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藏書學院

一直到從戶籍部官員手中接過身份木牌,  元娘都不清楚發生了什麽。

她一手捧着早已冷卻的竹筒,撥開竹筒上的小蓋子,就能喝到香甜可口的茶,一手拿着自己和大娃的身份木牌,上頭有她和大娃的小像。

“娘,這裏的大人真好。”大娃拽着元娘的衣擺,  有些開心的晃了晃,  剛剛送小像的官員見到他,同那位兵士一般,  送給他兩塊糖果。

他已經知道用漂亮的布包裹的小塊東西叫什麽了,  不對,他們說那不是布,是紙,紙包着糖。可紙又是什麽呢?

大娃這樣想着,心裏像是有什麽在跳,  雀躍的心情叫他忍不住笑意。

好像這一切,  都會變好的。

“這孩子真漂亮,  好生乖巧啊。”

元娘和大娃剛走出人群,  就被另一群人圍上了,她們多是年輕的婦人,  同元娘差不多的年紀,  卻比元娘更顯年輕,身上穿着整潔的衣衫,手指有些粗糙,  卻很是白皙,一看就知道沒在烈陽之下做過農活。

其中一個面善的婦人走到元娘跟前,蹲下身平視大娃的眼睛,滿是真誠的贊揚孩子的容貌和品性。

大娃第一次被大人這樣看,有些害羞的往元娘身後躲,又忍不住想多看兩眼這個溫柔的姨姨,他不需要擡頭,就能看到姨姨的額頭。

婦人想伸手去摸摸大娃的小臉,大娃害怕的往後躲了一下,叫婦人的手停在了空中。婦人臉上的笑容帶了三分無奈,卻也沒生氣,一想到這麽小的孩子,一路辛苦走到天上京,她就覺得心中發澀。

“這位夫人,孩子小不懂事,他膽子很小,并非故意……”元娘怕婦人生氣,打罵他們,趕緊低頭連聲道歉。

“大姐,我叫彩蝶,娘家姓姜,夫家姓錢,你喚我名字便是。”彩蝶不在意的搖搖頭,她伸手從懷裏掏出一疊紙,“大姐可有親屬在天上京?”

“無。”元娘搖搖頭,她若是還有親屬,又何苦從呂國一路走到這裏。

“好,無有親屬,我便要為你提供住處了。哦,對了,忘記問大姐,可找到工作了?若是沒找到,可要去我的鋪子看一看?我家開的鋪子是糖果鋪子,收益極佳,日後不好說,但叫孩子每日吃點兒零嘴還是可以的。工錢就按照官府規定的那樣,一日一結,工作時間是每日五個時辰,長是長了些,但我家鋪子是自己家的房子,很有保障的。旁邊有三家餐館,吃的肯定不缺。離藏書館很近,日後接送孩子上學,也很方便。”

彩蝶很中意元娘,元娘一個正值壯年的女子,只帶了個小娃娃,家裏也無甚親人了,她主管鋪子的事務,找個人際關系簡單的女子回去更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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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那孩子,她真的是喜歡極了,小臉白嫩嫩的,就是太瘦,想必多吃些糖果,就能把肉漲回去了。

元娘疑惑的搖搖頭,彩蝶剛剛說的一堆話裏,呂國話夾雜着孟國話,她聽不太懂。

彩蝶無奈的笑了笑,呂國和孟國挨得近,兩國的話有些共同之處,所以天上京有不少人學會了呂國話,只是呂國話畢竟不常說,彩蝶只會說一些簡單的,一到長篇大論時,便會蹦出孟國話來。

“罷了罷了,只問大姐一句,可要去我的鋪子做工?具體待遇,可以去官府細談。”

官府?元娘驚恐的瞪大眼睛,“不,不能去官府,那地方吃人不吐骨頭,不能去啊!”

元娘單調的記憶中,少有重要的事,她只記得有大族老爺打死了一家的女兒,那家人想去尋官,狀告那位老爺,結果被官府的人重打三十大板,那家的男人就被打死了,女人想接着告,不知在官府犯了什麽事,第二天蒙着白布被擡了回來。

任何和官府有牽連的事,都會以百姓的死亡告終,對于元娘來說,官府的大門,是比大族家大門更為高不可攀的地方,也是更恐怖的地方。

彩蝶知道她的顧忌,在長公主到來之前,百姓也是那樣懼怕官府,誰能想到,如今官府軍隊,成了百姓最信任的存在呢?

