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白塔時代

魚幺／文

講游進行得并不順利——或者說, 每次講游都不是很順利，千裏早就預測到會是這種結果。

白塔時代過去太久了，最後一個經歷過白塔時代的人已經于上個世紀末去世，再也沒有人來見證那段黑暗的歷史。

以至于現在越來越多的人根本不明白白塔時代是一個多麽黑暗的時代！

尤其是這幫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高中生。

學生時代的空閑時間是最多的, 上下課之餘，這些小朋友就開始自己給自己找樂子了……

千裏今天來的學校還是所貴族學校, 這邊的孩子基本不是富二代就是官二代, 更厲害點的還可能是省長親戚，所以這所學校裏，不論Alpha還是Omega, 都膽大包天。

不過人類一向如此, 當他們變得有錢有權, 就自以為可以日天日地日空氣。底下的學生已經開始變得不耐煩了，從他們的表情就可以看得出來, 他們并不想聽長長的演講, 只想趕緊放學回家玩游戲, 為了表達不滿，他們甚至朝臺上做演講的同事大聲嚷嚷。

千裏冷漠地站在大講臺上, 看着底下漸漸變得群情激奮的學生, 心情很糟糕。

他的同事為了今天的講游準備了半個月的材料，烈日炎炎，他們站在露天下為這些小崽子演講，這些小崽子躲在樹蔭底下聽，結果就得到這些家夥“不屑的眼神”和“怎麽還沒完”的抱怨。

也不想想這些演講到底是為了誰……他們是Beta啊！最受益的還不是那群Alpha和Omega！千裏快壓不住自己的暴脾氣了。

是的, 千裏的脾氣并不好，有時候為了權衡利弊只能忍氣吞聲，他氣性大着呢。

他看了一眼站在自己前面講游的同事，微微皺起眉頭，然後朝旁邊的人招招手，輕聲說道：“讓他下來喝杯茶歇歇，下一個換我來。”

女同事疑惑地看千裏一眼：“站長……這不好吧，現在臺下的學生明顯情緒不好，您上去的話，豈不是要再延長時間？到時候他們的情緒可能會很難安撫。”

千裏皺了皺眉頭：“我現在的情緒也很難安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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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裏說完就大步走上前，拍了拍那位有些冒冷汗的同事的肩膀：“你先下去休息吧。”

後者回過頭看到千裏愣了一下：“站長？”

千裏點點頭：“沒關系，去吧。”

那位同事松了口氣，然後往後臺走去。他站在臺上只覺得應付不來，站長一向厲害，可以出奇制勝……希望這次他也能把這件事處理好。

千裏一上臺就直接拔了同事的資料U盤，然後按下控制遮陽板的按鈕，遮陽板從頭頂徐徐延伸過來。

同事們為了不讓底下的學生說他們在上面躲在陰影裏享受涼意，連校方特地準備的遮陽板都沒用。但是有什麽用呢？就算他們跪下來講都沒人領情吧。

那他還顧慮他們幹什麽。

果然，千裏剛把遮陽板放下來，下面就有學生開始窸窸窣窣地發出奇怪的私語聲，身後的同事頓時都為他捏了一把汗——這些學生家長非富即貴，可不好對付，雖然說硬剛監察站不會剛不過別的部門，但是搞不好為了擺平事情，他們得被單位當犧牲品犧牲掉了。

千裏好像沒想那麽多，他沒理他們，直接把自己準備好的移動硬盤插進電腦裏，電腦屏幕上頓時閃起一陣藍光。

“聽了這麽長時間的演講，大家都聽累了吧。”

千裏以這樣一句話作開場白，底下的學生立刻起哄：“當然累了！所以你們快點結束啊！”

“我還要回去護膚呢！”

“還要打游戲，你能不能快點？”

“今天的電視劇都沒來得及看……”

千裏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用食指推了推臉上戴着的眼鏡——還看電視劇，這些孩子就是看電視劇看傻了，他們應該看的不是電視劇，而是紀錄片。

人在度過八歲的分化期之後，分化為Alpha、Beta和Omega，但是因為從分化期到成年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所以近幾年來出事多的更多是未成年人。

因為未成年人總是對性這方面的問題抱有最初始的好奇心，甚至幻想，也不知道他們從哪裏看了幾本小說、幾部電視劇，現在的孩子好像都對找個“霸道帥氣的Alpha”有種莫名憧憬，而且有這種想法的還不止一個人，越來越多的Omega不把性別差異當回事兒了，在學校裏故意扔掉抑制劑或者假裝Beta去Alpha多的地方，為的就是使自己成功發情，他們相信到時候一定會有帥Alpha從天而降帶走他，兩個人共度一個周的發情期，從此過上浪漫美好的生活。

