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廖子孟是家中最大的兄長,廖曉拂進宮那年他還在馬耳山裏采參,愣是沒趕回來,此事是他心頭遺憾。六年過去,當年一走便杳無音訊的小弟忽然出現在家門口,堪比一道驚雷,炸得廖子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曉拂,大哥的曉拂啊!”

廖子孟在山中極危險的密林處采參,與野獸相搏,看着精瘦可力氣卻大,緊緊地摟住失而複得的小弟,淚珠子在眼眶裏滿滿打轉,硬是沒掉出來。他當然曉得自己這幼弟是被怎樣折磨了,身子失去了什麽。可又因常年在山裏不與外人交接,肚子裏的血淚話一句說不出來,只是緊緊摟住自己的弟弟就不想再撒手讓他回去。

“大哥,松些,松些力氣,我憋着了。”廖曉拂撲進廖子孟胸口這一場哭,被摟得緊了便喘不上氣,小聲說道。

“是了,怪大哥不好,是大哥沒本事,才叫人将你……”廖子孟不想戳他心事,狠着抹一把眼淚,将話咽了下去,拉着廖曉拂就往院子裏走,“快!快和大哥回屋說話,大哥給你燒餅子吃!”

“嗯!”

廖曉拂揉着眼睛使勁兒點頭,被大哥牽着往熟悉的小院兒裏走。先是邁過一道殘缺的門檻,進了院子就見院角站了一個彎着腰撒草籽喂雞的小丫頭,那小丫頭也先是愣了幾愣,被大哥吼了幾句,扔下簸箕磕絆着朝這邊跑過來。興許是剛開始梳頭,绾了個并不規整的丫頭髻,跑一跑就松散開了。

院子裏好大的動靜,自然驚動了屋中的人。又見一個書生樣的人掀開門簾,抱着的竟是個還不到大腿高的男娃兒。那小書生比廖子孟更認得廖曉拂,放下懷裏的小孩兒驚呼一聲,叫出了小弟的名字。

“曉拂!當真是你!”廖玉林多年深入淺出地做學,力氣比大哥輕上許多,自然抱住小弟時候也不那麽生猛,“該不會是做夢!二哥托人送家書可有收到?日日夜夜盼着你能捎封家書回來,真沒想到還能把你盼回來!小妹呢?快過來叫人!”

剛剛喂雞那個小丫頭必定是廖依依了,三哥走的時候她不懂事,不知道廖曉拂這一去是做了什麽,故而沒有那麽多心酸的淚水,只知道往常哥哥們經常提起的那位三哥回來了,忙擠上前來,踮着腳尖去夠廖曉拂的臉。

“三哥哥好!”

“好!都好!小妹都梳頭了!”

廖曉拂早已說不出話來,抱着家人左看一眼右看一眼,重逢之喜将他的心智都攪迷糊了,早早将宮中的九死一生忘卻腦後,拉着哪一個都不舍得撒手。過不會兒膝蓋忽地一熱,有個什麽趴到腿上來了,低頭一看,竟然是那個瘦瘦小小的孩子。

“這……這是誰家的孩子?”

“這是……這是大哥的孩兒。”廖子孟二十不到,皮膚有一層常年跑山的黝黑,不過倒将他與二弟三弟的長相區別開,沒那麽女兒相了,只是臉上一窘,低頭摸了一把孩兒的後腦,“文武,快叫人。”

那小娃娃不知看誰好了,只覺得家裏從沒這樣熱鬧過,也學着廖依依的模樣叫了一聲三哥哥。

“這孩子……叫什麽三哥哥,這是你小叔叔!”廖子孟将孩子抱起來,眼底一片暗沉,“這是大哥的孩兒,如今快三歲了,就是笨了些,說話也不太會,你二哥教着呢。大哥我不懂詩書那些,只會做活,還是玉林給孩子起的大名,叫廖文武,算是盼望他日後文武雙全,看他造化吧。”

“大哥……大哥可是成親了?怎得沒見過大嫂?”廖曉拂一聽,更不覺得這孩子愚笨,只覺得乖順,連忙抱過來親熱,在臉上貼了又貼。太監大多是喜歡孩子的,因為他們今生今世都不會有自己的孩兒,哪怕是再狠的大公對孩童都手軟幾分。

