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祁谟端坐在車室內的左端閉目養着神,諸事以左為尊,小福子作為陪乘的奴才只能老實地跪在右下,等着主子傳喚。此時乃是太子私自出府,故而不敢大張旗鼓走天子道,兩隊車馬并駕齊驅在松子林外側的車道慢慢趕着。幾輛馬車看似尋常商販,實則載着的皆是三品以上侍衛。車轍子深得很。

廖曉拂換了一身青灰色的雜役小袍,興奮地扒開簾子的一角向外觀望。明明是一樣的天,一樣的雲,一樣的松子樹,可出了宮再看就咂摸出許多人情味兒。

“看夠了嗎?夠了就過來給你主子揉揉肩。”祁谟被晾在一旁好久,悶不做聲。

廖曉拂稍稍尴尬,棄了簾子貓手貓腳地爬過來,低着臉給太子揉拿肩膀,思慮才慢慢從窗外的景致那邊收了回來。

“小福子,你也不問問我那四哥的事?”祁谟眼裏透着責怪,怎麽這小東西對自己的事這樣不上心,若換了旁人必定百般追問。

“殿下的事小的不敢多問,若殿下想說,自然會與我說起。”

“那若我準你多問呢?”祁谟不死心地問道。

被太子這樣一拿,廖曉拂倒是起了好奇,探着身子說起來:“我若說錯了話,殿下不準吃心。那人……那人與殿下長了張一樣的臉,若是旁人必定要認錯了,可奴才是絕不會的。小福子見過的貴人不多,卻覺得那人可怖極了,要吃人一般。這樣陰狠的人……當真是殿下四哥?”

提起四哥祁谟終究心裏一緊,慢慢答道:“确實是我的四哥。你可聽說宮中曾夭折過一位皇子?那便是他了。孤自小就聽母後說起,知道有一位同時落地的兄長,只是胎裏不足沒能撐過幾日便被老天收回去了。誰想四哥竟然活在人間,對我記恨在心,甚至送進毒水要弄啞了我。”

“那殿下打算如何應對?此人歹毒,我怕……”

馬車輪子壓着車道吱吱呀呀的,祁谟笑笑,伸手貼了貼他的額頭,道:“怕你主子出事兒?不瞞着你,我那四哥恐怕也是被日子折磨瘋了,若喚作是我,只怕我的心裏也會存了自毀的惡念。”

小福子臉色變了變,插嘴道:“殿下休要胡說,那人與殿下不同……只是奴才心裏有一事不解,皇後娘娘這般疼愛孩兒,棄子殺子的惡毒事是萬萬做不來的,殿下別被他騙了。”

“這要親自去問母後了,只怕此事并非看着那樣簡單,待回宮之後,有些人也要收一收了。罷了,既然出來就不提這事,多說無益。”祁谟将手一收,換了緩和的語氣問道:“孤有些瑣事未來得及一一顧上,也從未問過你家人的事,方才你說你家在京西小涼莊,如果沒記錯,那小涼莊可是擋了河道的莊子?不是早早遷去別處了嗎?”

“這事确實是有,可那是早早的了。”經歷了今日之事,廖曉拂是知道殿下待自己不薄了,四殿下那事連太子至親都未必知曉,自己只是個奴才,菩薩開眼給了他這份恩典,故而對祁谟便不想再瞞一星半點,吶吶道:“這事殿下聽了別當個事兒,小的從沒見小涼莊擋過哪條河道,依稀只記得是有官府雜役來趕村民牽往別處,那一年我家大姐還是抱着我跑出來的,草鞋都踩掉了。”

“可有這事?”祁谟方才只想随意喚他上前,卻不想這孩子一板一眼給自己捶上肩膀了,窩心得很,“你家裏幾個兄弟?父母可還尚在?”

此話不怪太子多問,能狠下心将孩兒送去淨身的無外乎兩種,一是生養男丁多的窮苦人家,二是父母皆不在了的孤兒。這是條沒有人疼的路,一旦踏上了後半輩子也就沒盼望了。

“家父去得早些,娘親生下妹妹便被娘家人帶走了,不知後來是否改嫁……有一位大姐,兩位哥哥,還有一個小妹。不是小福子亂講,我那阿姐是天底最好的女子……”廖曉拂一字一句認真說道,笑吟吟的,仿佛并不覺得日子苦,手下的動作也緩慢了。祁谟只當他是不懂男女□□,這樣風流的話經他的口反而可愛,故意打斷他問:“唉?這話聽着不對啊,你說你那大姐是天下最好的女子,那你小妹怎麽辦?”

