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不破不立

“老夫哪,年輕時候是青城錢莊分行的一個莊主,就在西北漠城。

有一天,老夫錢莊裏來了個人,那人老夫認得,正是當時青城大弟子宋再芒,但宋少俠卻示意老夫不要聲張,說是帶着妻兒老小躲避追殺,偷偷躲來西北的。宋少俠的兒子時常來我莊上玩,我無妻無兒,看他歡喜,便待如親子。

相安無事兩年之後,老夫偶得一壇好酒,想到宋少俠平日為人爽快,待我不薄,又生性好酒,便想着給他送壇酒,可這一去不得了了啊!”徐老的眼閉了閉,似乎在回想什麽極為凄慘的情狀。

“老夫在老遠就聞着了血腥味,遠遠看見一人身着青城藍袍,在宋少俠家中找着什麽好像又沒找到,十分喪氣空手而歸。我看見了一個背影,一個背影也足夠了,老夫的眼睛不會認錯的,那的的确确是葉如。”

葉遙的眉頭鎖了起來。

“老夫急忙喊人報官,轉身沖進宋少俠家中的時候,腿都是抖的。丫鬟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院裏,宋夫人被一劍穿心,宋少俠血流滿頭,身上都是窟窿,沒有一塊好皮,就連牆角的小花貓也被一劍釘在牆上。”

葉遙瞪大了眼睛,他無法想象這慘況竟然會出自親父之手。徐老一臉悲痛,頓了頓緩過一口氣,複又繼續道:

“老夫在米缸裏頭找到奄奄一息的雲起,可憐的孩子生生看着自己父母被殺,又在米缸裏屏氣躲藏,這才逃過一劫。老夫本想帶這孩子找個地方好好安生,卻沒想到,沒過幾日,那葉如又昭告天下宋少俠受暗算不幸身亡,他倍感傷痛,決心撫養在争鬥中流落的師兄獨子。

哎……之後的事,你也知道了,老夫也不贅述了。雲起那孩子……真是苦了他,這十幾年來,怕是沒一天睡過安生覺了。”

那昭告天下的布告與通緝令無差,宋雲起也怕連累徐老,才會自投羅網來到青城。

要想報仇,就要活下去。

要想活下去,就要裝成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

對于一個小孩來說,在仇人面前裝成天真無邪的模樣,甚至還要演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樣,是有多麽困難。

所以他的眼底才會冰冷地駭人。

所以才會拿到廢劍。

所以才會裝作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卻在夜裏加倍勤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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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是以什麽樣的心态,與仇人的兒子朝夕相處。

恨?愛?

一切都是裝出來的嗎?包括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可是不管如何,一切都已經晚了。

葉遙眼前人影一晃。

阿嬌和秦仇在宋雲起腳邊跪下,“掌門,所有青城弟子盡數伏法,還請掌門下一步指示。”

“你們倆看着他們去,”宋雲起道,“一群道家死腦筋,還不知道會不會自絕經脈。”

兩人對視一眼,應了聲是便離去了。

宋雲起在葉遙耳邊輕嘆一口氣,“閣樓裏那個徐老不是我,不過他說的都是真的,也省得我解釋我的所作所為吧。”

葉遙艱難地找到了自己的聲音,“流水派……是你一手所辦。”

“沒錯,就是這個狼心狗肺的!遙兒,你可看清楚了!他可是挾持你要挾為父!”葉如在一旁瘋狂地大喊着。

“挾持?只有你這種功夫不到家的人,才會拿着我娘要挾我爹,”宋雲起松開了葉遙的束縛,将他一掌拍出戰圈,“可憐我爹,當年你寄信來拜訪之時,還想着你會不會已經放棄了一劍青城,想要與他重修舊好。”

“一劍青城我憑什麽練不好!?憑什麽只有你爹才能練!?”葉如不甘心地大喊。

宋雲起手挽劍花,勾起了嘴角。

“你,不,配。”

葉遙站在圈外,背後的不周劍蠢蠢欲動,但他卻未邁出一步。

在他的眼前,葉如被宋雲起極快的劍法包圍,幾乎看不見任何反擊,就已經倒下。

葉遙不是不想上前的,但是他幫誰呢?

于情,他應該幫他爹。

于理,他又該幫師弟。

心仿佛被撕成了兩半,疼痛至極。

暗紅色的血順着一地的枝桠,流到他的鞋底,似乎在譴責他的不作為。

宋雲起還劍歸鞘,負手看着他。

一瞬間,葉遙明白了,宋雲起是故意的。

按照他的功夫,殺葉如不在話下,也正如他自己所說,根本用不上自己做人質,但他卻執意帶他來戰場。

他故意留給他背後的空門,篤定他不會在背後偷襲。

他是故意要他看着自己的父親被斬殺在他師弟的手裏。

他故意要他經歷他年少時經歷的一切。

父債子償,所有的痛苦,宋雲起要一并還給他。

心仿佛被狠狠揪起,又重重扔下,堕入塵土,被人無情地踩踏過去。

“師兄啊。”宋雲起慢慢走近他,“有的時候我在想,當年如果跟爹娘一起去了,是不是就不用這麽痛苦了。”

葉遙不住地往後退。

他的腦海裏浮現了這十幾年的一點一滴。

年少時的糖葫蘆。

樹蔭下的畫卷。

黃昏後的一吻。

因為被冤枉而負氣離開的郁郁。

最後的最後,在屋頂上,他決絕的眼神,離別相擁的深吻。

所有的一切,結果都是假的?

