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廖曉拂先是看了師父的臉色,随後不敢耽誤,恭敬地行着小禮朝那老仆人說道:“大人喚我小福子就好,勞煩帶路,奴才這就随大人同去。”

那老者初以為廖公公是個掌事的大公,卻不想竟是個孩子,摸不清太子叫這小奴才伺候什麽,回道:“太子殿下要的人不敢怠慢,廖公公請随老奴來吧。”

廖曉拂聽了話,随着老者及家丁們一同向外走,直到看見了白雲麒麟祥雲壁,再跟着走過幾道雕砌着百福的垂花拱門,也不敢多瞧幾眼,朝着更幽深的□□隐去了。

祁谟今日回府頗為當心,并沒驚動族親,也沒有鬧得人盡皆知。太子的車馬一到便被門口的仆人接住了,幾位身份高的老嬷嬷親自引祁谟進了老夫人的門院。老太師夫人身子不便,靠在元寶枕頭上望穿秋水,摟着外孫兒好一通抹淚,老太師則坐在一旁嘆氣不語。自己的嫡女兒在宮中過得如何了?自己的外孫兒在宮中過得如何了?千言萬語皆是說不得,說不得。

管家婆子見太子竟回府了,火一般招呼滿院丫頭去幫廚娘打下手,恨不得給祁谟擺上幾桌幾宴的府上拿手菜肴才好。上一回見還是五、六年前的事兒。老夫人日日夜夜思女成疾,纏綿病榻,也就是見着與皇後眉眼相像的外孫兒才心悅幾分。

祁谟哄着外祖母用了些點心,說了好一通的體己話。無外乎是叮咛兩位老人珍重身子,外孫兒雖不得疼愛卻也是家中的男兒,在宮中必然會護着母後。

無奈老夫人聽了像紮了心肝樣地流淚,當着人又不好直言寬慰太子。太師擔憂夫人哭多了傷心,連忙哄住服藥睡下。這會兒子祁谟才有了空閑開脫出身來,一得空就速速尋來管家爺,差人趕忙去把廖曉拂喚來。

在宮中祁谟時時帶着他,是有了上一世的教訓,怕這小奴離了自己便遭遇不測。太師府雖說不是自己親力親為的地方,可母家勢力根基未動,稍離開片刻理應不打緊吧。

道理比誰都明白,可祁谟就是想喚他過來,想問問他方才都做了何事,想了何事。許是上輩子兩人短命太苦,生怕重蹈覆轍。

尋了一處景致優美的六角石亭,祁谟命人上了茶水,心不在焉地搖扇品茶。他的确是太久沒回來了,這院裏的一草一木都曾是母後看過的,自己那深宮中的可憐母後興許幼孩時候也坐在這兒,頭上沒有那繁複華勝的金釵珠飾壓着纖細的頸子,而是披着青絲,玩兒着家生小厮給粘好的春燕風筝。

待茶水微微涼才聽見□□遠端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祁谟擡眼一望,正是小福子揣着小手随管家爺朝這邊過來呢。這些時日膳食不缺他,睡得也安穩,剛來時候臉上鏽鏽的,今日瞧着可算有了些好氣色。

“殿下要找的人老奴給帶來了,可問還有別的吩咐?”管家的步子到亭外石階便停住了,幾名精壯的家丁在他身後跪着,臉都不敢擡,可見此人給太師府上下訂得規矩頗嚴,下人一律不可面見太子。

原先還當這是懼自己身份貴重,怕唐突了皇子。這時祁谟心裏跟明鏡兒似的,可不是嘛,太師府裏還養着自己那四哥呢,下人們若是曉得太子相貌,見着四哥豈不是要送命了?

“無事,勞煩管家爺了。孤在宮中拘束頗多,放不開手腳,還是自在些好。”礙着此人是老太師的過命故交,府內上下都尊稱一聲管家爺。老人家倒是從不拿大,安安分分地行了禮,又命兩個添茶的穩當丫頭留下于亭外候着,其餘的人跟着一起退出去。

祁谟看人退得沒了蹤影,那兩個小丫頭也不敢逾越,頭都垂得低,背着身子只看鵝卵石的路面,心裏一陣竊喜,直接招呼那人走近些。

“殿下喚我了?可要熱熱這茶?”廖曉拂見着太子便歡喜開懷,連忙用手去摸那茶壺,一副要給太子立規矩的姿态,當真管這管那的,“殿下有胃症,茶水涼了就不可再入口了。”

“孤熱着時喝過了。你先來。”祁谟指着一旁有軟墊的紫檀小幾說道,“這裏是母後的娘家,孤的母後就在此處長大,想必也是許久不曾回門了。”

“太子觸景生情,可是想念皇後娘娘了?”

