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祁谟見四皇子手中緊握,疑有利器,便腳下一發力直奔而來,任由膝蓋狠狠磕撞上青石的桌臺。

小福子原先被四皇子扼住,想着此人纏綿病榻不足為懼,但三番幾次掙脫不開。驚恐之際更看不出四皇子想要做什麽,只看出一只掩在衣袖中的手沖着自己的面門而來。

“四哥住手!”祁谟急聲一喊,将四皇子喊住了剎那,瞬息之間将小福子用雙臂環抱,一個擰身急轉将人穩穩當當地送到四皇子身外側,自己則重重地撞上那迎面的利器。

料想中的鮮湧血光并未出現,身子也沒有哪一處感覺刺穿疼痛,祁谟仗着自己習武有勢鉗制住四皇子的雙手,試圖先奪其殺器。怎料翻開袖口空空如也,四皇子手中竟然是空的,泛青的掌心只有繁複紛亂的諸多細細掌紋。

“哈哈哈哈哈哈……咳……你……你終究是太過善了。”四皇子一改手不能提的姿态,急抽雙臂,以肘代劍重擊了祁谟的下腹,“你這好騙的性子別說活到登基,我看太子都當不成幾天了!方才我只是詐你一詐,怎得可能看清?你這不要性命撲上來倒坐實了短處,當真是在意這該死的奴才!我看毒啞你都是輕了,真該将你直接毒死了才好,免得玉碟記你一筆!”

“你害五弟究竟有什麽好!你……你可知道若孤倒了太師府焉能還在!”

“笑話,害你便害你!還要選日子不成!”

“瘋子!”

祁谟忍住下腹疼痛撲上來,兩個皇子随即扭打起來,顧不上什麽招式路數,你一拳我便回一拳,像兩個幼稚小兒。這遲了十六個寒冬歲月的拳腳之争毫無章法,明明本該是至親手足的二人雙雙跌坐地上,大肆張揚地争高奪勢。直到兩人散盡了力氣,又雙雙仰倒在地上,眼神卻好比劍鋒巴不得刺穿那人的胸膛!

“殿下傷着沒有?傷着沒有?這裏……這裏有沒有傷着!”兩個天子的怒火宛如巨龍降下天雷,風卷殘雲一般,諒是小福子反應再快也拿不準了,顧不得禮義廉恥抱着就去解祁谟的衣帶,胡言亂語地心疼祁谟手上的刮傷。

“若本王……若本王是太子,絕不活成你這幅德行!”四皇子被晾在一旁,鳳目斜長,綿裏藏刀,顫巍巍地扶住石壁凸起的一角,“本王要母後悔過,要母後知道一早她便選錯了……我用趙懷安的名字藏在井下,日日夜夜聽着上頭風聲雀鳴,看鬥轉星移,哼,趙懷安……本王應是當今的四皇子祁容,皇上的嫡子!”

“孤活成這幅德行莫不是你害!”

“殿下疼不疼?都是小的不好……”廖曉拂錯以為若不救他這一架就打不起來的,看向四皇子,眼中盡是埋怨,淡淡的眉色居然刻出一道八千歲的清冷,“你若傷了他……咱家管你是誰!你憑什麽!若太子稍有差池,咱家就算拼了性命也要你以命抵命!咱家管你是誰!”

祁谟身上并不太疼,只是與四皇子一樣打累了而已。自己千護萬護就是怕這孩子走了上輩子八千歲的路子,不成想終究錯算一步,廖曉拂的逆鱗竟是自己,那一聲氣勢的咱家一旦出了口,這孩子的天真無邪算是斷送在自己手裏了。

“沒事,不疼的。你扶我起身。”祁谟心疼他想哭又要強,怕在祁容面前落淚給太子丢人了,便用刮破的手背輕輕貼了貼廖曉拂的額頭。他的臉這樣小,這樣白,好像才比自己手掌大上一些。

“殿下可還好?可用奴才喚人來醫治?”

“無妨的。”丹田之處明明疼痛難忍,祁谟卻不想吓廖曉拂擔憂,忍住一笑道,“莫怕,你家主子命硬,就算死了也能活過來。”

“哼,枉你當一回太子,竟學了一身腌臜玩意兒!”祁容着實看不起主仆二人惺惺相惜的油膩樣子,眼中恨意沖天,“房裏寵着的下作禁脔也就罷了,偏偏還是個身子不全的小太監。”

“你休要污蔑太子!我與殿下……”

廖曉拂伸着脖子試圖争辯,許是淨過身子,雪白的頸子連喉結都不突兀。祁谟伸手将他攔下,護在身後,對四皇子挑釁道:“孤是太子,将他收用就收用了,偏要寵着。天下之大皆在孤之下,就連那個位子也是。”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祁容淡淡回道,消瘦的下巴宛如一條孤傲的龍擡起,“母後賜單名一個容字于我,意在讓我能心容萬事,切莫讓往日種種成了心魔。哼,容……這事恐怕你能容下,我既活着就容不下!”

“若孤今日也容不下了呢?”祁谟扶着廖曉拂踉跄着站起來,意味深長地說道:“若孤也容不下呢?”

“你?你敢嗎?”祁容肆無忌憚地指向太子,嗤笑一番,打破的嘴角還挂着血。

“怎麽不敢了?那個位子難道四哥不想?”