……單純到蠢。

“同學們，請稍安勿躁。今天我特地帶來一盤很早之前就為你們備下的錄影帶，既然大家都沒辦法離開，就一起看看，放松一下吧。”

千裏說完就點了播放，這是一部如同默劇一般的紀錄片，因為年代久遠，已經沒有多少聲音橋段，整部紀錄片也沒有BGM，只有機器空轉時候那種獨特的靜谧之聲，仿佛能夠帶領在場所有人走進一個可以穿越時空的空間隧道——将他們從現代文明的社會帶回白塔時代。

一開始學生們當然是不願意看的，這個年紀的小孩子喜歡的是花裏胡哨的鏡頭，高大帥氣的演員，無聲的紀錄片在他們看來就是無聊。

但是随着影片的進行，臺下的人越來越安靜了。

影片是以一個反面角色的視角講述的。屏幕裏出現一條黑洞洞的長廊，鏡頭壓得很低，幾乎對着地面往前行走，由遠及近地逼近。到了長廊盡頭，出現了一個人。他不像電視劇裏的演員一樣穿着光鮮亮麗，整個人渾身都被一件灰鬥篷從頭到腳遮住了，人蜷縮在角落裏，一動不動，像塊大石頭。

這時鏡頭這邊的人突然伸出一條胳膊，上前把那人頭上的兜帽拉下去，然後拽住他的胳膊直接拉了起來。

這個人頭發很長，快長到屁股了，頭發亂糟糟的，黏連着惡心的灰塵和不明結塊。他被拉起來的瞬間露出了正面，底下的學生小小地吸了一口氣——這個人沒有穿衣服，裏面都是光着的，只有外面穿了一件長鬥篷。而且他的肚子非常大，一看就是懷孕了，即将臨盆的樣子。

他被拉起來的時候沒有掙紮，但是腳步踉跄，明顯不想跟着走，然而還是被拍攝的人拉住手腕一直拉進另一個長廊裏。

這個長廊裏有很多房間矮門，拉着那灰袍子的拍攝者拿出鑰匙，打開其中一間，然後把灰袍子重重地推進屋裏去。

拍攝者先朝那名懷孕的灰袍子狠狠打了一耳光，又指着旁邊一架簡陋的床讓他躺上去。

這個房間并不是空的，這幾年有另外幾個同樣穿着灰袍，但是赤_身裸_體的人在，無一例外都大着肚子——只不過因為時間不同，肚子的大小不一樣罷了。他們見有人來，先是警覺地看了一眼，發現事不關己，又神色木然地轉過臉。

接下來拍攝者又對剛剛那名被抓進來的灰袍子進行了一番頗具侮辱性的體罰，他故意在灰袍子大腿、手臂、臀部甚至更私密的地方狠狠掐擰，被體罰的人不能反抗，雖然羞恥但是還是要保持那種恥辱的姿勢讓拍攝者懲罰。

紀錄片進行到這裏，臺下的學生已經變得很安靜了，并時不時伴随着“嘶嘶”的抽氣聲。

千裏也不說話，只站在一旁盯着大屏幕認真地看着。

拍攝者對被抓回來的人實行了長達十六分鐘的體罰，之後就把他仰面朝上鎖在床上，自己走了出去。畫面轉接，屏幕裏面突然傳出來一聲尖利的叫聲——即便在這種默片一樣的環境下也聽得出那個人的叫得有多痛苦。拍攝者闖入一間房間，一名被鎖在床上的灰袍子正在痛苦地呻_吟着，嘴裏含含混混地尖叫像野獸一樣，不似人聲。

鏡頭走到床邊對着躺在床上的人上下掃視一番，鏡頭裏可以清晰地看見那名大肚子的人四肢瘦弱，即便已經懷孕了，肋骨卻依舊明顯。

鏡頭退開，走上來一名穿白大褂的醫生，然後他們就在這種肮髒簡陋的條件下對那個人進行了手術。

當醫生從那名大肚子人員腹中取出一名胎兒并縫合他的腹部時，臺下的學生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紀錄片不長，半小時都不到就結束了，整個紀錄片的光度特別昏暗，不知道是拍攝手法的緣故，還是因為他們就在這樣的環境下生存，整部紀錄片都沒離開這些走廊，這些房間，紀錄片的主角也永遠是這些穿灰袍子的人。