“也想不通她許多事情的用意。太師府裏的規矩多了些,但人都是好的,不會害你。快與孤說說方才都去何處了?有沒有悶壞了你?”

廖曉拂一怔,眼裏露出些茫然神色。“我跟着師父,自然是去宮人歇息的地方。師父說不許四處打量,叫人笑話沒禮數,可并不覺得悶。奴才許久未曾出宮,隔着布簾聽聽鬧市的人聲兒都新鮮。若是能掀開看一看就知足了。”

自進了太師府,祁谟臉上難得有了笑意,歡喜問道:“你那師父精明,怕禍事找上你才嚴管着。孤也難得出宮,時時向往平頭百姓可以随意走動。這時候了,你可有用過膳食茶水?”

“沒,喝了茶要解手……”

太子一聽連忙将自己的茶盞推過去,正色道:“人有三急,活人還能叫尿憋死?解手便解手,你與自己過不去有何用處!”

小福子也是渴了,恭敬地捧過太子的茶,但也就是沾了沾下唇就不肯多喝,更不肯與太子說自己身子的難處,憋得臉頰通紅。

“罷了,往後你不可與自己較勁。可還餓着肚子?”

廖曉拂今生恐怕再難将這一幕忘懷,一向辦事穩妥的太子在這堂堂趙太師府中的涼亭裏,沒事人兒一般地從寬袖中拿出個帕子來,還沒等他說話便塞他手中,極盡得意,賣着關子道:“嬷嬷說這是廚娘子新蒸出來的花樣兒,是好克化的。皮子是細細磨好的藕粉做的,裏邊兒有綠豆和蓮子攪碎的餡料,故能從這月光白的皮子透出一點青豆綠,名字取得怪別致,叫玉生香。”

“這……殿下這可是又偷拿出來的?”小福子擡着下巴看他。

“啧,大膽刁奴,孤是太子,這是母後的娘家,怎能算作偷拿?最多算是……嗯,順手罷了。”祁谟沒做過的事有千種萬種,卻不想自己鬧了個臉紅。他別過臉去看亭外,只是不敢看眼前廖曉拂,每每對視之時總能看出小奴才的眼中映出的盡是自己,看得心酸。

捧着帕子,廖曉拂心裏說不出的歡喜,吞着口水聞了聞雪白的糕,怎麽也不舍得吃,卷了幾層裹好又藏回胸口的內衫,小臉像是被祁谟傳染了一般也燒了起來。一時一刻兩人竟無話了,

祁谟掂量着自己身份,本想等着小福子先開口破局,誰想這小奴才犟得很,一點兒臺階都沒給他,只知道立在一旁小聲喘氣。再過一會兒祁谟才虛張聲勢地咳了一下,終于聽到廖曉拂急忙地開了尊口。

“殿下可是冷了?還是喝些熱茶吧,小的叫人添水去。”

“無妨。說起來這府上景色無雙,孤也不曾好好逛逛呢,今日你陪着一起走走也好。”祁谟趁機将方才那事翻過不談,撂下茶,搖着扇子站起身來。

兩個丫鬟福了一福就要跟上,低着頭只聽到太子下令:“孤随意走走,你二人仍舊守着亭子,茶水別叫涼了,回來再飲。”

廖曉拂雲裏霧裏地跟着,一路跟着出了幾道門。這府上的花草果真打理甚好,跟夢境兒似的。一路走着只覺得越走越偏,沿路跪禮的下人都稀疏了許多。

祁谟帶着人兜兜轉轉,哪裏是真有心賞景,無非是迷惑人眼。等真将下人都甩開了,拉着廖曉拂就是一通疾走,步下踩過的草還沾着剛澆上的水,不一會兒便将二人的靴面打濕了。

“殿下慢些,慢些……這是要去哪兒啊?”諒是小福子再膽大也沒有過被男子拉住亂跑的經驗,急慌慌地問道。

“跟随我來便是。”

祁谟不說,轉身便一身戾氣。小福子緊緊被拉在身旁一側,忽地看清他高高吊起的眉梢下盡是壓不住的快意恩仇。這般的太子竟是他從未見過的狠猛,又仿佛這才是那窩囊皮囊下的真人,這番男兒氣概是一個公公永生不能沾染的,叫他一陣怕又一陣迷戀。

祁谟不知身旁之人的心驚動魄,倒是轉過偏院,順着上一世三皇子所說,尋到了一處更隐秘的園子。怔怔順着那通往深處的小徑望去,果真是有一口涼井!

