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番外2
裴钰彌留之際時, 回顧這一生,他已然了無牽挂,唯一的遺憾, 就是七年前在那人臨死之前, 依然沒說出那句話:從我十歲到十八歲,一直在追随你的腳步;從我十八歲到二十八歲,我的眼裏心裏,這一世唯你一人, 你可願……與我在一起?
他到底沒能說出來,他怕他走得不安心, 怕他難受……他還沒給他報仇, 怎能……可如今,大仇得報, 他了無牽挂……
他終于能再見到他了,終于能說出口了……
他叫裴钰,出生在大趙邊陲之地涼州管轄下的一個小鎮,涼州那邊長年征戰,死傷無數, 稍不留神都可能被殃及丢命。
他六歲的時候,父母就是這樣沒的。
他從六歲開始就跟着一個可憐他的老乞丐四處流浪,後來十歲那年的冬日,太冷了。
老乞丐凍死了,他也凍得半死不活。
只是那一年,大概是個暖冬, 因為……他再次睜開眼時,卻看到了冬日的日光,暖的他幾乎睜不開眼,想要永遠停留在那一刻。
那時的那人才十幾歲,即使頂着一張青澀的少年面容,卻在戰場混了好幾年了。
他當時一睜開眼,就對上了少年爽朗的笑容,少年看到他醒了,一雙眼都眯了起來,笑得像是月牙,好看的讓他以為暖陽成了精。
後來他才發現不是,他是一個人,一個長得好看的不可思議的人,一個大了他八歲,特別厲害的前鋒,他們都說他是個大官,可他只看到對方眼底綴着的星光,讓他無時無刻都忍不住追随。
他永遠也忘不掉那一刻,少年用披風将他包裹的嚴嚴實實抱起來的模樣,他整個人從未那般暖過,暖得讓他的一雙小手死死攥着他胸前的衣襟,舍不得放開。
可到底少年只停留了三日,少年不過是途徑此處,是班師回朝回京的,那個千裏之外,他根本想都無法想到的地方。
少年離開前,給他找了一戶好人家安放他,他呆呆看着少年将他交給了那對心好的夫婦,朝着他揮着手,翻身上了馬……
等馬蹄聲響起時,他終于回過神,他瘋了一般大哭着從婦人懷裏蹭了出來,就開始往前追。
可他那小胳膊小腿兒哪裏趕得上,他很快就摔了,整齊的馬蹄聲隔絕了他的哭聲,軍隊漸行漸遠,終于……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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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那條官道上待了三天三夜,終于讓他明白一個道理。
想要再見到對方,他只能一直沿着這條官道追下去。
八年後,他終于成功踏進了那個繁華熱鬧的京城,成了那一屆的兩榜進士,可他并未見到對方,那個已然長成一個高大的男子,成了太子的左膀右臂,他們在戰場厮殺保家衛國開辟疆土……
他知道,還不夠,還不夠,他廢了很多心血留在了京城。
從一個小官一步步往上爬,他等了兩年,終于在闊別十年之後,他再次見到了那人。
他後來耍了手段,在那人班師回朝之後,故意在他回府的途中,撞碎了他一塊美玉,與他身量相當的青年依然是一臉的爽朗說着不必了,可他堅持。
因為他所求的……從來就只是單單擦肩而過。
可那時他并不知曉,不知曉自己對對方的心思,以為只是年少時對救命恩人的孺慕之情。
直到後來,養父母過世,他在喪期,已然成了至交好友的青年前來吊喪,當時他就跪在棺材前,青年難得沒了平日裏吊兒郎當的笑意,滿眼哀傷地走到他面前,張開手臂摟住了他:別難過,你還有我……
那一刻,他終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肮髒不堪的,想要将其困鎖一世的卑微又忍不住偏執執拗的心思。
可他不敢,他怕說出口之後,連對方的面都再也見不到。
好在,對方執迷于征戰與保家衛國,一走就是幾載,根本對成婚之事不上心,雖然幾年才能見到幾面,可他竟不覺得難過。
他卑微而又虔誠的祈求他不要娶妻。
否則,他不知道若是這人成婚,他會做出什麽瘋狂的事。
那人也不總是一帆風順的,他大概也沒想到,他盡心輔佐的太子如今的皇上,剛登基不過數月,竟突然暴斃而亡。
他第一次見到那人那般傷心的模樣,将自己關在書房裏,不日不休的飲酒,痛不谷欠生,他忠的君,甍了……他的抱負,他的天甚至都塌了……
他過去的時候,對方醉得一塌糊塗,抱着他哭嚎,哭他沒有保護好皇上,哭他以後大趙的江山要怎麽辦?哭那些可憐的黎民百姓……
他勸慰了很久,瞧着抱着他的腰肢哭得恍若孩童的男子,突然覺得天地間,都不如這人的一颦一笑來得重要。
後來,幾個雲戟帝的心腹商議讓雲戟帝的胞弟霁王即位,他當時已經位極人臣,他想要輔佐誰,他就幫他。
可後來他才知道,這件事,是他這輩子做得最錯的一件事。
如果知道那趙帝狼子野心,如果知道那趙帝心存歹念,他就是拼着與他決裂,也要阻止。
即使他會失去他,也不願他最後落得那般凄慘的下場。
可當時他不知道,他助趙帝即位,看到他松了一口氣,終于再次展露的笑顏,覺得心滿意足。
可這般的輕松卻随着後來兩年發生的事,越來越不對勁……
随着越來越多雲戟帝的舊臣被貶,他越來越暴躁,越來越心焦,可卻不知道到底怎麽了?
