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不能在一起的理由

魚幺/文

千裏低下頭看了一眼身上披着的宋昭林的外套, 試着想站起來，卻發現自己被束縛住了腳踝綁在鐵床上，這裏顯然是一個太平間，現在的場景, 跟他剛剛半夢半醒時感覺到的一切都很相符。

其實他的身體在被判定失去生命體征的時候，千裏并沒有完全失去意識, 他聽到他們大聲喊着上除顫儀, 也感覺到他們把他從玻璃倉裏擡出來，穿好衣服後推進太平間，當然, 也聽到了宋昭林和北景川的争吵以及宋昭林在他耳邊說的話。

想起宋昭林剛剛跟他說的那些話, 千裏微微皺了皺眉頭, 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紅暈。宋昭林本來就是個感情外放的人，但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 如此正經地告白……千裏心裏控制不住地感到高興, 同時也為自己的高興而感到羞恥。

他實在不希望自己變成那種一邊拒絕別人一邊愉悅地享受別人對自己的好的那種人, 還是跟宋昭林說清楚比較好。

許久沒有用這個身體，坐了一會兒就有點累了, 千裏下意識撐了一下身下的鐵床, 卻正好摸到黑貓的屍體，千裏先愣了愣，随即才反應過來——自己失去意識的時候，他之前一直待在裏面的小身體也倒下去了。

“梅梅……”千裏的手指在黑貓身上撫摸一下，指尖傳來的是僵硬而冰冷的觸感, 他愣了愣，輕輕将黑貓抱起來，像往常一樣将手蓋在它頭頂上輕輕撫摸下來。

但是黑貓已經完全沒有反應了，它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

“千裏！”

宋昭林這時從門外沖進來，身後還跟着北景川，後者看到千裏好好地坐在那裏，露出驚訝神色：“竟然真的還活着……可是剛剛我們檢查過，明明……”

“明明個屁！快把他腳上的鎖打開！”

宋昭林用力将北景川拖過來，看他那表情，大概想踹他一腳，把他踹到千裏身邊去。

北景川依舊是一臉不可置信，把千裏身上的束縛解開了，宋昭林立刻湊上去，小心翼翼地把千裏抱下來，他那時還沒發現千裏手中捧着黑貓的屍體，後者一來确實身上沒什麽力氣，二來抱着梅梅沒來得及推開他，就被宋昭林抱走了。

北景川猶豫了一下，想上前攔住他們：“這件事還沒結束呢……”

宋昭林猛地擡起頭，滿含惡意的信息素瞬間朝北景川攻擊過去：“滾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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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是沒結束，我們不會就此善罷甘休的！”

北景川沒有再上前，宋昭林狠狠瞪了他一眼，抱着千裏轉身走了。北景川看着他們離開的背影撓撓頭，無奈似的嘆口氣：“麻煩啊，這下惹到麻煩的人了。”

宋昭林之前一直克制着自己，就算再生氣也不在特殊研究所這種可能存在着Omega的地方釋放信息素，但是剛剛他卻完全沒顧這些。特殊研究所與機甲戰隊之間從來沒有産生過矛盾，本來就屬于兩個不同領域的部門，當然也沒有什麽交集。但是這次……唉，這件事說不定會升級為特殊研究所和機甲戰隊之間的矛盾。

沒想到宋昭林對那個Beta這麽上心，在宋昭林公開跟千裏之間關系的視頻流出時，北景川也稍微考慮過這方面的事情，擔心引發公衆問題。但是按照他自己的思維考慮，一個還沒有成為“家人”的Beta顯然沒有自己作為少将軍的公信力重要，所以他才決定繼續做這件事——交往對象對于北景川來說，是可以随時替換的。

北景川相信，就算把這件事上報給單位領導，他們也會讓他繼續實行實驗計劃的。

一個Beta，是啊，一個Beta，甚至不是Omega，宋昭林不會瘋了吧，宋家那種家庭，也不可能允許他娶一個Beta啊。

宋昭林帶着千裏從特殊研究院出來之後，暫時找了個旅館住下了，他聽到千裏的“死訊”之後就請了假，現在他沒事，也正好有時間陪陪千裏。

千裏坐在沙發上，兩條腿有些木木的沒什麽感覺，走路倒沒問題，只是一坐下來就不太舒服似的。或許是躺的時間久了，血液流通不順暢吧。他如今的注意力也沒有放在自己的腿上，梅梅的屍體還沒處理，比起他的腿，他的腦子更木。