“殿下,這是?”小福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難不成太子要帶自己投井了?

“你敢不敢随我下去?”祁谟站在井旁,恍如看向陰曹地府,仿佛從那口深深的涼井中能看出光亮。

“殿下!”還真是要帶自己投井了。小福子一剎那亂想了許多,想到師父和師哥們,又想到許久未見的哥姐,眼前的萬物都被身前男人的影子擋住了。若自己去了,師父也會幫襯家人一二吧?師哥們定然會給師父養老送終吧?能陪着殿下一死,這輩子總歸是無憾了。

“殿下……小的是殿下的奴才,自然願意跟随的。”

廖曉拂緊緊抓着祁谟的袖子,畢竟還是個孩子,勇猛了一瞬間便恍惚了,單薄的身子裏燒出一股沖勁兒,生生将自己身子的不全和身份懸殊的念頭蓋了下去。宮中被丢棄在一旁的陰冷日子過得太久,太子将他暖着,把他一顆死水一樣的心暖熱了,就要永世死在一處了,那這話說也就說得了吧……

“殿下,奴才……我……”

廖曉拂的小臉一片慘白,眼睛都緊緊閉着,說話聲都微弱了,大着膽子靠過去,将身子靠到太子結實的胸口上,顫抖着竟然摟住了。

“殿下、殿下得罪了,小福子對殿下……是有那種心思的,就那樣龌龊的心思……怕是污了殿下的耳朵,可此刻不說怕是要抱憾了。就摟這一下,好借一些殿下的膽子,一會兒就不遲疑地随殿下走……就摟我這一下……殿下莫要嫌我沒出息了。”

祁谟原本盯着涼井的石壁正查看呢,人若要下去必定有軟梯,果真是口稀奇的井壁,連一處潮濕的青苔都沒有長,必定時常來人打掃。再細細看去,壁石內縫隙間的凹處嵌着一條中石色的軟梯。

誰料正要出手,小福子天可憐見地撲了上來,薄薄的眼皮子眨一眨就埋進自己胸口念叨上了,聲音輕輕卻吓人得很,越聽得太子兩眼發直。

只依稀聽到他說要借自己的膽子,還要摟一下?他的臉一直貼在自己胸口上,緊緊貼着,隔着衣衫都能覺出他身子的輪廓來,想必定是有事吓住他了,若不敢下井一探還是不要逼迫他了。祁谟思索着,不自覺地摟緊了胸口的人,誰知這一摟,哆嗦的小人兒竟然更用勁地回摟了,還往懷裏湊個不停。

“殿下,我……”

“莫怕!莫怕!我去井下一探,不消一炷香即刻歸來,你就在井上等着可好?”祁谟摸着他蜷成一團的身子說道,不知是何事将自己這孩子吓成這樣,酸心難耐,又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切勿讓宮中鬼神之說哄騙了。就說真是有什麽,孤在這裏,孤是太子,身上有龍氣,鎮在這裏就絕不讓髒東西害你性命!”

“吶?”廖曉拂眼眶正憋得發熱,一聽像炸了一般,驚出一身冷汗,匆匆推了一把跳出祁谟的臂彎,抹着眼睛急道:“殿下剛剛耍弄奴才!”

祁谟被他冷不丁抱了一通,怎料溫柔鄉下一刻換成了張牙舞爪,換做旁人剜了他的心都有了,卻不知自己如何将他欺負了,頓時無言。

廖曉拂不知怎樣開口,心虛至極,只盼着剛剛自己口舌不清,太子也未聽全,當下倉皇起來。“……殿下贖罪,我吓着了,對殿下作了大不敬之事,要殺要罰都……那個……可要下井?殿下要下井?要探什麽?奴才跟着一起幫襯。”

祁谟只知道自己真是碰上了小煞星,壓根兒鬧不清這是哪一出戲。方才這小玩意兒還在自己懷裏撲着呢,跟自己黏成了一個人。這會兒子跳開了一丈遠,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只好将人攬過來安慰道:“這底下沒有鬼怪,你我下去便知道了。方才嘴裏念叨什麽呢?什麽将你吓着了?孤幫你出氣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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