廖曉拂拉着太子的衣襟,聽不懂兩位皇子交談的用意,只想着先用什麽法子将太子手上的傷口包住。殿下的手這樣暖,這樣有力,一道深深的疤痕橫在四根指腹上,想必是幼年習武留下的傷,令人生畏。

祁容雖說從未見過同胞的五弟,可卻是聽着五弟的消息長大的。他那母後單純好騙,真當他是容下了所有,真心實意願意替五弟籌謀,便隔三差五地書信一封,再由管家爺親自送進來。太子今日如何了,那日如何了,都記得清清楚楚的,宛如滴血的尖刺戳進他眼珠子裏。他喝着腥苦的藥,五弟已賜了殿。他雙腿紮遍金針修複斷掉的經脈,五弟已進了武院走馬上鞍。每每想到宮中的太子早晚要身披蛟龍銀甲踏平西番,祁容就不知摔折過多少根鐵木的拐杖。

今日相見更添不快,兩人明明這般相似,偏偏從觀星齋扔下去的怎麽不是五弟?明明自己才是嫡兄啊。

更何況五弟這話一出顯然已不願茍活一生,奪位已是箭在弦上了。害他種種皆是祁容自願所為,今日兩人身份懸殊,若五弟奪他性命,祁容也斷然不會後悔。可這話聽着卻有另一層意味,難不成五弟要不顧前嫌與自己聯手?

“你可要想清楚,若我複起,他日擋在前頭的人就算是你,本王也不會手軟。”

“這話留着扳倒武丞相一族那日再說吧。”祁谟不想自己的四哥已養成毒龍般的性子,上一世積壓隐忍的血性也鼓在胸口,一沖一沖地疼着。到底是一脈相連,骨子裏的好強相互呼應着,一時難分上下。

祁容伸出手指擦去嘴邊鮮血,毒蛇般伸出舌尖舔了。“那你還不如想想法子,先将你四哥從井中挪去他處。憋在個井裏,我能有什麽好法子。”

“殿下不可信他的……”小福子急護着,礙于四皇子身份不敢多嘴。

這話不用他說祁谟也是有數的。方才交手時他探知四哥身子已養好了,怕是母後愧疚至今送進來不少珍奇補藥,早早将冰水入體的寒氣祛盡了。萬事皆不由己,這口涼井才實乃困住四哥的命符。

祁谟背向祁容,由小福子彎着腰抻平衣袖,再将沾上的灰塵撣去。經此一鬧廖曉拂早忘了下井前的羞事,緊緊貼着太子的身子伺候,就怕對面那長得相似的人再使詐暗害殿下。

“待孤回宮,這事自然會去和母後商量。沒放出消息來切勿擅自行事,都等了十六年,不差着這幾日。”

祁容斜倚在牆上,眉眼間蕩開叫人琢磨不清的層層冷笑,明明和祁谟的眼那樣相仿,盯住廖曉拂手上的玉扳指時眼神卻那樣叫人生寒。

“好,那就有勞五弟了。”

待祁谟帶着廖曉拂歸來,管家爺正站在涼亭中,身邊密密麻麻的家丁也站了十幾人,一個個耳提面命。中間是那兩個添茶的丫頭,跪在地上打着哆嗦,怕是沒跟上太子知道大禍臨頭。

“咳,都圍在這兒做什麽呢!”祁谟身上被小福子打理過了,藏着劃破的那只手假咳了下。管家爺那張雷公似的鐵臉轉過來一瞧,連忙撥開家丁親自過來迎,還未走到跟前就拱手說道了。

“恕老奴無能,派了不聽使喚的婢子伺候,殿下身子尊貴,萬不可在園中擅自走動,若是磕着碰着了老奴這條命都要折給皇後娘娘和老夫人了。”

祁谟望向廖曉拂,剛剛牙尖嘴利的小公公轉眼又溜到身後了,低眉順眼的,長而直的睫毛壓下去墨沉沉,掩飾着眼中那一點子的倉皇。

“孤久坐無趣,便帶着奴才随處走走。管家爺切莫驚慌,再說太師府裏各處把手森嚴,再怎麽……也進不來刺客。只是園子當真打理得甚好,花花景景各有千秋啊,孤在宮中憋着也是頭一次開懷,兜兜轉轉地就走遠了些。”

管家爺臉上白茫茫一片,臉色急得極差。“是了,老夫人常說皇後娘娘在府上時喜愛花草,故叫人時時留意,切不可讓園子的景致敗落了。殿下若還有心賞景,老奴願以身為鑒,親自領殿下去幾處娘娘喜愛的山水假石看看,也算了畢心願。”

祁谟望向涼亭的穹頂,笑道:“這就免了,只是孤難得出宮,倒是想去府外的廟裏燒柱香,磕上幾個頭,為府上祈福。不知管家爺能否通融?”

“這……”

“孤自然曉得要害,不讓你難做就是。只要你瞞着府上,孤便與你親自挑選的家丁一同前去,這近身的侍衛嘛,帶多了惹人注目,帶少了又怕不夠周全,二十個正好分坐四車。離回宮還有三個時辰,兩個時辰內孤必定帶着人平安歸府。”

管家爺自然明了私自放走太子是掉腦袋的禍事,但若攔着,太子真要如何又誰人能攔?細琢磨一番,還不如退而求其次,賣個好給太子,也能将自己的人安插在殿下身邊。這些都是太師府幾輩子的家生子,赤膽忠心,願以命想拼,跟着太子必定不會出差錯。

“那殿下容老奴去準備準備,再吩咐馬廄将車馬套好,再派十個壯丁跟着,這樣老奴方能放心一二。只是這回府的時辰莫要太晚,速去速回才好。”

“甚好,那就有勞了。”祁谟擡頭随意望了一眼廖曉拂,只是這小奴才并未躲閃,也悄不聲兒地盯着他看。見周圍人的心思不在自己這兒,他朝小福子眨了眨眼,心裏默念,自己那四哥你都見着了,現在也該由孤來看看你的家裏人了,小煞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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