不,他們不是信任大官和兵士,他們是信任長公主,他們堅信長公主會為民伸冤,主持公道。

“大姐不必怕,天上京的官府和外頭不同,官府是辦事的地方。給你們上戶籍的,便是戶籍部的大人們,你以後若是在天上京落腳,官府和城管軍隊是經常接觸的,你一個女人帶着孩子,平日裏肯定有諸多不便,到時有困難盡管找街道辦與城管兵士便是。”

元娘最後還是跟着彩蝶走了,她看到有許多流民跟着天上京門口的人走到了官府裏,她是個随波逐流的人。

江尤新立了許多原來沒有的官位,又給這些官位分成很多部分,起了許多奇怪的名字,比如街道辦和城管。這兩名字,許多人都不懂是什麽意思,天上京的百姓只知道,生活有困難找街道辦幫忙,生意上有困難找城管幫忙。

之所以天上京那麽缺人,那麽缺官,和江尤立了那麽多新官位,有不可分割的關系。

比如講女吧,之前江尤給一批女子立了講女的官職,原來應付掃盲學校,三十多個講女也夠了,但現在學校搬到後山去了。

後山那麽大地方,肯定要新建校區,招收更多的學生,有了生源,就需要更多的講師。

江尤想着之前擱置的講女擴招計劃,趁着這次三十萬流民入上霸的機會,她或許可以接着實施?

“長公主,這次還是只招講女?大族那邊一直提倡的講郎呢?不招些嗎?”花容疑惑的看着江尤要下發的新政策,覺得這個政策若是發出去,孔先生的頭頂估計會更光滑。

一堆女講師,男女都有的學生,還是封閉式的學院,這些條件湊在一起,本就涉及到外界可以拿來攻擊的男女問題,胃口得不到滿足的大族,這次又被江尤丢在一旁,還不在外頭鬧翻天啊。

“官府那麽多空缺官職,既然讀過書,覺得自己能力不錯,為什麽不去別的官職應聘,非要來搶講女的位置?跟他們說,如果非要出人當講師,就把他們家族讀過書有學識的女子推出來。”

講女這個官職,從名字上就知道,是只有女子的。不是不能收男子,把底下的二兩肉剁了,扮女子扮一輩子,再來做這個官職吧。

“長公主,您是知道的,他們是眼紅教書育人的功績。”花容可不敢真把江尤的話傳出去,那些人鬧騰起來,她也頂不住,“魏先生的桃李學府要不要也開起來?”

“那是私塾,我管不到魏先生頭上,天上京的藏書學院,是官辦學校,這兩者怎能混為一談?”

私立學院和公立學校一樣嗎?江尤管天管地管不到私立學校頭上。

花容疑惑的歪歪頭,不明白為何不能混為一談,反正都是長公主管理下的學校不是嗎?

江尤沒法跟一個古人說明白其中的差別,反正就一句話,藏書學院,還有以後她開的學府,只會有講女,學生也是男女都招,不許在學校裏談戀愛,誰敢幹出格的事,就按照校規處理,剝奪學子及學子至親功名,罰錢百金!

現代早戀只是全校通告批評一下,放在這裏,卻是直接毀了學子和學子家裏前程,還要貧困的學子家裏傾家蕩産。

百金,指的并不是一百兩金子,而是一百斤的銅錢。自從天上京的銅錢發行後,銅錢已經成了江尤治下的流通貨幣,随着江尤把生意做到韋朝,銅錢已經開始漸漸成為韋朝的流通貨幣了。一百斤的銅錢,大概是三萬個,相當于現代二三十萬塊錢的購買力。

普通的人家,哪兒拿得出來百金銅錢,即使拿得出來,一口氣拿出這麽多,只因為處了對象,簡直虧死了。

誰家姑娘那麽值錢啊?

而且還把家中的前途全部葬送了,至親,包括父母兄弟姊妹和孩子,全因為一個人毀了。

這樣大的懲罰力度,沒人敢去做。

江尤也不想拘束人性自由,不想幹棒打鴛鴦的事,但她必須這麽幹。藏書學院的意義比表面上去更為重要。

不管是身為女子的講師,還是占據大半的女學生,這些人都是日後提升女子地位的基石,若是叫她們折在這一步,江尤殺人的心都有了。

在藏書學院,誰也不許動男女私情,在學校裏,一個個都給她活成正人君子,在世聖人。出了學校,愛怎麽折騰怎麽折騰,但學院內絕對不可出現醜聞,誰敢給她弄出醜聞,她就讓那人後悔一輩子。

花容不再多嘴,拿着江尤的政令便去尋孔先生了,待孔先生和朱先生看過,覺得沒大問題後,再由周軒先生潤筆一番,便下發給各地府衙。

花容離開後,江尤繼續批改文書,各種疑難案件,各地的矛盾,都等待她去解決。

“長公主,原公子求見。”

原公子?哪位啊?