“那小妹便是天下次好的女子。”提起家人小福子的臉色都鮮活了,唇尖笑得翹翹的,不像在宮中像日夜罩了紙面具。他嘴邊上的笑意還未停,祁谟卻是笑不出,擰着眉頭問起來。

“這樣說你是家中幺兒,那進宮的苦為何讓你當了?可有人逼迫你?”

被太子這樣近端看着,手停在太子勃頸上,指尖擦着殿下耳際的溫熱,廖曉拂心頭一軟,耳朵眼兒裏都是自己鼓動的心跳動靜。“這事慢慢和殿下說,但确實沒有人逼迫,是奴才自願淨身的。淨身房的規矩,綁上了人蒙上眼,還需細細問過三次可是願意挨這一刀?若是那人有一丁點兒猶豫,動手的師傅是絕不肯下刀,立馬解開麻繩放人出門。這、這都是死規矩,只有三聲都應了,那師傅再念上一句生死看天,斷子絕孫皆與我無怨再動手……”

“莫要再說了。”祁谟的心仿佛被兩只利爪往死裏擰着,疼得身子都發涼了,“莫要再說了,往後……往後孤給你贖蘭,你……”

“不必!”聽到殿下說出那個字眼,廖曉拂跪不住了,急忙将話止在此處。再往後說就是太監最見不得光的心思,沒有哪一位公公不想着攢夠了金子回去贖蘭。那個字眼別人想一想都覺得腌臜,太子堂而皇之地說出來簡直比扒了他的褲子還羞恥。

“那……那錢我自己攢着呢……”

“當真?”

“嗯,當真。”

見他不願細說,祁谟礙着臉也不好過問,心中沉甸甸的。之後廖曉拂又被問着說了好些幼時的事,聽得出這孩子自小與大姐是最親的。長姐如母,大姐年長他八歲,名叫廖貞,底下是年長五歲的大哥,叫廖子孟。爹爹活着的時候家中尚可溫飽,大哥也是進了私塾啓蒙的。只是娘親走了之後弟妹嗷嗷待哺,大哥便扛起了家中的壯勞力,日夜跟随小涼莊的藥商進山尋那野人參,一年也見不着幾回,倒是托人隔三差五送來銀兩,偶爾能有一行字的家書。那便是大姐最開懷的事了。

小小幾錠白銀分量卻足,白花花的卻沾滿了采參人的血淚。廖曉拂還有個年長三歲的二哥,自小就是村中出名的才兒郎,還有瞎子算卦說這孩子是文曲星轉世了。二哥名叫廖玉林,确實自開蒙後深得夫子喜愛,出口成句,過目不忘。別人當他是文曲星,廖曉拂卻清楚二哥每日通宵苦讀的辛苦。若不是家中拿不出銀兩,大哥也不至于退了私塾做了命不保夕的采參人。

二哥無非是想考取功名,掙一些俸祿養家。

再下面就是最命苦的小妹了,生下來爹爹就走了,娘親也沒能疼上幾天,連乳水都沒吃上,粗面糊糊養大的。那年二哥廖玉林已經識幾個字了,将手中的舊書翻遍,給最小的妹子起了個好聽的名,叫做廖依依,期盼她長大後有多重依靠。

小福子念起親人來如數家珍,聽得出來廖姓人家的日子着實過得酸楚。祁谟心中百轉千回,錦衣華食他不缺,缺得就是手足情深,一時不知道該可憐他還是可憐自己。

車馬再行了半個時辰,廖曉拂掀開簾子指着遠處一座黃土山說道:“到了!太子請看,這山名叫馬耳山,小涼莊就是遷到這處來了。只是再往前就沒有車道,只能步行,殿下帶着侍衛大哥們等在這裏就好,我去去看一眼就來。”

祁谟抿着嘴溫柔點頭,看着他掀了衣袍跳下車去,背影兒越來越小,眼睛像黏在廖曉拂的影子上遲遲不肯挪開,撕都撕不下來。

竟有些戀戀不舍。

“這小奴才……當真是沒把孤放頭一位,白疼了。”祁谟怎會放心叫他一人回去,這離開了半刻心中已七上八下了。他望了一眼湛藍藍的天,回過神來,叫他駕車的侍衛上前來。

“殿下可有吩咐?”