宋昭林端着一碗粥蹲在千裏身前，仰頭看着他，他想了半天，也只說出一句：“千裏，你能活下來已經是個奇跡了，你不知道，剛聽說你出事的時候我有多痛心。”

——哦，何止是痛心，簡直如同萬箭穿心，是晴天霹靂，他當時都懵了，千裏出事出得讓他措手不及，宋昭林不知道該用什麽心情來面對這件事。

“先吃點東西吧。”

宋昭林說完把粥碗遞到千裏手中，後者愣了一下，還是接過來。

“你放心吧，我心裏是有點難受……不過還是可以自己調節過來的。”梅梅這次也算受自己牽連吧……盡管到現在他還是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變成梅梅，然而事已至此，他也沒辦法。

人類在面對死亡的時候總是這樣無力。

宋昭林眨巴眨巴眼睛，臉上帶着明顯的不放心——他這樣說反而讓人更不放心了……

宋昭林不敢把梅梅真實死因告訴千裏，他非常害怕千裏會覺得梅梅是為了他死的，那不是更叫他難過麽。

千裏看了宋昭林一眼，把粥放到一邊，拍拍自己身邊的沙發示意他坐過來。

“比起那個，我有件事想跟你說。”比起貓的事情，應該先解決人的事才對。

“什麽事？”

千裏微微垂着頭，擡起眼睛瞥宋昭林一眼，顯得有些猶豫：“其實……我昏迷的時候，能聽到你說話。”

宋昭林一時有些不明所以：“啊？”

“就是在太平間的時候，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宋昭林微微一愣，然後慢慢捂住臉：“是……是麽……”這麽說也聽到他哭得稀裏嘩啦了……這也太糗了吧。

千裏當然沒往他哭的那方面想，他輕輕嘆口氣：“這麽長時間……有件事我想我得跟你說清楚。”

宋昭林甚至沒有反應過來千裏所說的“聽見”的內容裏，也包括那那一番深情而亂七八糟的表白。

“之前我說過，要跟你停止假扮交往對象的合約……并不是說着玩的，雖然這樣講有些絕情，但是……我覺得，我們兩個不合适。”

宋昭林被這突如其來的拒絕潑了一盆冷水似的，愣在那裏，千裏心裏有些難過，他逼迫着自己在這種最糟糕的時候主動拒絕宋昭林，就是想結束他們的這種關系。他對宋昭林有保留，而且保留程度很大，他以為自己假裝不知道他的想法，宋昭林就會自己離開，但是後來想明白了，要為他好的話，果斷幹脆地拒絕是最好的選擇。

“之前我假裝不知道你對我的想法……是我不對，上次拒絕你的話卻是真心的，我覺得我們最好不要再來往了。”

宋昭林生氣地站起身：“你怎麽又說這個！”

“你聽我說完。”

千裏面無表情地擡起頭看向宋昭林，他的嘴唇有些發白，臉色也白得可怕，只有一雙眼睛黑漆漆的，裏面盛滿複雜的情緒。他其實在做一件讓自己很不開心的事情，但是千裏明白，為了防止以後的悲劇，他現在就必須這樣做。

千裏用下巴點點沙發座位：“你先坐下啊。”

宋昭林胸口急速起伏了兩下，然後生氣地坐到一旁：“總之你再說那些什麽你是個無聊的人之類的理由來拒絕我，我是不會答應的。”

千裏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忽然想笑——可是他确實挺無聊的。

“好，那我就告訴你真正的原因吧。”

千裏嘆口氣：“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麽會撿梅梅回來麽？”

宋昭林聽他這完全不搭邊的開頭，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便順着問：“為什麽？”

“我是在一天下雨的時候撿到它的……當時它很小，身上還有血，瘦得皮包骨頭。我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他就抓住了我的褲腳，也不叫，就那樣看着我。我其實不習慣往家裏撿東西的，也不喜歡養動物，但是……那個場景讓我想到了我母親和父親的相遇。”

這爆炸性發言讓宋昭林震驚了：“你母親和父親？”