江尤被公文充斥的大腦一瞬間并沒有想起這個人物。

“是,長公主,可要見他?”侍女等了一會兒,發現江尤還在批改公文,有些為難的問道。

原攸是呂國原相嫡子,侍女不敢怠慢于他。

“見吧,為我更衣。”江尤想起來了,這位原公子被她晾了兩個月,她還以為原攸見她一直沒動作,會來尋她,誰知他定力極佳,一直到三十萬流民入天上京後,他才過來。

原攸此來,是為感謝江尤。

今天一天他都蹲在城門口,天上京一共四處城門,他每一處都去了。

三十萬流民入天上京,他本以為天上京的百姓會反應很大,就如同一開始他在天上京聽到的流言那般,所有百姓都會很抵制呂國流民的到來。

可事實并非他想的那樣。

每個城門口都擠滿了天上京的商人,還有許多是外地商人,他們都是為了在這三十萬流民中挑選合适的人,雇來做工人。

天上京的雇工制度,原本原攸并不看好,因為那一堆規章制度,一看就太過于苛刻。

在這亂世,要求工人來歷出身有處可尋,必須清白,沒有作奸犯科的經歷,而且還要求商家提供吃穿住行中至少兩樣,還要簽什麽勞工合同,保證基礎待遇,對于那些無奸不商的商賈而言,不就是割他們的肉嗎?

原攸在呂國時曾接觸過商人,深知商人重利的本性,認為江尤這一套出手,肯定會引起強烈的反彈。

誰知如今看來,這效果竟出奇的好。

原攸跪坐在花廳之中,想着城門口的情景,他攔住了一個叫周達的商人,那商人做生意做的極廣,在呂國時,他曾經見過一次。

“這位公子有所不知,以往我們手中人手不足,就只能去買奴隸,但便宜的奴隸多身體有缺,或不良于行,貴重的,又不合算。”

買個奴隸回去,也要供給吃穿住行,總不能花錢買回來,什麽都沒讓幹,就死了吧?

買奴隸的開銷,加上後續養一個人的開銷,算來算去,指不定幾筆生意才能賺回來。

“這雇工不同,雖也需要供給吃穿住行,而且還要給月錢,但好歹不用花費大筆銀錢買來,況且我們為商者一年四處亂跑,買來的奴隸一旦身體好起來,就容易逃跑,身體不好吧,這長途跋涉之苦,他們又受不了。雇工就不同了,簽了合同他們跑不了不說,有合同在,我們若是去周邊城池做生意,出示合同可以免除人口入城稅,若財物在一路上被人搶了,或出了意外,報給官府,官府還會負責追回財物,或賠償半數。”

原攸之前仔細過有關勞工與商賈管理的制度,他覺得此制度錯漏百出,官府哪兒知道商賈是否真的是財物被搶,而不是賊喊捉賊呢?

這樣想着,他也這樣問了周達。

周達聞言,瞬間被氣的臉紅,随後支支吾吾的說道:“确實有些為人不端的商賈如此行事,不過長公主之前命令周軒大人建立了商人協會,所有在上霸、忠州、清州行商的商人,都必須加入商人協會。商人協會也非常詳細的入會檢查,若此商人與賊人勾結,被查出來,家産便要全部充公。”

也就是說,想占官府便宜,就要有傾家蕩産的準備。

江尤的特點就是如此,她一面對百姓十分友好,任何政策下達都是以百姓方便的角度出發,另一方面又把犯錯的代價無限提高。

以前大族的子弟,有些不是東西的,會當街強搶民女,或暗地裏逼良為娼,現在全都夾起尾巴做人,不敢放肆。

因為江尤規定,若有人敢強女幹他人,不論男女、女女、男男,只要一方出于不自願的情況,被揭發後就是斬首示衆。

這個不自願并非一人說就能說清的,一旦被揭發,即使受害者翻供,實施強女幹的人也要去挖河道挖上十年,看表現酌情增減受刑年限,最低三年,最高三十年。鬧得現在許多人都不敢玩閨中情趣,正兒八經的夫妻若有一方掙紮,被查出來也算強女幹,不過婚內強女幹的罪名輕一些,可以選擇交罰款,或官府判定和離,再由官府主持,另行婚配。

此法剛出時,不知有多少人反對,後來江尤直接說,她身為女子,最是厭惡此道,才叫反對者閉上了嘴。

主要反對者就是大族的子弟,百姓們倒是無所謂,他們一年到頭都不一定能娶個媳婦,能有個媳婦就是燒高香了,誰敢對自己媳婦強迫,又有誰敢去幹那些喪盡天良之舉?