“你大嫂是我在馬耳山的山澗道中救下的女子,家人帶着她一路逃難過來,路徑這處糟了山匪,爹娘都被害了……她也被歹人玷污了清白。我可憐她無依無靠,家中又遭難,将她帶回家裏救治……那是個好女子,看我一人帶着弟妹,家中無人操持,便願意留下來嫁與我。到底是我命中不該有的福氣,生這孩子的時候她便撒手去了。”

廖子孟朝屋內供着的線香一望,那裏立着一個并不金貴的牌位,上面刻着一排小字:吾妻戚氏閨名瑩生西蓮位。廖曉拂定睛一看,這字必定是大哥親手刻上去的,書寫牌位的規矩盡是不對,卻飽含夫君對亡妻的一片深情。

再往旁邊看,怎麽還有一個牌位?廖曉拂只是掃了一眼就瞪大眼睛,連氣都不會喘了。牌位上還有些什麽字已然模糊了,只看其中赫赫然然刻着兩個千斤般重的字,廖貞。

大姐?大姐竟然……死了?

太子換過一身三品侍衛的錦衣,腰間佩刀,高束着額發,英姿勃發。侍衛錦衣沒有太子長袍那樣寬松的袖擺,袖口被束帶系緊,故而将打破的手背全露了出來。方才放出去打探莊子消息的侍衛已然回來了,護在太子右側,一邊行走一邊細細道來。

“殿下猜得不錯,打聽消息的弟兄回來禀報,說這小涼莊确确實實是從馬耳山西側整村遷過來的。并不是礙着了什麽河道,而是西邊的鹽運司副使看上了山底的風水,私自買通了縣丞。那縣丞拿了不少好處,幹脆命人宣揚礙着了河道,将小涼莊的人從那邊攆了過來。”

“一個正五品,再一個正七品的文職,竟然敢在皇城腳下故弄玄虛?”祁谟從沒走過這樣泥濘的路,時時注意着腳下,感嘆此處苦境。

“這……殿下有所不知。”那侍衛一身勁裝,腳下生風,此人便是上輩子送太子最後一程的侍衛,名叫張廣之。祁谟念在他上一世的善心,這回早早将他收為己用。

“有何不知?”祁谟問道,心裏已經打起鹽運司的主意。若要複起必定先有財庫,修剪人脈、建立暗樁、收兵買賣的,哪一項都是真金白銀的拿出去花的。

“既然殿下問,那臣就直說……雖說這地方離皇城不遠,可越是偏僻的民村民落,地方衙役越比聖上口谕更有威嚴,只因為山高皇帝遠的偏僻角落全靠着父母官吃糧,無人敢反。”

“甚好,鹽運司這人你再派人去盯住了。可還打聽出別的?廖姓人家到底還在不在了?”

“在的。臣知曉殿下是在打聽廖公公的身世,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臣探聽到廖公公家中确實有兩位兄長和一個妹子,卻沒有他提到過的那位阿姐。”張廣之遠遠支開身後的侍衛,暗聲道:“臣又去別家打聽,才知道廖公公實在可憐了。每年都有人家将養不活的孩子往宮裏送,殿下可知道這和殺子如同一般。宮裏的小公公多得跟金瑤池的魚兒似的,死了又怎樣?殿下見着死了幾百條錦鯉可曾掀起什麽波浪了?”

一聽這個祁谟心裏不悅了,扶額瞪了張廣之,這侍衛什麽都好就是嘴太直,死不死的話老是不忌諱。

“啧,讓你說正事,你聊什麽鯉魚!小福子家中到底如何了?”

“殿下贖罪!”張廣之用手指暗地打了個千兒,繼續說道:“那年收孩子的人牙子來,廖家本是二小子要去的,就是廖公公那個二哥。那二哥是心疼弟弟,誰不知道從宮裏扔去亂葬崗的小公公每日都有,故而沒知會一聲就要走。只是廖公公是個人精兒,那年廖玉林已經過了科考,是秀才生了……其中的關竅臣也打聽不出來,反正廖公公是頂了他二哥的份,連夜跟人牙子走了。”

竟然是這樣!祁谟雙手同時一緊,原以為小福子是萬千不願被家人逼迫的,怪不得他說自己是甘願的。

“他那大姐去何處了?可是嫁了人家,還在不在莊子裏?”祁谟知道小福子心系阿姐,急忙問道,若是能将她安置好,那小東西也就不再抓心撓肺地七上八下了。

“殿下,這、這實在是得瞞着廖公公啊,莊子裏的老人說廖家好幾年前去了一位女兒,臣猜想……恐怕就是廖貞。廖玉林急着淨身入宮恐怕也是想給大姐籌些藥錢。那年廖貞得了百日咳,這百日咳是富貴病,大戶人家的女兒得了養着就好,都是累壞了心肺的苦命人才不得醫治。帶廖公公去淨身處的人牙子就在莊子裏,說半淨能拿十兩,全淨了……就是一點兒不留的能再多給十兩。說好能拿回二十兩白銀的,最後不知怎得,人牙子說廖家小子割了……割了東西差點死在裏面,又花了他好多藥錢,故而只帶回來了幾兩。想必廖公公的阿姐就是那時候去的……”

“這樣大的事你不早說!”

