小繞回家，其他人則暗中保護，發現情形不對再行出手。商議已罷，陸潇青便吩咐大家早些休息，畢竟明日等待的極有可能是一場與霸刀堂的大戰。

然而，許是時間尚早的緣故，衆人也還睡不着，柳寒夜獨自踱到院子裏，手裏還拎了一壇酒。

“柳道長？”剛剛跟陌言練了一趟招式的離沐天剛要回房，卻正好撞見一身白衣飄飄的柳寒夜。

“離少俠，不來杯酒麽？明月美酒，只可惜沒有佳人助興。”柳寒夜輕輕一笑，許是已喝了點酒的緣故，他言語間有些不似平常的風格。

“你身子剛好，還是少喝酒。”離沐天走到近前，微微皺眉，看到他本就因失血而蒼白的面頰映襯在一襲白衫下，更顯憔悴蕭瑟。

“那又如何，反正過了明日，便再也沒有理由喝了。”柳寒夜滿不在乎地将酒壇放在石桌上。

過了明日......是說過了明日，便再也不會去見程小姐了麽？離沐天心中一震，感覺像是有一把刀子，将自己早已埋葬深處的傷口一層層揭開，因為有一個女子，也曾經傷他很深。

他一把接過柳寒夜的酒壇，将石桌上的兩個空碗倒滿酒。

“寒夜，我先幹為敬！”他不再叫他柳道長，而是直接叫他寒夜，那一刻，仿佛有什麽東西将兩人的距離拉近了。

起初兩人都不說話，只是連着喝了幾碗，離沐天才斷斷續續道出自己與安瑤的事。

“寒夜，我問你，你還愛着那個姓程的女人麽？”半晌，離沐天忽然帶着微微醉意問。

“愛她？”柳寒夜喝得也有點多，卻緩緩搖頭，“什麽是愛她？”

離沐天想了想，“就是如果她現在回頭來找你，你還願意與她在一起。”

這一次柳寒夜卻更加堅定地搖頭，“和她在一起，我放心麽？”

離沐天大笑，只是那笑中帶着幾分凄涼的自嘲，“是啊，你不放心，因為她不過是個水性楊花見異思遷的女人，今天有個霸刀堂少主，明天又不一定有誰，你怎麽可能放心？！”

酒很苦，柳寒夜咳嗽着，微微喘息，“我低三下四地求過她了，她不肯回來，我也軟硬兼施地指責過她了，她無動于衷，為了她，我放棄了一個昆侖派道長的所有尊嚴，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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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寒夜，你清清楚楚地告訴我，你認為怎樣的結局才是最好的？”離沐天輕輕拍着他的背，那一刻，他就算眼中帶着醉意，心也是清明透徹。

“最好的結局？呵……”柳寒夜想了想，“我要她來找我，像當年一樣……”

“然後呢？”離沐天凝眉。

“然後我答應和她在一起。”柳寒夜凝神盯着面前的酒碗，若有所思。

“再然後呢？”離沐天由相對而坐改為坐在他身邊。

“再然後……在我們最親密的時候離開她。哈哈……”柳寒夜長笑。

“你這是報複！！！”離沐天一拍桌子。

“報複又怎樣？難道不該麽？”柳寒夜醉眼朦胧，不解地望着他。

“柳寒夜，我問你，你是什麽身份？”離沐天一字字逼問。

“身份？本道乃昆侖派第三十五代掌門親傳入室弟子，倘若……倘若師傅沒有把我逐出師門……”柳寒夜越說到後來聲音越低。

離沐天接過話來，斬釘截鐵，“柳寒夜，你記住，無論掌門有沒有把你逐出師門，你都是昆侖第三十五代掌門親傳入室弟子，聲名顯赫的江湖仙俠。”

他停了停，接着道：“而她呢？程絲念那個女人是誰？一個拳師的女兒，一個充其量頂多還算多金的凡俗女人，一個水性楊花人盡可夫的女子！你覺得你和她般配麽？”

“我和她……”柳寒夜真的是有點喝多了，反應也慢了下來，原本他酒量還算不錯，可今日傷未痊愈，體質心情都使得酒量大打折扣。

“她配不上我。”半晌，柳寒夜才冷冷道出一句。

“沒錯！”離沐天字字珠玑，“難道現在你還認為她配得上你？！這樣的女人，給你堂堂昆侖道長柳寒夜提鞋都不配！你為了她傷害自己一分一毫都不值，何況還浪費精力去恨她、報複她！”

“你，你是說……”柳寒夜此刻思緒有些混亂，不過離沐天的話卻字字聽得真切。

離沐天雙手抓住他的肩膀，“寒夜，你聽着，你是堂堂修仙人，萬人敬仰的道長，為了一個連風塵女子都不如的人弄成這樣，你不嫌丢人？！多年以後，你敢讓人知道你年少時的這段故事麽？！你敢承認你認識那個姓程的女人麽？！那個姓程的女人闖進你的生命對你而言都是一種侮辱和亵渎，你怎麽能容忍自己被她毀了？！”

“可是，為了她，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柳寒夜苦笑。

“難道你報複了她，那些失去的就會回來麽？！那只會讓你陷入更深，受傷更深！指望她的回頭能夠彌補你失去的？可笑！失去的東西永遠都無法彌補，只能靠你自己，懸崖勒馬，別再繼續失去！”離沐天心情激動，凄然冷笑，就好像說的不是柳寒夜，而是他自己。