“你去親自挑選幾個身手好的,叫他們去探探莊子裏是否還有廖姓的人家,再命府上家丁停留在此處守候,其餘的人跟着孤一同進莊。”

“殿下三思!”這侍衛猛擡頭相勸,正是那日跟着廖曉拂的新提拔上來的那人,“若主子想一探究竟吩咐下人就好,村民魯莽,臣怕叨擾了殿下。”

“無妨,孤必定是要去看看的,不僅要去,還要與你換換衣衫。你現下立刻脫了外袍換給孤,然後老老實實待在這兒。”祁谟說得這般篤定,只因家人是小福子心頭至寶,上輩子拿捏在大皇子手中,如同捏住了廖曉拂的命。既然是他如此珍愛的至親,自己是他的主子,當然是這輩子輪到自己來照料。

這時候的皇宮裏倒是好惬意。

一群綠裙宮女浩浩蕩蕩在金瑤池上的廊橋快步交接,老嬷嬷跟在太後身後,抻着袖子給太後扇扇子,一邊扇着一邊拿給太後看:“啧啧啧,奴婢真是老眼昏花了,這扇面竟不是皇城裏的玩意兒呢,瞅着竟像真貍貓兒活過來。往常繡娘們只知道一味圖個吉利吉祥的,進上的繡面兒也都是些錦繡啊牡丹啊,針線功夫是好可難免看膩了。這個倒好,前兒個奴婢給太後打風,老眼昏花,還尋摸怎得太和宮裏多出只貍貓呢。”

皇太後搖搖頭笑話她,瞧着廊橋回轉之處的妙齡女子。那女子身着淺櫻色的蘇繡襦裙,光潔的小臉兒撲着鵝蛋胭脂,鬓角長長的發絲被微風攪得稍亂,美輪美奂。只聽她笑聲悅耳,是個性子活潑的丫頭,不時催促屏風後的丫鬟們遞上魚食兒,再撚着指尖将魚食兒撒入瑤池。

金瑤池中原本養着各色珍奇的錦鯉,夏時怕魚兒癡肥不好觀賞,故而每條魚兒腹中空空。這會兒子池水紛飛,卷起陣陣漣漪,少女微微一笑,踮着腳尖又捏了幾顆。

遠處幾個小公簇擁着一個大公快步而來,将一木匣子親手交給太合殿的掌事太監劉公公。劉公公雙手捧着寶貝到了太後面前,打了個千兒道:“禀太後,這寶貝請回來了,太後可要現在過目?”

“你懂個什麽?油嘴滑舌的,還不快給哀家看看。”知道劉公公是逗她開懷,太後也賞面子,脫了西番進貢的護甲親自去拿那木匣,“這支珊瑚佛手蓮花簪可有年頭了,先帝尚在的時候打壞過一次,重重的金子用下去還怕鑲得成色不夠好,沒有原樣子好看。再後來哀家頭上的簪子步搖是越來越多,越來越貴重了,這一支便成了寶貝,一藏就是這麽多的歲月,哀家的白發都藏不住了,看不得了。”

“哎呦喂,我的老祖宗呦。太後若是看不得那奴才真不知道誰還能看得了,這簪子就是現下也沒幾個能撐得住場面的女子能戴。畢竟是太後的寶貝啊,奴才看着是太挑人了。”

“得了,就你會哄哀家,嘴上抹了蜜調油。”太後緩慢将那木匣打開,幾段伴着木魚與佛經的回憶就如燒着的檀香煙袅袅升起。匣子裏是一支早已修好的金簪子,稀奇的是那野生紅珊瑚竟是長成了佛手的樣子,靜靜地鑲在了簪頭。紅珊瑚已是難得,更難得的是紅珊瑚佛手中又鑲了個紅豆大小的金蓮花,簡直巧奪天工。

“太後……”老嬷嬷将扇子收了去,摸出蘇繡的帕子抹了眼角,她是當年跟着太後出嫁的陪嫁丫頭,自然曉得自家大小姐的心事,“大師已去,這簪子還是收着了吧,睹物思人怕是要睡不踏實了……”

皇太後将那簪子放于手心暖了一暖,眼神遠遠地飄到那喂錦鯉的女子身上,威嚴正色道:“哀家是時候動動這把老骨頭了。去吧,将重陽候府上的蘇雪丫頭叫過來給哀家請安,哀家也有話要問問她。”

作者有話要說: 每一位的留言收藏都是動力啊!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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