祁谟心道不好,直想給張廣之一拳頭算了。這侍衛當真是傻,回話也不知道挑揀要緊的說。怪不得陳白霜多疼他一些,怪不得廖曉拂伺候他的時候連解手都不敢去,怪不得那日在床榻上鬧他竟把那孩子吓住了,現下這些串起來倒是全想通了,只因為他和尋常太監不同。

他的身子是全淨了的。

料想這幾年小福子在宮中吃苦也是念着家人熬過來的。他說宮中當職不滿幾年不準通家書,想必是不知道大姐已經去了。今日他滿懷欣喜地奔回來,再叫他知道自己當年多吃了苦也沒能将阿姐的命贖回,豈不是再要他半條命!

至于那人牙子,祁谟狠狠咬牙,必定輕饒不了!

“殿下當心腳下!”張廣之知道自己嘴笨,跟着祁谟一通疾跑,遠遠便看到一棵大槐樹,院子敞着院門,裏面站着幾個人,圍在當中的不是廖公公是誰。

祁谟心道不好,必定是來晚了,直接不管不顧地沖進院裏。十幾個三等侍衛跟着太子湧入,一時間黃土小院兒蓬荜生輝,擠滿了錦衣護衛。

“小福子!”祁谟顧不上其他,直接将人拉進懷裏。他伸手去摸,這孩子竟然未哭,一向愛哭這時候竟然未哭,木然然的,懷裏像擁着個沒感覺的人。

廖曉拂漠然地擡起臉,臉色慘白,只是一呼一吸都重重的。他手裏舉着一個木頭牌位,一句話也不說,癡愣愣地看着上面的刻字,仿佛是個冷到極點的人,身子瑟瑟發抖。

“你若想哭就哭吧。”事已至此,祁谟不怕他哭,就怕他不哭了,經此一事這孩子到底是一日長大了。這般逼到絕境都不曾落淚的絕望樣子,像極了那年的八千歲,叫人心中狠狠發疼,發酸。

廖曉拂像是躲在祁谟懷裏可魂魄已不在這裏了似的,只留下一個空殼。半晌他才松了口,下唇淺淺地一道口子,是他自己咬出來的。

“殿下。”廖曉拂把那牌位攏在心口,卻怎麽都暖不起來,擡頭看着祁谟,自言自語道:“阿姐不在了,我卻不知。”

必定是那人牙子扣了銀錢又斷了消息,還以為廖曉拂活不過幾個春秋,此事神不知鬼不覺了。祁谟從沒像此刻這般如此渴望權勢與皇位,若他有滔天的權勢才能保住身邊這人一世無憂。

“莫怕。阿姐不在,孤還在。”祁谟用只有兩人能聽清的聲音貼着他薄薄的耳廓說道,也是給自己加上了一道命符,“你我受過得苦,從今日起,孤都要讨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有小可愛提出百日咳是否能致死的疑問,豆醬動筆之前也查過資料,特特解答一下~

古時百日咳一症又稱“天哮”,因其染病原因不詳。并非是絕症,三個月內看病抓藥不會死人的,所以放在有錢人家就不是太大問題,遵醫囑養病啥的。

現在已經有了百日咳的疫苗,所以成年人接觸不到其病毒,五歲以下的幼兒發病就醫後即可痊愈。古時沒有疫苗,老年人與體弱者皆會受到感染,病發後不治很大幾率轉為肺炎或腦炎,死亡率很高。

之所以安排廖貞患百日咳而不是肺痨,是考慮了環境因素。若是百日咳,家人只需湊夠足數的銀兩抓藥就不會死。這也是廖家無路可走才想去賺這個淨身錢的原因。若是初始就診出肺痨,那藥錢就不用破費了,不僅治不好,人還要擡得遠遠的甚至生生埋掉,以免傳染。

謝謝小可愛認真提出問題,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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