柳寒夜怔怔地望着他，自從相識以來，他從未見離沐天說過這麽多的話，每一句都如重錘般敲擊在心上。

可是，唯有離沐天知道，這些話，真的不只是說給柳寒夜，而是說給自己。安瑤與程絲念有什麽分別？自己與柳寒夜又有什麽分別？惺惺相惜罷了。怪不得那種痛感同身受，那種傷難以名狀，原來，恨到最深處的是自己。

愛的另一端不是恨，是冷漠。只是他們現在，都還做不到冷漠。

夜，寂寥如風。

兩個男人，一壇酒，一襲風華，一場落寞。

這世上最難的事不是愛，不是恨，而是放手，等到他日你我都已放手時，再來把酒言歡。

與此同時，在這月華如練的天幕下，雲雪晴也并沒有休息，因為她看到程小繞悄悄溜出這郊外昆侖驿館的大門，向城內跑去了。

想必，她該是去找她的姐姐吧？盡管知道程絲念就算無情無義也不會傷害她，可依舊不放心的雲雪晴還是選擇跟了出去。

果然，程小繞一路來到順天府城中的程家府上，對這裏，她早已輕車熟路，怕被發現的緣故，雲雪晴只是遠遠地跟着，不敢靠近。

程小繞卻并沒有從順天府的大門走進，而是繞道後院，輕輕推開程府西側的一扇拱形門，同時跟裏面的仆役說了幾句話。雲雪晴離得遠，聽不清楚，但看上去程小繞在府中似乎很吃得開，連那些仆役對她都唯命是從。

想必程小姐從前該是十分疼愛她吧，難怪離開程小姐，她會這樣傷心。

程小繞直接進去的地方，是程府的後花園，那曲徑通幽的遠處，似乎就是程小姐的閨房。因為到了程府的地盤，雲雪晴更加謹慎，雖然知道程小繞的武功基本可以忽略不計，但不曉得府上仆役和程小姐的功夫如何，倘若一個不留神被發現少不了又是一場麻煩。幸而今天穿的是一件深色衣裙，在暗夜中也不是很顯眼，于是她查看了四周環境，一個飛身輕飄飄地落在對面的屋檐上，伏下身子，查看前面的動靜。

因為剛才尋找藏身之處費了些時間，此時她再看前方時，已見到程小繞就站在那府內花園的池水假山旁，和人說着話。

與她說話的那個女子，二十歲左右的年紀，身穿紅色錦繡羅裙，頭戴紫玉金釵，高貴而典雅，映着燈籠的燭火，可以看出她溫婉動人的容貌，雖然不算傾國傾城，但是很清麗、秀雅。

想必，這位就是程小姐吧，雲雪晴伏在屋檐上，默默地想着。

果然，遠處傳來兩人的交談。

“姐姐，我很想你......”程小繞垂下頭，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

“罷了，小繞。”程絲念嘆了口氣，“你好好的，沒受什麽委屈，我就知足了。”

“姐姐，讓我留下來吧。”程小繞的聲音帶着哽咽。

程絲念想了想，卻搖頭，“小繞，我現在已經離開他了，也不想再見到他，他對我所做的在我心裏留下很深的陰影。”

“他......他做了什麽？”程小繞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盡管她知道，柳寒夜有時候的确很偏激。

提到柳寒夜，饒是過了這麽長時間，程絲念也難以掩飾心中的激動，“小繞，你難道沒看到麽，和他分開以後，他三番五次來到程府與我理論，和祁少主作對，打傷府中家丁，打擾我的生活，我躲他已經躲得心力交瘁了。在他眼裏，我就是一個壞女人，這個印象在他心裏早已根深蒂固了，還能要我怎麽辦？”

“姐姐不是壞女人！”程小繞立刻道，“我只是覺得姐姐和他都沒有錯，都是很好的人。”

程絲念半是無奈半是惋惜地搖頭，“就算你心裏這樣想，他也會覺得錯全在我，我也會覺得錯全在他。”

“姐姐......”程小繞垂下頭，她原以為還有一絲希望勸得姐姐與柳寒夜和好，如今看來連那最後一絲希望也蕩然無存。

程絲念輕輕嘆了口氣，“小繞，你走吧，你和他在一起了這麽長時間，每當看到你，我就會想起他，想起他帶給我不好的感覺，我不想再見到你們了。”

“姐姐，嗚......”聽她這句話說完時，程小繞早已泣不成聲。

程絲念轉過身打算離開，卻又回頭停步，“不過小繞，我還是得提醒你一句，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了，他就是個瘋子。”

她言罷，便轉身離開，向着府園深處的方向。

“嗚......姐姐，不要走。”程小繞擦着眼淚，又不敢追上前去。

“不要再叫我姐姐了，我不是你姐姐。”程絲念淡淡地說着這句話，再沒有停步回頭。

空曠的夜幕下，程小繞孤單的背影依舊不斷地抽泣。

伏在屋頂的雲雪晴很想飛身下來，拍拍她的肩膀，可她知道現在不能現身。至于程絲念為什麽要将程小繞趕出家門，從前她不懂，現今卻是有些明白了，并不因為程小繞覺得柳寒夜是好人，也并不因為程小繞替柳寒夜說過好話、從而讓程絲念覺得她胳膊肘往外拐。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程小繞和柳寒夜在一起了這麽長時間，盡管柳寒夜是個正人君子、盡管他們兩個之間清清白白，但是每個女人，尤其是程絲念這樣的女人，絕對不會容忍別的女人去接近自己的男人，盡管她所謂的“別的女人”其實還只是個孩子，也盡管她所謂的“自己的男人”早已是她不要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