當年流水派為他設下圈套,他又宛若救世主一般奮不顧身,舍身相救,這些,全是寫好的劇本?

葉遙突然很想笑。

笑那個傻得可憐的自己。

被迷迷糊糊套上了戲服,拉上了戲臺,酒醒人散的時候,卻獨獨醉在那逢場作的戲中,醒不過來。

明月當頭,映着他笑意的眸子,晃晃地透着亮。

咣的一聲,不周劍出鞘。

宋雲起拿着劍鞘一擋。

葉遙一個橫砍,宋雲起手臂麻了半邊。

“出劍!”葉遙吼道。

宋雲起搖搖頭,臉上挂着笑意。

“再說一遍,出劍!”葉遙看着他礙眼的笑容,又是一個猛刺。

三個月來的一點一滴浮現眼前。

在宋雲起消失的頭三天裏,葉遙找遍了整個青城。

在宋雲起消失的一個月裏,葉遙翻遍了整個蜀中。

在宋雲起消失的大半年裏,葉遙想通了,覺得他會回來,于是守着他的床,一遍又一遍地拿出他寫的生辰賀詞和禮物。

紙一遍遍地濡濕,又一次次晾幹,都快翻爛了。

葉遙也明白了,當年屋頂之上,為什麽他說,宋雲起馬上要死了。

以前的宋雲起披着戲服,與他演着兄友弟恭的好戲。

可是從他跳下屋頂的那一刻開始,宋雲起脫掉了戲服,露出了原本的身份,成了流水派掌門,那個為報仇而生的門派的掌門。

沒有情,沒有愛。

卻将自己留在了戲臺之上,繼續做着兄友弟恭的美夢。

到最後,一廂情願,有始無終。

葉遙已經不知道自己舞的是什麽了,他只是跟着本能去揮舞。而宋雲起也只是閃躲,淩厲的劍鋒早就将他的外袍劃爛,血色從傷口中漸漸透出。

葉遙的話幾乎是從齒縫裏擠出,“你想死嗎?我再說最後一遍,出劍!”

宋雲起似乎是在哄人一樣,忙不疊點頭,将劍拔出,橫到面前。

葉遙深吸一口氣,見他執起了劍,便手挽劍花,青光在暗夜中劃出短暫卻奪目的光芒,筆直的一劍,看似莽撞,卻帶着勢拔五岳的氣勢,劃破空氣,刺破枝葉,朝着那個人影而去。

那人沒有躲。

非但沒有躲,還笑了。

非但笑了,還将手輕輕一松,劍掉在了腳邊。

一劍青城,出了,從未有收回的道理。

“真是不負我好不容易找來的不周劍,一劍青城,完美的一劍青城。”

刺得越深,他笑得越開心,是那種發自內心的欣慰和暢快。

葉遙感覺有什麽落在了自己的手上,又熱又燙,還帶着腥味。

視線一片朦胧。

“你為什麽不躲……”

“你為什麽放下劍……”

宋雲起費盡全力擡起手,想拭去他面上的淚。

“這是我欠你的,”他顫抖的手劃過他的面頰,“從那天你跑遍全城替我找糖葫蘆起,我就注定要欠你。”

葉遙突然明白了,其實那個宋雲起一直都沒死。

“愛之至恨……”

“恨之至愛……”

他的嘴唇抖動着,剩下的字哽在喉頭,怎麽也吐不出來。

“一劍青城。”

只有這樣才能練成青城絕技。

絕技絕技,絕望之技。

青城弟子的歡呼聲從前院傳來。

仿佛是約好了的一般,葉如一死,流水派紛紛歸降的歸降,遁逃的遁逃,絕不為難青城任何一人。

宋雲起無聲地笑了,他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但葉遙知道他想說什麽。

宋雲起只是想讓自己當靶子,刺激他練成一劍青城。

不破不立,現在的青城身陷囫囵,即将觸底反彈。

葉如的醜聞會因為流水派的歸降而終結,髒水潑不到青城身上,會一劍青城的掌門,加上讨伐了在流水派渲染下堪稱武林毒瘤的葉如,青城的地位只會不降反升。

宋雲起花了十年布了個局,最好的結局卻是留給葉遙的。

其實,那個有情有義的宋雲起從未離開過。

原來流水派掌門才是他的戲服,可惜自己作繭自縛,蒙蔽雙眼。

他說過,你不信我。

對啊,最後還是沒能相信他。

師兄道歉,可你還能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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