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一直到天亮昌文柏一行人才回來, 不過如陸莫寧所料,在懸崖底找了一夜,一無所獲。

甚至昌文柏順着河流往下尋了數裏, 也沒找到人。

最後若不是衆衙役看昌文柏情緒不對, 将他死活拉了回來,對方怕是還會一直找下去。

陸莫寧聽到動靜前去前堂,就看到昌文柏渾渾噩噩地坐在一塊石板上,低垂着頭, 渾身髒污淩亂,發髻也散了, 哪裏還有平日所見的清俊幹淨, 渾身都透着一股蒼白的死氣。

陸莫寧走過去,看向不安地站在一旁的衙役:“人沒找到嗎?”

衙役搖頭:“陸大人, 我們将整個懸崖底都翻遍了,甚至想着可能掉下來時,順着河流下去了,就一直順着河流去找,頭兒幾次潛入水裏, 也都沒找到……陸大人,你勸勸頭兒,這……”

他們大概不敢說節哀順變,怕再刺激到昌文柏,只能希冀陸莫寧有辦法。

陸莫寧揮揮手:“你們先去忙吧,本官勸勸他。”

幾個衙役眼底一亮, 應了聲,這才推攘着走了。

他們尋了一夜,也渾身沒力氣了,這會兒剛好能去換身幹淨的衣衫,也幫頭兒準備一套,等稍後萬一勸好了,趕緊換上,否則昨夜那般浸涼水,是要病的。

衙役離開之後,前堂就剩下桑培與陸莫寧、昌文柏,陸莫寧讓桑培也下去歇息,桑培只是搖搖頭。

陸莫寧知道他的固執,倒是也沒在說什麽,坐在長石椅的一旁:“昌捕頭,本官知曉你心中難受,不過可能有句話不知道本官當講不當講。”

昌文柏像是失去了意識般,只是恍恍惚惚地坐在那裏,垂着眼,瞧不見眼神,整個人像是沒了靈魂一樣,恍恍惚惚的。

陸莫寧繼續道:“本官先前檢查過那馬車,回來之後,想到了一件事,昌捕頭你想過沒有,也許找不到少夫人與那婢女的屍體,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少夫人還活着呢?”

這句話終于被昌文柏聽了進去,他猛地擡起手,露出了一雙悲痛猩紅的雙眼,眼底死寂一片,蒼茫空洞,幹裂的薄唇動了動,許久,才嘶啞着嗓子:“當……真?”

眼底終于有一絲抓着救命稻草的希冀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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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莫寧肯定道:“有七成的把握。昌捕頭你可還記得昨日少夫人來的時候,差點被修剪樹枝的衙役剪掉的樹枝給砸到了,當時昌捕頭你還護着少夫人來着,當時那婢女一手就握住了那百餘斤的樹枝。當時洪衙頭還驚呼婢女手臂驚人,怕是力氣也不小,就算是扛起一兩個成年男子也不在話下,不知……本官說得對不對?”

昌文柏腦子亂亂的,可陸莫寧說得這些關于婢女的,他卻是聽了進去,喃喃道:“對,大人說得對……阿秋的确是力氣很大,那會兒衣兒說能貼身保護她,看重的就是對方伸手好,對,大人說得對……”

陸莫寧看他神情恍惚,一直喃喃有聲,知道他怕是如今難以思考,繼續道:“所以本官就去了懸崖上看,發現從馬驚開始,離懸崖還有一段時間,既然這阿秋力氣這麽大,把少夫人從馬車裏救出來,再跳馬車,是不是很容易?只是有一點,本官卻是不理解,這都過了一日了,若是少夫人沒死,為什麽不回昌府呢?”

陸莫寧的話,終于像是一盆涼水澆灌到了昌文柏的頭上。

他原本恍惚猩紅的雙目,終于從混沌中,一點點清醒了過來,他動作僵硬地慢慢轉頭,看着陸莫寧,許久,才像是又哭又笑道:“大人……你說衣兒當真活着嗎?”

陸莫寧放在膝蓋上的手,慢慢蜷入廣袖內,溫和的笑道:“是啊,只是這一點本官一直想不通,所以,這才不确定,昌捕頭,你說有沒有可能是少夫人被先前納妾之事鬧得心情不好,這才故意躲着昌捕頭呢?”

昌文柏像是醍醐灌頂,或者又像是只是抓着這一絲希冀:“都怪我……我不該生她的氣的,她本來就是被我強行留在府裏的,我不是早就知道她根本就不喜歡我,我為什麽還要計較這些……對,都是我,我去找她,我給她道歉,她讓我做什麽都行……”

昌文柏喃喃說着,突然擡起手臂擋住了眼。

陸莫寧薄唇動了動,聲音壓得更低:“昌捕頭,你別着急,也許少夫人只是去散散心了,你說的強留在府中,是什麽意思?”

