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陸莫寧望着對方清亮的眸仁, 看來果然如他所料,對方一直在等自己,他在他矮幾一側的毛絨毯上坐了下來, 這時已經是五月初, 天氣開始熱了起來,對方似乎極為畏冷,身上還蓋着薄毯。
裴晁将所有的發髻都束了上去,用玉冠箍着, 可即使如此,他身量極為纖細, 面容蒼白清秀, 依然給人一種雌雄莫辯的感覺。
洪廣平看到氣質截然相反的裴晁,腦海裏閃過只見過一兩面的少夫人, 瞠目結舌:若非親眼所見,他到現在都不願相信,昌捕頭的夫人竟然真的是個男子。
不過他到底沒說出聲,知曉陸莫寧與裴晁有話說,自顧去了外面房梁下守着。
一時間, 整個大堂只有陸莫寧與裴晁兩人。
裴晁擡起手,執起茶壺替陸莫寧倒了一杯清茶:“陸大人比我想象中來得快。”
陸莫寧的視線落在裴晁蒼白消瘦不盈一握的手腕,嗓子有些發啞:“抱歉,本官來晚了。”
即使如今說這些,聊勝于無,可他看到裴晁, 還是想說一句。
裴晁沒說話,只是握着茶柄的手一緊,指骨根根分明,可見對方有多瘦。
陸莫寧嘆息一聲:“我這次來寧州,就是因為翻看江栖鎮過往卷宗發現十五年前裴氏女一案有問題,想要查昌榮歡,剛好對方遞了手,我就接了。可沒想到……這麽巧,卻又這般遲。”
裴晁的呼吸一頓,慘然笑了聲:“大人,你或許不知,我從未後悔,從我開始殺第一個人的時候,我就從未後悔過。
從十五年前,我就在想,也許下一任縣令,會是一個好官,他會發現端倪,會還家姐公道,會為裴家、石家洗脫冤屈,可我等了一年又一年……
歲月早就磨掉了我心底的希冀,從十年前,我就開始謀劃了,不早不晚,這也許,就是命。
懲罰我髒污不堪的心,沾滿鮮血的雙手……”
陸莫寧搖頭:“于法,你錯了;可于情……你沒錯。你不用如此……”
站在房梁下的洪廣平高大的身影晃了晃,仰起頭,瞧着房梁的瓦片像是線珠滴落的雨滴,他突然後悔了,他不該因為一己之私,覺得老頭兒是為了裴家的事死的,不該有偏見,擋了那麽多的縣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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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即使真的發現了,這世間又哪裏有一位陸大人,能真的力挽狂瀾不畏權貴?
裴晁搖頭:“大人,你沒有揭穿我,已是萬分感激。既然大人今日來了,那麽我也就不瞞着了,大概大人還有一些疑惑,那麽,我就一一從頭到尾告訴大人好了。”
屋外是連天的雨幕,屋內是裴晁輕緩的嗓音,不疾不徐,卻莫名讓人覺得蒼涼。
陸莫寧也就是在這時,終于知道,裴晁當年是怎麽逃掉的。
十五年前,在裴氏女案發之前,裴晁就依然認識了昌文柏,只是那時昌文柏只有七八歲,與洪廣平一樣的年紀。
裴晁的父親裴雄是遠近聞名的獵戶,連洪老衙頭都忍不住攢了銀錢給小洪廣平買件皮子做衣裳,更何況,是當時的縣令昌榮歡。
昌榮歡也去過裴家一兩次,昌文柏那時就見過那個瘦瘦小小的小裴晁,只是因為昌榮歡不許他與這些人家來往,他也謹遵父訓。
