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糖葫蘆
“掌門,歇下吧。”
“現在不過酉時。”
風從客棧窗戶的縫隙裏鑽進,燭火晃了晃,在紙上投下明暗的光影。
葉遙擡起眼皮,最終還是在右護法執着的目光下放下了手中的畫紙。
啓雙松梗着脖子仰頭道,“掌門貴為青城掌門,尋人之際還要着手處理青城內務,勞累一天不如早些歇下。”
葉遙看着他執拗的樣子好笑道,“護法是不是還想說,掌門何必追尋一個已經死了的人五年,還愣是從蜀中青城追到了這大漠西北?”
啓雙松一副被戳中心事的樣子,半晌才從齒縫裏擠出幾個字,“斯人已逝,掌門節哀。”
“也罷,”葉遙擺了擺手,“你退下吧,我自有分寸。”
啓雙松重重地,恨鐵不成鋼似的看了他一眼,踏出門檻替他将門掩上。
站在門外能透過紙窗依稀看到裏頭搖晃的燭影,啓雙松摸了摸臉,幾不可見地嘆了口氣。
“何苦呢。”
目送着啓雙松退出,葉遙的視線在屋裏轉了一圈,又落到了半開的畫卷紙上。
紙上描摹的是一個逗貓的少年,随意地靠着樹幹翹着二郎腿,眉眼之間一派悠閑,一身青城藍袍卻并不好好系上,就這麽由它拖在地上,跟頭上歪斜的發髻一般散漫。
不知不覺竟已三年,三年,師弟,你還要與我捉迷藏嗎?
三年以來,他看了這張畫卷無數次,一筆一劃,一深一淺早已印刻在心底,成了化不開的濃墨重彩。
葉遙輕嘆一口氣,将畫卷收起,翻身出了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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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枝頭,燈火闌珊,街上叫賣零落,只剩下幾個小吃攤可憐巴巴地吆喝着所剩不多的吃食。
“少俠,來點糖葫蘆不?”小販招呼道,“就剩這麽三根了,五折賣你如何?”
葉遙看着鮮紅欲滴飽滿的山楂,突然想起蜀中那銅錢板兒大品相不佳的糖葫蘆,卻輕笑了起來。
三十年前,一提起青城啊,江湖人總會對老掌門的英功佳績啧啧稱道。
老掌門葉如少年成名,在三十歲那年一戰成名,繼承了掌門人之位,并且收養了在戰役之中喪命的同門師兄之子宋雲起,視如己出,自此經營青城,潛心武學,再不問江湖事。
由是,葉如年輕時以俠客聞名,退隐後以仁慈稱道,一時間名動江湖。
葉遙是葉如獨子,而宋雲起,便是他唯一的師弟。
葉遙第一次見宋雲起的時候,正值大雪紛飛的冬天,宋雲起小小的個子,穿着不合身的衣服站在屋裏,凍得通紅的臉蛋寫滿了好奇,但眼底卻是跟窗外飛雪一般的寒意。
“遙兒,你房裏收拾收拾,挪個地兒給雲起住。”葉如如此命令道。
自此,兩人生命的軌跡互相交錯,牽絆,等到發現時,卻再也解不開。
宋雲起剛來青城沒幾天,就是過年的日子,他小小的身子趴在窗口,眼裏映着燈紅酒綠,卻沒有一絲映在眼底。
“雲起,過年了,你不開心嗎?”葉遙在身後拍了拍他的肩。
“沒有啊,我很開心的,”宋雲起轉過頭,白淨的臉上浮起兩個梨渦,“要不是叔叔把我撿回家,我現在還不知道在西北哪個角落裏乞讨呢!”
小葉遙歪着腦袋看他,宋雲起笑起來的時候很甜,很讨人喜歡,可是他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就好像,就好像……就好像是故意笑給別人看的一樣。
作為比他大了兩歲的師兄,小葉遙突然覺得沉沉的責任感落到了肩頭。
一定要讓小師弟真正地開心起來!
“師兄,那個是什麽啊?”宋雲起拉着葉遙的袖子。
“糖葫蘆啊。”葉遙看了看道,“每年過年的時候,好心的丫鬟嬷嬷都會買了送給青城裏的小孩兒吃。”
宋雲起皺起了小小的眉頭,“這麽小啊,在西北那可是很大的!”宋雲起舉起胳膊比劃了起來,“有這麽大!”
葉遙噗嗤一笑,“你這比劃的,可比你的臉盤子都大了。”
宋雲起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又轉頭趴在窗邊,看着忙得腳不沾地的青城弟子。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青城辦了規模盛大的晚宴,平常空曠的廳裏擠滿了青城弟子,好不熱鬧,但坐在主位的掌門葉如卻發了火。
向來聽話的葉遙不知所蹤。
下人趕忙提着燈籠翻遍了整座山,才找到了翻牆爬進院子卻摔了個狗吃屎的葉遙。
那年的青城燈火照挂,紅紅火火,卻一點兒也不喜慶。
“你到底做什麽去了!”