原攸想到這兒,又想起了藏書學院的規定,也是嚴禁男女行鴛鴦之舉的。

此刻原攸不知道自己一瞬間升起的贊同感是怎麽回事,如果他是個現代人,大概就體會到了單身狗的無盡憤怒。

江尤同為單身狗,真不想阻礙全人類的繁殖問題,正兒八經的娶妻生子,高官納妾,尋歡作樂的歡場豔樓,她也不管啊。她只是要規範許多行為,現在各種規章制度,還算不上法律,因為太過嚴苛,待日後天下統一,要求肯定會放寬許多。

想想當年秦國用的各種法律,比這嚴苛可怕的更多,正是這些法律,軍功爵位制度,以及上下一心的國內環境,還有變法的商鞅,才叫秦國有了一統天下的能力。

江尤不知道自己的天上京能做到多少,她只能說,盡全力去做。

“原公子,久等了。”

江尤自花廳外緩步走來,她穿着一身白衣,像是孝服。

再過幾日就是她的母後孟宣夫人的祭日,這樣想來,她離孟國國都到天上京,已有一年了,時間過得是真快。

“見過長公主。”原攸起身行禮,随後又跪地行了一個大禮,“多謝長公主大恩。”

江尤并未阻止原攸,而是任由原攸行禮,她也受了這禮。

雖然三十萬流民是她出于現實考慮放進來的,但她确實因此冒了許多風險,為了用更繁榮的商業去養這三十萬人,她愣是用神力弄出了甘蔗甜菜,只為了做出白糖。

完全不管這兩種和此時朝代畫風不一致的植物,突然出現在天上京附近的山裏,會叫後世的植物學家多麽頭禿。

糖這個東西,是比鹽更可怕的吸金神器。

人必須吃鹽,但人不一定愛吃鹽,而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抵擋糖的美味。

“此禮我收下了,原公子日後大可不必如此客氣,呂國的百姓入了上霸,那就是我治下的百姓,與上霸原來的百姓并無區別,原公子亦然。”

原攸低着頭,露出一個悲傷的表情,自此之後,他再也回不去呂國了。

再回去,也是以上霸原攸的名義。

“原公子來的正是時候,如今天上京又新入許多百姓,官員方面的空缺就更大了,尤其是府衙的官兵與城管兵士,不過這些都不急,人多了,自然能招到更多的官員。”底層官員現在已經實施兩種制度,一種是通過大族舉薦入朝為官,一種是官府出頭,出一些簡單的題目考核,通過即可為臨時官員,享受正式官員的所有福利,但不在冊,日後若是位置足夠,就可以革除。

如果後世來的人,一看便知,後一種制度正是縮減版的科舉。江尤用臨時工的借口堵住了大族們的嘴,實際上,不管是臨時工還是正式工,當待遇毫無差別的時候,他們又有什麽不同?

權力在手,不是每個人都願意輕易放棄,只要臨時工多了,大族以後想要革除臨時工,也很難了。

“真正缺少的,是監察司的司長。”原攸聞言猛地擡頭,不敢置信的看向江尤,江尤直視他的眼睛,笑了笑,“如今的規章制度,太過粗陋,有許多漏洞,難免有心術不正者以此為名,誣構他人,所以我打算建立一個新的機構,名為監察司,職責是監督官員執法,同時詳細核實案件證據與執法過程,避免出現冤假錯案與官民勾結之事。”

原攸呼吸一滞,江尤的一句話,叫他意識到這個新機構的權利。管理官員,審查案件,這兩個權利,以往都是君主自身掌控的。

“長公主,此事不妥!”雖然很動心,但原攸還是拒絕了。

現在的天上京的繁榮昌盛,說是長公主一人之功有溜須拍馬之嫌,但仔細去想,如果沒有長公主尤,天上京都不會出現,談何繁榮?

所以長公主尤的權力不可下放,她必須擁有絕對的權力。

“有何不妥?我信任原公子,相信原公子肯定能擔此重任。”

原攸還想推脫,并且想将其中的利害告知江尤,江尤态度堅決,這監察司司長之位,非原攸不可。

原攸合适之處,在于他出身原家。

原家也是世家大族,足以震懾上霸大族,而原家如今遠在呂國,且被呂國國君太子忌憚,一時無法脫身,原攸沒法借助家族力量,只能依靠于她。

不過是個司長的位置,司長可以掌管監察司,但也僅僅是在公務上掌權,底下的官員全是江尤的心腹,江尤不怕原攸有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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