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廖曉拂匆匆轉過臉去,悶聲道:“沒有!沒有什麽,就是……就是吓着了。這……這井深成這樣,殿下打算如何下去?”

祁谟看出小福子心虛,當他是膽子小了,匆匆略過不提,只踏前一步,道:“我自然是有法子,你看這處便有……”

“何人在上面喧嘩!擾了本王清淨!”井底之處幽幽傳來一陣男子的叱責,自下仿佛從陰冷的死人之境沾着陰風而來,令祁谟的瞳仁微不可查地驟然收緊了。

“這……這是……”廖曉拂險些沒能站住,拉扯了幾下太子的衣袖,雙腳卻像被鎖鏈扣住一般。哪裏有什麽鬼神,這底下分明是殿下的聲音,可殿下的人好好地站在這裏!

終于還是來了。祁谟心道,自上而下尋聲而去,在那經年不見日曬風吹的井底,一張陌生又百般熟悉的面孔如魅影初現,靜靜而立,甚是詭異。

祁谟于井上,身着绛紫八龍太子便服,眸光溫潤,氣內斂而收。那人于井下,身穿玄色麒麟長衣,眉眼嚣張,猶如阿鼻地獄之火。

廖曉拂使勁咬了一口舌頭,鑽心之痛叫人醒覺,這才晃着腦袋區分出來。一口涼井猶如冰面隔開,一人猶如活出兩面姿态,莫不是熟知太子神色非要攪渾了不成!

祁谟直直地望向井底之人,險些憋疼了眼角。那人整齊立于光下,待适應了過明亮的日光,也直直地盯着他看。只是這短短的一看就已卷起二人心頭的千軍萬馬,驚濤駭浪。

正當廖曉拂還當自己是花了眼、瞅見錯覺的時分,就聽見太子用從未聽過的漠然語氣緩緩說了一聲。

“四哥活得當真舒坦啊,是不是?”

那人也不懼也不驚,視太子如下人,憤然甩手而去,又隐入井下死水般的陰影裏。靜了片刻,冥冥之音蕩着回聲傳來,竟像要将人招魂到地府去。

“都給本王下來說話。”

廖曉拂還沒緩過悶兒來。自己先是誤會了太子,好一通膩歪打算随殿下而去,然後又見着個和殿下九分相似的鬼影子,那影子還喚他們下去說話。緊接着太子便于石壁夾縫中尋出一段軟梯,下腳立穩之後便喚他一同下井。

有太子相陪,小福子心中的恐懼驟減,也暫且不管那人是人是鬼就跟着糊裏糊塗下來了。

料想這井下必定是住人了許久,生生鑿出了一條細道,兩側環砌着防潮的上好磚石,兩石接縫處烤着燭火,跟油燈似的永不返潮。腳下原本是土,走幾步就步履平穩,緊而塌在分量極厚的真皮褥子上,哪怕天寒地凍也冷不到這兒來。

而荒唐之處是這井下的石穴內竟也點着容檀香,險些叫廖曉拂誤認此地是太子殿裏。

祁谟領着身後的小福子朝深處走,時隔一世,他總算要見着萬人口中短命夭折的四哥了。再向內走便看到一面玄鐵石鑲嵌的八卦鏡,恐怕是裏面的人自小難養,太師府裏有身份的人特意請了大師來算,開了光立在這裏替裏面的人擋一擋血煞用的。

“沒想還有這樣一天,是管家爺說漏嘴了?哼,竟讓人找到這兒來。”那人負手站在一面牆前,凝望挂着的一副山水字畫,除此之外還有一把盤龍玉琴好比兵器挂在牆上。

“你!你是……”不知怎麽的,廖曉拂竟一下氣急了,顧不上怕,急道:“太子殿下在此,你不跪也就罷了,易容究竟有何居心!”

“太子?殿下?嗯?”那人驀然回身,鏡面人似的端看祁谟,“你個奴才,當心嘴跑到比命快。”

祁谟跨了半步替小福子擋了半個身子,自己與四哥從不曾相見,生怕他拿了暗劍刺過來。“你我之事用不着牽扯無關的人。孤敬母後喚你一聲四哥,你不要不識擡舉。至于如何尋到此處也不必多問,孤只問一句,那帶毒的蜜水究竟是不是你的主意?”

小福子在身後急言勸道:“殿下,此人不知底細,所說之話萬萬不可相信的。也別叫這副面孔騙了去,奴才聽說坊間有種奇術能改人面相,還是上去通報師父吧……”

“通報?你倒是問問自家主子敢不敢叫人知道啊?盡管去便是。”說話間那人空手執起半根燃着的紅燭,那火苗移到祁谟面前,夾在兩人中間左右搖晃。熔化的紅蠟流到那人慘白枯瘦的手指上,他也竟不覺得疼,任它們點滴結成一片紅痂,像撕了塊皮肉似的,“看看你家太子敢不敢叫人知道,知道那本該死了的四皇子未死!知道這太子的位子本輪不着他!知道趙太師一族欺瞞聖上理應罪連九族啊?”