這件事他正在着手查呢，想着千裏母親的事一定不會簡單了，還注意瞞着他，沒想到他今天卻忽然提起……為什麽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這些都是我母親跟我講的，她記憶方面有一點點問題，當時在街上流浪，然後遇到了我的父親。父親把她撿回去的。母親不記得自己叫什麽名字，只隐約覺得自己好像被稱呼為‘鈴子’，父親便這麽叫了。”

千裏面色平靜地說着這些，仿佛是在說別人的事情。但是當他說出“鈴子”兩個字的時候，宋昭林卻忽然想起那則轟動的跨世紀自_焚事件。

“他們相處了一段時間之後，便結婚了。母親非常愛父親，應該說，父親是她的一切。用成年人的眼光來看，這大概是雛鳥情節吧。”

雛鳥情節，聽着挺可愛的，其實挺可怕的，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達到了偏執的程度，便很容易發生一些恐怖的事情。

“但是後來父親娶了別人，母親受不了打擊，精神上出了點問題，她一直在查父親的去向，偶爾得知他成了市長的女婿後，就去市長家裏找他。當然，她被人家當成瘋子趕了出來。母親是一個無依無靠的人，沒實力跟市長對抗，她人微言輕，也沒辦法把這件醜事公諸于衆，但是她性格很剛烈，于是在大年夜帶着我爬上世界時鐘自_焚。”

千裏說着說着，語速變得有些慢，那些被他刻意埋藏在記憶裏的痛苦被一點點翻開。但是他還是決定把這些事告訴宋昭林，告訴他自己不能接受他的理由。

還記得那年過年的時候下了雪，雪花很小，一點都不蓬松，也不好看，但是雪下得很密集，不一會兒地上就落了一層。他以為母親要帶他去買煙花，一腳深一腳淺地，努力地跟上她的腳步，但是沒想到……母親最後将他帶到世界時鐘上。那天的煙花特別漂亮，在離他們不低的地方綻放，母親在世界時鐘上潑了整整一桶的火油，然後将火機點燃，扔在腳下。

千裏那時候還是個小孩子，看着母親因為大火燒身痛苦地哀嚎，看着火蛇朝自己猛撲過來，都快吓傻了，他想不明白平時那樣溫柔的母親為什麽會這樣對自己。當然，他後來想明白了，失去愛情的母親，也并不打算要他這個“愛情結晶”，母親的世界裏，終究只有父親一個人而已。

千裏很讨厭那樣強烈的感情，所以後來他被師父從火場中救出來之後，比起失去母親的痛苦，承受的更多的是差點被母親親手殺死的痛苦。

為什麽有大人可以這麽不負責任，為什麽有一個母親可以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為什麽他們覺得他們可以随便決定自己孩子的生死？

師父一直說，母親是不想自己單獨留在這個世界，那太孤單了，所以想帶他一起走，千裏從未認同過這句話。

他自己一個人也可以活得很好。

師父是父親的朋友，後來認識了母親。他是喜歡母親的，但是從未開口說過，母親死後，他領養了千裏，終生未娶。

師父也告訴了千裏一些事情，他的陳述對父親和母親都很公正，只有對信息素一事……深惡痛絕。

師父會懷念母親，千裏對于她的死卻異常冷漠。不過那件事之後，千裏明白了一個道理——Alpha與Beta一定不能相愛。

“母親到死都以為我父親是為了攀龍附鳳才娶了市長的女兒，其實不是。市長的女兒是個Omega，是她看上父親的，她用信息素引誘了父親，如果父親不娶她，我們一家人都會有麻煩。”

千裏冷靜地說完這一切，盯着宋昭林：“這是我做監察官的初衷，也是我為什麽痛恨信息素的根源。我知道，我不是超人，誰也拯救不了，只希望世上能少一些這樣不負責任的夫婦罷了。所以我這輩子，都只會做監察官。”

“千裏……”宋昭林伸出手輕輕握住千裏的手指，他的指尖冰冷得好似冰塊一樣。

千裏安靜地坐在那裏，認真說道：“所以，我們做普通朋友就好了，如果你不願意，就不要再見面了。”

——他不想變成第二個母親，也不希望他愛的宋昭林，變成那個……他讨厭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