而他對他的心思,也達到了鼎盛,他怕自己快要控制不住了,可瞧着他日益緊鎖的眉峰,卻不忍心。
不忍心給他徒增煩惱,所以,他想着,再等等吧……再等等吧……
那時,涼州出現了瘟疫,因為災情嚴重,朝堂之上無人敢前往,那人不舍得百姓遭受此等災禍,毅然決然想要前往,他怎麽舍得?
于是,在他開口之前,臨危請命,最終這件差事落到了他的頭上。
那人盯着他瞧了許久,眼神裏谷欠言又止,似乎想說什麽,到底什麽都未說出口,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啊……
他看到對方眼底那一瞬間只有他一人,覺得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甘之如饴。
可他那時卻不知,這一別,竟是天人永隔。
就在他走了不過月餘,那人突然在京出了事。
他被定國公誣告欺上瞞下、貪污受賄、暴戾殘害無辜之人,一樁樁一件件的僞造證據,甚至已經跨越兩年之久,證據确鑿,滿朝震驚,趙帝震怒,不過是數日,就直接定了他的罪,一家老小,全部被發往苦寒之地流放,而聶中郎雖然罪當淩遲,卻因為過往戰功赫赫,趙帝免其死罪。
他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然遲了,他還是瘋了一般從途中往回趕,路上跑死了幾匹馬,可等他趕到時,卻被那人的副将攔在了城外。
那副将跪在地上,雙眼發紅,雙手捧着一封信:禦史大人,這是大人……留給你的信。
他幾乎是抖着手瞧着那信上熟悉的字跡,一字一字往下看,看得瞠目谷欠裂雙眼血紅,當看到最後一句話時,到底沒忍不住一口血噴了出來。
他道:阿钰,哥求你最後一件事,用哥的命換聶家一百七十餘口人的性命。
瞧着那末尾的平絕筆三個字,他怎麽可能親手将那人送上死地?
他吐血的模樣将那副将吓到了,看他打算繼續往前,副将死命抱住了他的腿:禦史大人,你難受我們都知道,可我們哪個不難受?可能怎麽辦?奸臣當道,當今聖上聽信佞臣,非信了大人有謀逆之心,趙帝已經派了五百死士等在流放的途中,等待大人與一百七十餘口的,是全滅啊……禦史大人,大人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可那是他的家人,若是他們出事,您就算是保住了大人的命,你覺得大人會獨活?
他不知道自己最後是怎麽回到府裏的,他把自己關在書房一夜。
翌日,他抹了一把臉,一件件将朝服穿在身上,他這次上早朝,沒有坐軟轎,他一步步走了過去,從後半夜走到天亮,他一步步走向那條将他逼近思路的皇道上,直到……終于剩下最後一步,他跪在了禦書房前。
他聽到自己冷靜清晰的聲音,殘忍而絕望:臣……懇請皇上将聶中郎聶平處以極刑,如斯大奸大惡之人,絕不能放過,當淩遲處死,不可因其過往之功,放過此等惡人。
他跪在了禦書房外三天三夜,一動不動,像是一具行屍走肉。
他看到來來往往的同僚對他指指點點,他麻木地跪在那裏,早就聽不到看不到任何聲響,耳邊只一遍遍響徹着那人過往的音容面貌,否則,他怕自己根本堅持不下去,他怕自己就立刻沖向天牢,就算是死,也要将他搶出來。
那是他仰望了十八年的人,結果……卻是他最後将他送往死地。
聶平,你怎能這般殘忍?
他堅持了三天,趙帝終于同意了,不過還是虛僞的道來,一人做事一人當,最後只判了他斬首,他的家人則是由流放改成了貶為庶民,世代不可入朝為官。
他從宮裏被擡出去時,望着那天際,大睜着眼,無法閉上,他保住了他的家人,卻最終……沒能保得住他。
……
裴钰咽下最後一口氣時,仿佛又看到了那人,一身意氣風發的盔甲,騎着高頭大馬,依然是少年時的模樣,朝着他縱馬而來,身後的朝陽,耀眼得奪目,他在對方爽朗的笑容中,慢慢閉上了眼。
聶平,奈何橋上,可否等一等我?
……
只是裴钰再次睜開眼時,他想自己應該還在彌留之際,否則,他為何會正站在京城繁華的街道上?為何他似乎又重回了當年他來到京城後第一次見到他時的那一刻,他瞧見那人如同當年那般,一身華服,迎着日光朝着他走來,鮮活的音容正與身邊的将士侃侃而談?
對方擦着他的肩膀走過的瞬間,衣袖拂動間,對方腰間的美玉墜落在地,他瞧見青年轉身望着他,訝然地挑挑眉,随後爽朗一笑:不必了,是我自己不小心。
裴钰聽到自己的聲音,沙啞而又顫抖,嘴角帶着笑雙眼卻泛紅着道:可我想賠你……我把我自己賠給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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