“殿下,這人……瘋了,這人滿口胡言!殿下別聽他的。”

小福子越是慌忙要将自己拉走,祁谟便越是站定。原以為自己與四哥相見會怨會恨,會不顧一切将上一世的苦毒傾瀉而出,但此刻這般銅鏡倒影般的相認只讓他深感悲痛。眼前的男子就是四皇子,就是他的四哥,是同胞出生的手足,但兩人被命運拿捏住都活成了沒心肝的樣子,活成一個傀儡樣的人,和一個鬼。

“那水究竟是不是你讓母後送去的?”祁谟仿若看向那個鮮為人知的自己問道。他并不是沒疑心過,母後性子軟弱卻一向對愛子疼愛有加,再加上那日王過福以死來堵祁谟的口,抽絲剝繭地想來只有這一個緣故了。

四皇子常年活在井下,和祁谟的皮肉相比少了日光加持的顏色,就像那被雨水打濕過的蘸紙一樣白而無力。毫無血色的手背爬滿經脈,好比井底随處可見的喜陰蘭花藤深深紮在了他的血肉之中,融為一體了。

“哈哈哈哈哈哈……是我,是我幹的。可是又如何!”四皇子狂笑後急喘一番,向後退步融進青色的紗簾裏,只是那笑聲不斷,雖說他與祁谟九分相像可眉梢下盡是壓不住的陰狠戾氣。

“你為何如此?”興許是死過一次,祁谟竟然少有的鎮定,不再被怒氣左右,“孤素來與你無仇,自認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這回是旁人替我擋了,若是真中計了你可知道會怎樣!你就這麽想看着自己的……”

“對啊,我就是想把你毒啞啊。”四皇子将手裏的斷燭擲到石牆上,紅蠟星星點點濺落四方,甚是陰森,“別說是一盞毒水了,就連母後命你收斂鋒芒一味忍讓都是本王的主意!哈哈哈哈……從我知道宮裏有個你這般的人物就打定主意,我勸着母後說,父皇這樣不喜歡五弟,若他太過聰慧則易招搖禍事,必要從小斷了他争上的心,再由長皇子遮住鋒芒,如此便能安穩活到登基。那日母後在信中寫道五弟不日将入益政院聽政,深感欣喜,我便立馬回了一封,父皇如此不喜五弟怎會真心要他議政?如此看來此舉實乃禍根,既然又不好推脫,便出了個主意要母後遣自己的人送進去一盞摻有腹瀉之藥的蜜水好了。”

還真是這樣!母後果真是不知情的,還當自己這四哥真心相護,殊不知那杯蜜水上輩子害了祁谟多少事,險些毒啞了舌頭!

只是現下太子已不會将心中所想的再輕易叫人知曉。

“果真……你竟舍得欺瞞母後?”

“舍得?呵呵,我怎得不舍得了?”四皇子應比祁谟早一刻落地,可看上去并非康健之軀,眉峰微顫恨恨道:“我怎得不舍得?你可知我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那你可知!我過的又是怎樣的日子!”隐忍再三,祁谟閉了閉眼終是難咽下這口怨氣,眸光凜冽,“孤自幼失了父心,上有母後壓制着不準争強,下有各宮的陰謀算計萬箭齊發!孤身為太子可曾有一日安心?宮中九死一生都過來了,可就連習武弄劍都需瞞着躲着,當個癡讀聖賢書的無用之人!”

“那也是你的命!”四皇子抓住祁谟的手呵斥道,起身太猛一陣眩暈,腳底下禁不住的晃動,“你我二人幾乎同時落地,可偏偏母後怎得狠下心舍了我去!你我生辰之日乃是大寒呢,就連金瑤池的水都凍上了!只因為欽天監的天象一說,坐在那龍椅上的狗皇帝便要她舍一留一!可我是兄長啊!我是你的嫡兄長!自古立長不立幼,母後又是如何狠得下心,将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兒從陡峭的觀星齋扔下去!憑什麽?啊?為何啊?本王是兄長,她憑何舍得棄下我去!就為了你這個不成器的太子!咳……咳咳……就為了……”

“當心!”廖曉拂眼見着兩個太子般的人不讓分毫地争辯,早已驚傻了,明知那人對祁谟起了殺心卻還是在他歪倒之際撲了上來,從身後扶住了四皇子的身子。不為別的,這人與太子九分像的面貌,如同太子在面前倒下了。

只覺得身後有一雙手臂伸過來支住了自己,四皇子一個踉跄扶在冰涼的牆上,苦笑不堪。“……本王就連這點力氣都沒了……你們可曾見過拎不起劍的男子?那樣冰冷的水侵沒口鼻你們又試過滋味?自幼本王吃過的各樣苦藥比飯食都多,凍壞經脈不得見風,幼子可憐難道長子就不無辜!”

“廖曉拂!回來!誰準你扶他!”重活一回祁谟見着害過自己的人都不曾這般動氣,連小福子不曾告訴他的名字都脫口叫出來,奪命的恨意都暫且忍下了,卻忍不下廖曉拂當着自己的面去攙旁人,偏偏那人還是九分相像的四哥。

廖曉拂撐着也不是,撒手也不是,松手就将人摔了,可這好歹是太子兄長,再不濟也是太子的血親,故而只撤了一只手,待四皇子堪堪站住再想将那只也收回來。卻不想手腕子一陣涼意,還沒來得及撤的那手已被四皇子捏住,一躲一拉的功夫就被掀開了袖子。

“這在你手上?難得本王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還當你只是個低賤奴才。這白玉扳指想必是你主子賞的?巧了,巧了,你看好了,本王也有一個。”

四皇子眼中有譏諷也有自嘲,探出手指,只見右手的食指果真戴着一枚白玉扳指。“這對兒玉扳指乃是出自同一塊玉籽,大寶殿的高僧親自捧着做了法事的,又由母後親自食齋念佛請回來,意在保你我二人今世平安順遂。如此珍貴的護身之物你竟賞給一個奴才了?五弟啊,你可當真好善的心腸呢!真該讓母後親自看看她選了個什麽好孩兒,這般大的把柄都敢留在身邊,不如今日就讓四哥幫你一把!”

“你敢!”祁谟怒喊一聲,驚愣了一瞬,暗道不妙。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在努力申榜,更新也勤快了!麽麽噠!

不知道大家對四哥的出場有什麽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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