小小的葉遙抿着唇,一言不發。
如此循環,到最後也沒問出個所以然。
自那日起整整三日之後,宋雲起才在祠堂裏找到葉遙。
宋雲起仗着自己身子小從偏門偷偷溜進祠堂,只看見昏暗的燈光中跪在正中的身影,一身青城藍袍破破爛爛,好不狼狽,他繞到正面一瞧,愣是被吓了一跳。
葉遙幹淨清秀的臉上斑駁着污泥,臉頰紅腫了老高,幹涸的血跡從嘴角一直挂到脖頸。
葉遙被突然出現的宋雲起吓了一跳,吸了吸鼻子,偷偷瞄了一眼門口睡得流口水的守衛。
“你……你怎麽來了?”
“我來找你啊。”宋雲起走近了,輕輕碰了碰他臉上的腫塊,後者皺着眉頭倒吸了一口冷氣。
“打這麽狠啊!怎麽親生兒子也這麽打!真是……”
葉遙沒聽清宋雲起最後幾句嘟囔,此刻的他已經筋疲力竭,但最後一絲清明還是支撐着他伸手探進懷中,拿出已經在身上放了整整三日才送出去的禮物。
“這……這是什麽?”宋雲起一驚。
“我是你師兄,過了年總要送你點東西,所以我就翻下了山買這個……”葉遙斷斷續續道,“找了好久誤了時辰,卻還是沒找到想要的……還被爹發現暴揍一頓……我又不能告訴爹是去買糖葫蘆了……”
宋雲起看着手上的油紙袋手都是抖的,裏頭是早已失去了光澤的糖葫蘆,山楂小小的,已經不再鮮紅,融化的糖将紙袋黏在了一起,糊做了一團。
“怎麽會變成這樣……”葉遙看着糊了一團漿糊的糖葫蘆,幾乎要哭出來了,“這是我找遍全城看到的最大的糖葫蘆了,怎麽會變成這樣……”
南方的糖葫蘆能有多大,再大也不過是糖分糊地多撐起來的,一融化便露出本來的果子,自然是小的可憐。
這三天葉遙滴水未進,都是靠着要親手給師弟糖葫蘆的信念撐着,這一會兒情緒波動,便眼前一黑,整個人栽在了宋雲起身上。
偌大的祠堂內,明媚的陽光透過半開的格子窗打進,地上兩個長長的影子依偎着,糊成一團的糖葫蘆擺在一邊,暗黃色的油紙包被淚水無聲地濡濕。
後來,葉遙是在自己屋裏的床上醒來的,眼前晃着晴朗的陽光,耳畔是飛鳥撲棱過檐上落下清脆的啼鳴,一呼一吸之間是清澈的空氣,夾雜着冰雪的氣息清涼透爽。
宋雲起躺在他床的邊沿打着小呼嚕,小小的身板縮成了一團,似乎是害怕占了他床上的地方一般。陽光落在他近在咫尺的臉上,鍍上了一層浮華,長長的睫毛顫抖着,輕輕掃過他心中最柔軟的一塊地方。
葉遙将他往床上撈了撈,宋雲起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往葉遙身側拱了拱。
“師兄你醒了嗎?”
葉遙掐了掐他的臉頰,“嗯。”
“傷口還疼嗎?”
葉遙又刮刮他的小鼻子,“不疼了。”
“那是,師兄你傷的很重,我可是上了一個晚上的藥。”宋雲起得意洋洋道。
“所以才這麽累?”葉遙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只露出宋雲起的一個小腦袋。
宋雲起往他懷裏蹭了蹭,兩只梨渦浮上面頰,清澈的眸子映着陽光,透亮到了眼底。
葉遙有一瞬間的呆滞,只覺他從未看過如此透亮的笑容,仿佛一個笑就能掃除身體上所有的傷痛一般,明亮而溫暖。
突然,面頰上一股濕熱。
再一看,宋雲起亮亮的眼眸裏帶了些促狹與狡詐。
“師兄發呆的樣子很可愛啊。”宋雲起笑得賊。
葉遙才明白過來,自己被這個小崽子占了便宜,臉頰上軟軟熱熱的感覺漫了開來,惹得他不禁面上一紅。
“睡覺!”葉遙一個翻身,将宋雲起的賊笑抛在身後。
兩只軟軟小小的胳膊繞着他的腰纏了上來,宋雲起悶悶的聲音也随之傳來,“師兄,別生氣啊……”言語之間可憐巴巴至極,仿佛是一只被人抛棄了的小狗。
哪能氣得起來呢……
葉遙輕嘆了一口氣,輕輕摸了摸放在自己腰上的手。
屋外寒風凜冽,屋內暖融一室。
“師兄。”
“嗯?”
“你沒去過西北吧?”
“沒有。”
“那裏是我的故鄉,我給你講講吧,那裏有……”
有風,有沙,還有一座破破爛爛的石頭橋。
小時候你經常跟鄰居家的小孩捉迷藏,仗着功夫好總是翻到石頭橋洞裏頭藏着,他們怎麽也找不到你。
你還說,師兄師兄,要是以後有空,我要帶你去西北玩捉迷藏,你功夫比我還好,保證你跟我一樣絕對輸不了!
葉遙沿着街道走走停停,最後腳步停在了斑駁的石橋面前。
雲起啊,別躲了,出來吧。
雲起啊,我就在這裏,可是我現在找不到你。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次嘗試寫耽美……
這篇絕對HE
全文還是十分溫馨又溫暖的
歡迎收藏評論
來自一個半死不活已經被學習淹沒的作者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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