昌文柏像是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什麽,搖頭:“沒……沒事……”

他猛地站起身,勉強露出一抹笑,“大人,我先去找衣兒,等找到了,帶着衣兒給你道謝,我……”

“昌捕頭不要急,既然已經确定少夫人沒事,你先讓她消消氣,等她氣消了,說不定就回來了。剛好我昨夜研究了一下,突然找到了一些證據,那兇手的具體身份,有了點眉目,昌捕頭你對這州衙最為了解,你幫我分析分析。”

說罷,陸莫寧不由分說地拉着昌文柏朝着後堂去。

昌文柏被陸莫寧拉着,本就有些恍惚,竟是當真被拉着走了,等他回過神,已經被拉到了停屍房。

就看到陸莫寧拿出那七張通緝單,先前标注出的痕跡,被他抹去了,他點着這些通緝單,将先前告訴洪廣平的話,又說了一遍:“……昌捕頭,你說這兇手,怎麽就會知道這些十幾年前犯過事兒的犯人呢?這些人的通緝單以及卷宗當時可都封存在庫房的,怎麽就知道了?所以,本官有個大膽的推測……”

昌文柏這會兒終于回過神,還心急找到晁非衣,站起身,“陸大人,要不我先去找衣兒,等回頭……”

他聲音有些輕,陸莫寧點着那些通緝單,突然擡起頭,一雙瞳仁黑漆漆的,讓昌文柏的聲音莫名戛然而止。

就聽到陸莫寧的聲音在耳邊清晰的響起:“昌捕頭,本官已經詢問過看守庫房門的老衙頭了,他說半年前,庫房的鑰匙的确是丢了一次,還是昌捕頭還回來的,所以,本官推測,怕是這兇手,很可能……就是衙門中人。

還有可能,跟上一次的庫房鑰匙丢失有關,昌捕頭你撿到的鑰匙,是你撿的,還是別人交給你的?”

陸莫寧最後一句話,像是一擊悶雷讓原本心神不寧的昌文柏猛地擡起頭,他怔怔的:“你……你說什麽?”

陸莫寧盯着他的眼,又一字一句地重複道:“昌捕頭,本官懷疑,殺死這七個死者的兇手,很可能就是衙門中人。

只有他們才最有可能接觸到這些塵封的卷宗,甚至很可能與半年前庫房鑰匙丢失有關,老衙頭說半年前昌捕頭曾經還回過一次鑰匙,你是自己撿到的,還是……有人交給你的?

若是後者,是誰交給你的?”

昌文柏渾身一激靈,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原本猩紅的雙眸一點點睜大了。

渾身先是過了電一樣,猛地拿過那七張通緝單,難以置信地死死盯着,一張一張飛快地翻看着,看到最後,手指死死地扣着幾個自己,渾身都止不住顫抖了起來。

他張張嘴,望着那通緝單,嗓子裏發出一聲短促的聲音,像是沙啞痛苦的低吼,卻因為嗓子經過一夜涼水的浸泡,啞的不可思議,被硬生生壓了下去。

陸莫寧一點點攥緊了手指,聲音輕緩平和,仿佛不解道:“昌捕頭,你怎麽了?可是想到什麽了?這可與本案至關重要,昌捕頭你說說看?”

昌文柏卻是一點點搖搖頭,嘴裏像是要說什麽,卻是猛地将那幾張通緝單猛地扔了下來,飄落在地上,也死死盯着,像是怕被燙到手一般,飛快擡頭,聲音說的很快:“大、大人……我,我想起來還有事,先……先走一步了……你說的鑰匙,哪、哪裏是誰交給我的,就……就是我自己偶然撿到的……沒有人的……你怕是多想了,怎麽可能是衙門中人,哈,怎麽可能?”

他一步步往後退,突然猛地轉身,就開始往外跑。

桑培并未阻止,他奇怪地看着瘋了一樣往外跑的昌文柏,轉過頭,就看到陸莫寧正慢慢蹲下身,動作極慢的一張張将散落在地上的通緝單,一張張撿起來。

黑蛇不知何時變了回來,叼着一張通緝單,到了他的手邊,陸莫寧看了看黑蛇,沒說話,撣了撣通緝單上的灰塵。

瞧着那通緝單上被昌文柏摳出印子的幾個字眼,剛好就是十五年前的時間點……

看來,他果然沒有猜錯。

昌文柏怕是……真的知曉裴晁的身份。

裴晁設計這最後一局,果然是為了昌文柏。

裴晁怕是早就預見到了這一幕,他出了事昌文柏這般的反應,怕若不是設計這一局,昌文柏會犯傻做出什麽事,無人能夠預料到。

接下來兩日,陸莫寧都未再見到昌文柏,只聽衙門的人說,他又去了懸崖底,一遍遍尋找屍身,甚至堅定晁非衣已經死了,連同那個婢女,肯定是死了的。

桑培似乎有疑問,他當時是聽清楚的,明明當時這昌捕頭信了少夫人沒死,可這是為何?