影片結束，千裏看着臺下的學生道：“這是一部記錄白塔時期白塔中日常的片子，也是一分寶貴的歷史資料，大家現在看完了，有什麽想問的問題嗎？”

千裏冷冰冰地掃視他們：“沒有的話就解散。”

這時一只手顫巍巍地舉起來：“請問……這些人是什麽人？白塔時期又是什麽？”

千裏點點頭，示意他放下手：“白塔時期又被稱為白塔時代，是日耀星經歷過的一個歷史時期，那時候日耀星的經濟非常落後，戰争不斷，為了繁衍後代，政府将一些Omega集中起來關進白塔，不間斷地與Alpha交_配、孕育後代。”

他微微擡起下巴：“無疑，這些沒有在歷史上留下姓名的Omega是我們應該永遠銘記的英雄，如今在坐的各位說不定就有他們的後代。他們不得不在發情期與一個不認識的Alpha交_配，沒辦法逃離，也基本不會有人想逃。因為信息素支配着他們的身體。但是随着白塔時代離我們越來越遠，已經開始有人忘記那段歷史，Omega作為生育工具的陋習卻延續了下來。我相信，如今覺得Omega就該被關在家裏生育的人仍然不在少數，那種沒有自由也沒有任何社會保障的生活雖不像影片中一樣嚴重，但是卻也罔顧人權。”

他伸手點了一下屏幕，跳出來一張照片，照片上一男一女跪在絞刑架前，神色木然：“這一張顯示的是白塔時代過後，現代文明之前的某個時期，名叫白金時代。白金時代并沒有發生在日耀星，而是發生在一顆離我們幾億光年的星球上。Omega被從不停的生育中解放出來之後，卻被剝奪了從事大部分社會影響力高的工作的權利，只能回歸家庭。一名Alpha為了疼愛的妻子能夠開心起來，允許她可以偷偷外出工作。被人抓住之後，兩個人被一同實施了絞刑。這一時期，人們不再以粗魯野蠻的方式壓迫Omega，束縛着他們的變成了國家法律。”

千裏說到這裏忍不住皺起眉頭：“這無疑是一場更高緯度的殘酷鎮壓，沒有合理的社會制度，不僅Omega，就連Alpha也得不到幸福。多少革命前輩為了給後代創造一個良好的生存環境前赴後繼，與社會制度抗争。”

他說着的時候，屏幕上不斷變換着各種戰争場面，血流成河，屍體枕藉：“很多人沒有留下名字，很多人都留在了那個時代，永遠看不到他們的信仰實現的一天。”

“這就是被信息素主導的社會，請問在坐的各位，有誰向往這樣的社會？”

千裏說到這裏有些激動，臺下卻變得鴉雀無聲。他輕輕摘下眼鏡，看着學生們：“但是你們很幸運，因為你們出生的時候，早已沒有什麽白塔時代、白金時代，日耀星也完成了它的更新改革。但是我希望大家至少能明白，我們到底是如何成為了一個文明的國度，我想你們知道這些的話，應該懂得今後該怎麽做。”

“Omega與Alpha的結合是神聖的，然而，它的神聖并不是因為信息素，而是因為愛情。想作為一個人，而不是一頭只會交_配的野獸活下去，就要以人類的意志控制信息素，而不是被信息素控制。政府比我們更早看清這點，所以才成立了信息素監察站。我們的存在就是為有需要的A跟O提供幫助，但是我們的同事今天仍然承受着這個社會的非議與不理解，青少年甚至也扔在被‘發情期在公衆場合會豔遇一個Alpha’這種鬼話蠱惑。這樣下去，我不知道革命者鮮血換來的自由還能被揮霍多久。”

千裏說完之後，把硬盤拔下來，微微眯起眼睛：“我想說的就只有這些，你們都是社會未來的棟梁，該怎麽做無需我多言。監察員會面對社會上很多不認可的聲音，我雖然覺得難過，卻并不心痛，因為這就是我們的工作，但是對于如今這個革命前輩以血肉換來的自由與和平的國度，我感到非常心痛。我是個Beta，但是我希望世界上所有的Omega與Alpha都能以自己的意願與愛人結合。”

“啪、啪、啪。”

千裏剛說完，便遠遠地傳來一陣掌聲，他擡起頭看向聲源處，一名穿着白大褂的男子正站在樹下，微笑地盯着他。

……這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