“……那時我身子骨不好,父親不許我去學堂,我就趁機偷偷前去,趴在那裏偷聽,一來二去,就被昌文柏那時看到了,後來……就熟悉了……只是……并未告知大人,若是告知了,怕是也不會讓那般的官家小公子與我這種……”裴晁苦笑了一聲。
後來雖然認識了,但是也不過是下堂之後抽空陪他一二,後來裴氏女被污,裴家的人并未告訴過小裴晁,也是,小裴晁那時只是五六歲的年紀,就算是告訴他,他怕是也不懂。
直到事發,裴氏女被抓,裴家陷入了陰雲密布之中,後來裴氏女被判刑,不忍受辱自盡,裴家亂了套,無人管小裴晁,他這才隐約覺得家裏發生了什麽。
那天裴家出事的時候,小裴晁的舅父聽聞了裴家的事從外地趕了過來,他帶着一子一女,一子與小裴晁年歲相當,一女年幼,當時小裴晁剛好生了病,小裴晁的舅父就帶着女兒去給他抓藥,小裴晁那時剛好聽到裴父與裴母商議這事怕是不對勁,要告狀……
不能讓吾兒白白死了,還有石家的人,是他們連累了對方,若是昌大人能相信他們就好了。
就因為這句話,小裴晁記住了昌大人,想到昌文柏,就想着去找昌文柏,他趁着天黑偷偷跑了出去……
也不知怎麽當真讓他摸到了昌府,只是他不知道昌文柏在哪兒,就跑去了他們常常約見的後門,他躲在那裏想等昌文柏出來,結果,就讓他看到昌榮歡神神秘秘的送一人出來,那人帶着幾個手下,身上有同色的腰帶,因為好看,小裴晁當時還多看了幾眼……
他等了一夜都未等到昌文柏出來,等翌日他醒來回去,裴家已經出了事。
陸莫寧嗓子有些啞:“死的……是你舅父的孩子?”
裴晁眼圈泛紅,大概是已經隔了太久,回憶了無數次,神情麻木了:“嗯,我那時年紀小,加上病得重,搖搖晃晃地走出昌府的後門,就聽到外面都在說什麽‘石家的婦人當真心狠,竟然滅門火燒,可憐那裴雄一家,竟是’……我那會兒不懂,可爹爹的名字還是記得的,就拼命往家裏跑,到了半路……被舅父給攔了下來。後來的事,陸大人應該也猜到了,我們隐姓埋名遠離江栖鎮,只為報仇。”
陸莫寧卻抓住了裴晁話裏的重點,問道:“當年那件案子,與昌榮歡有關?”
裴晁垂着眼,似乎想到過往那件事,即使過去了十多年,還是忍不住渾身發抖:“……昌榮歡那個狗賊,從始至終他對這件事都是一清二楚的!”
裴晁咬着牙,“舅父當初回去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因為缺了一劑藥,他去了省城去拿藥,等他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一片廢墟了,因為周圍的街坊鄰居不認識他,他沉寂在廢墟中尋了尋,只來得及抓到一片沒燒掉的鑲金的腰帶一角。
那腰帶,我見過……
就是當夜躲在昌府後門那裏瞧見的昌榮歡送走的那個人手下腰間帶着的,可當時天太黑了,我根本沒看清對方的面容……”
裴晁攥緊了手,咬着牙,磨得牙齒咯吱咯吱作響。
否則他何必等這麽多年,他當時就找到兇手手刃對方了。
陸莫寧瞳仁黑沉沉的,深吸幾口氣才讓自己勉強冷靜下來:“我會幫你的,只是……你暫時不要出現了,那個人,我會替你找出來的。”
裴晁擡頭,雙眼猩紅,咬着牙,攥着膝蓋上的錦袍:“……大恩不言謝,陸大人,我知道我罪孽深重,但是,我罪有應得,可……阿秋是無辜的,求大人放過她!”
陸莫寧深吸一口氣:“阿秋就是你舅父那個小女兒吧?你舅父,是那位荊大夫嗎?”
裴晁眼底閃過詫異:“大人你……怎麽知道?”