不過他看陸莫寧并未說什麽,也沉默了下來,只當是不知道。

而第三日天将要黑的時候,陸莫寧突然以商議這件案子為由,将州衙的幾位衙役留了下來,因為一連三日都未見到昌文柏,并未通知到他。

等天黑之際,突然州衙的一處傳來咚咚咚的鑼鼓響,還伴随着老衙頭的呼喊聲:“抓賊啊!抓賊啊!”

衆衙役一聽,趕緊蜂擁而出,就朝着庫房的方向沖過去,竟然有人敢偷到他們州衙?不要命了!

只是等陸莫寧他們到的時候,桑培已經先一步控制住了那個黑衣人,攬着對方的一條手臂,按跪在了地上。

庫房外的院子,被老衙頭點燃了油燈,照得亮堂,指着黑衣人:“你是什麽人?為什麽要偷我們州衙的卷宗?”

陸莫寧他們到的時候剛好聽到這一句,那幾個衙役一聽這還得了,擄了袖子就要揍人,結果有人上前,剛扯掉那黑衣人的面罩,看到露出的一張俊挺的面容,都集體傻了眼:“頭、頭兒?”

“這……這怎麽可能?”

“頭兒,是不是我們眼花了,你偷卷宗幹什麽?”

“……”

陸莫寧也走到了近前,故作訝異道:“昌捕頭,你這是做什麽?”

昌文柏垂着眼,沒去看陸莫寧,突然從袖口裏拔出一把刀,就要刺向,不過被桑培迅速給制服打掉了。

昌文柏像是“破罐子破摔”一樣,仰起頭,瞪向陸莫寧:“你不是都猜到了嗎?你不是猜到兇手是衙門中人嗎?你猜對了,就是我……半年前就是我偷了鑰匙,拿了那些卷宗,那些人都是我殺的!他們該死,他們逃了這麽多年,隐姓埋名就以為我抓不到他們了?我這是在替天行道……我沒有錯!”

衆衙役傻了眼:“……”頭兒這是在說什麽啊?什麽殺人?

陸莫寧嘆息一聲:“昌捕頭,你太讓我失望了,沒想到,竟然真的是你。”

陸莫寧沒想到昌文柏真的來了,還一步不差,就真的按照裴晁一步步踏了進來。

也是,相處了四年,對昌文柏最了解的,也莫過于他了吧。

昌文柏被單獨關押了起來,由桑培親自看守,昌榮歡得到消息之後,匆匆趕了過來,揮退了所有人,壓低聲音:“陸大人,這是怎麽回事?怎麽查兇手查到我兒頭上了?”

陸莫寧道:“昌大人這就有所不知了,我們這是在演戲。”

“诶?”本來急得直冒汗的昌榮歡一聽這,傻了眼:“演戲?演什麽戲?”

陸莫寧将分析到的可能是衙門中人的事說了一番,不過隐瞞了鑰匙一事,“我與昌捕頭分析之後,就覺得兇手很可能是衙門中人,但是我們又不确定是哪一個,所以就演了這麽一出戲,讓對方以為兇手已經抓到了,他放松了警惕,我再一一排除,就能抓到兇手了。昌捕頭這是為了配合我,沒提前告訴昌大人,是下官的失誤。”

昌榮歡松了一口:“原來是這樣,吓老哥一跳,既然是這樣還好,我去見見柏兒……”

陸莫寧卻是阻止了對方:“這不可,大人,如今那兇手就在州衙裏,這萬一被發現了,怕是……不妥,容易打草驚蛇。所以大人你不僅不能去看昌捕頭,還要做出一副大義滅親的模樣,這樣才會讓對方相信。”

昌榮歡到底還是信陸莫寧,加上他相信自己兒子的人品,絕對不會殺人,也就信了。

只是他總覺得哪裏似乎不對勁兒,可三言兩語被陸莫寧一說,也就不懷疑了,當晚找了州衙所有的衙役,發了一通火,解釋了陸莫寧的懷疑以及昌文柏的嫌疑,讓他們不要靠近嫌疑犯,在衆衙役吃驚不已的目光下,這才回去了。

等一切平歇,已經是後半夜,陸莫寧讓衙役散了去,由桑培守着單獨的一處牢房,與洪廣平離開了州衙。他按照洪廣平這幾日得來的一個地址,前往那處。

走到半路的時候,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陸莫寧走得極慢,洪廣平打着一把油紙傘,等終于走到一處極為偏僻的近乎荒廢的院子時,洪廣平推了一下門,竟然直接推開了。

陸莫寧與洪廣平走了進去,走進去,擡頭,一眼就看到正對着的正堂的大門敞開着。

一人正畏冷地縮在門前的毛絨毯上,獨自倚着一方矮幾,聽到動靜擡眼,隔着水霧,陸莫寧清楚地看到對方清亮的眸仁波瀾不驚,有些啞的嗓音,緩緩響起:“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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