陸莫寧輕嘆:“這般的深仇大恨,若非是值得信任的,你斷不會再懲治了兇手之前告知他人。”
除非,這兩位,正是當年也牽連在內的受害者。
喪子之痛,喪兄之痛,對荊大夫與阿秋來說,也是永難忘記的深仇大恨。
裴晁眼底有淚光閃過:“是我們連累舅父一家。舅父是個大夫,表兄當年替我而亡之後,舅母……沒能忍住喪子之痛,翌年就去了……若非是因為我……”
陸莫寧擡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即使你當時在那裏,也不過是多添了一條冤魂。”
裴晁哪裏不知,可他就是受不了良心的譴責。
裴晁怔怔搖頭,“大人,阿秋與舅父他……”
陸莫寧道:“我會盡量保住他們的,你且放心。”
荊大夫只是知情者,阿秋卻是難辦了一些,但也不知沒有辦法。裴晁眼睛一亮,終于松了一口氣,猶疑之下,才再次緩緩開口:“……怕是大人也猜到了,昌文柏他……不該死。”
他咬着牙,到底說不出第二句為仇人之子求情的話,可到底,他最後做的一件事,卻是保住了對方的性命。
“大人應該很好奇我為何會成為昌家的少夫人,這一切……都是我故意的。本來,我是要讓他昌家家破人亡,永不安寧,可是……”裴晁擡起手臂,擋住了泛紅的眼,“昌榮歡該死,可昌文柏是無辜的,他對昌榮歡做的那些事,一無所知。”
他明明是去報仇的,五年前,從他男扮女裝賣進昌家為婢女開始,一切就是計劃,他怕自己與家姐長得太像,又是男子,恐引起昌榮歡懷疑,所以幹脆男扮女裝,至少年齡上對不上,昌榮歡絕對想不到。
只是越接觸,一年的時間,随着越來越了解,他越是對昌文柏下不了手,幹脆就改變了計劃,他故意設計了一場刺殺,成了昌文柏的救命恩人,不僅如此,在知曉了昌文柏對十五年前的他心懷愧疚還在緬懷時,他故意在養傷的時候露出了後背上的胎記。
果然……對方上鈎了。
即使知道他就是當年幸存的裴家人,可對方并不知道昌榮歡做的那些事。
以為他因為裴家出事才成了孤兒,才不得已賣身為婢,對方愧疚之下,承諾要彌補他,要一生照顧他。
為了打進昌家內部,他故意引誘對方一步步對他動心,最終以強硬的态度求娶了他。
他這輩子,對不起兩個人,一個就是當年無辜替他枉死的表兄;另一個,就是昌文柏,他利用了他的感情,卻無以為報。
所以,他只能在開始實行計劃的半年前,加入了那最後的一場戲,讓對方從鑰匙與卷宗,以及那些時間點知道他就是兇手,以為他假死逃離。
果然,那個傻子把所有的罪責都承擔了下來,跑去認罪去了……
裴晁苦笑,“他多傻啊,我一直都在利用他,他最後明明都知道了,竟然還是去了……大人,你說他傻不傻?”
只是笑着笑着,卻是有晶瑩的淚珠滴落下來。
陸莫寧擡手,遞過去一方帕子,裴晁搖搖頭,一滴淚珠混着濃烈的感情與絕望滴落剛好滴落在陸莫寧的手腕上,剛好砸在木珠上,有極快的紅光一閃而過,只是在場的兩人都各自沉澱在自己的思緒裏,并未察覺到這點異樣。
裴晁抹去眼淚,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狼狽:“讓大人看笑話了,其實也不太麻煩,大人只要讓他相信他成功讓你相信他就是兇手了,一直那麽關着他就好,否則,我怕他……會做傻事。等事發我行刑了之後,還望大人勸慰他幾句,我相信大人。”
陸莫寧久久未言:“……事情還未到那一步,也許,還有辦法也說不定。”
裴晁知道對方只是寬慰他,七條人命,即使對方該死,他也不該越俎代庖。
可裴晁卻沒有遺憾了,當初他們是抱着必死的決心來做這件事的,可陸大人的到來讓他看到了希望,所以,他才讓暴露的計劃提前了,他也很清楚,以陸大人的聰慧,他那些伎倆怕是也攔不住對方太久了,可他在賭,賭對方能不能看出來,賭他會不會幫他們。
可他沒想到,對方來寧州,竟然就是為了昌榮歡,竟然就是為了當年那場舊案……
十五年了,即使死了,他也知道那場冤案中死去的人,終究會真相大白,會沉冤得雪的,因為……有陸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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