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紛亂的思緒霎時間靜止了。

陸西微微睜大眼, 看着地面有些怔然, 內心奇跡般地安靜了下來。

“沒什麽可煩惱的……”那人輕聲地笑, 聲音舒緩而又溫柔,“我不是那種不識趣的人, 你如果真的讨厭, 我也不會糾纏你。”

陸西眉間輕顫了顫, 終于掀起眼眸看着面前的紀年。

少年似是清風明月, 幹淨通透;又像是陽光,溫暖如新。

紀年見陸西總算肯正視自己,只是有些意外地發現, 那雙狹長的眼眸中有着明顯的掙紮情緒。

他凝視着陸西, 眼神變得黑黝黝的, 有些深不可測。

紀年稍稍低下點頭, 就逆着上方的燈光了。

待他靠近陸西耳邊, 只能看清色澤分明的唇角緩緩咧開一個笑——

“你很有趣, 也很強大, 我欣賞你這種人。”

“如果有幸,希望以後可以跟你成為朋友,因為我……可能難以理解, 但我确實需要你的幫助……”

“所以陸西, 不要徹底拒絕我,請讓我送你禮物,可以嗎?”

陸西透過紀年彎下的脊背看向前方黑沉沉的夜,如同受了蠱惑一般, 沒有辦法開口說“不”。

紀年這時微微偏過頭,看着陸西的側顏。

他在暗處漸漸收起了笑意,聲音也變得聽不出情緒:“知道嗎?你确實是我名義上第一個男人。”

聞言,陸西的心間又是莫名一陣鼓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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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夜晚,潮熱的風,自紀年身後廣袤的黑夜吹向他。

***

九點剛過幾分鐘,紀年回到家。

陳姨恰好腳不沾灰地從客廳經過,手中的托盤上放着一碗湯。

“回來了?”陳姨看到紀年進來,十年如一日地問好。

只是此刻可能真有急事,連笑容都是匆忙的。

陳姨剛要上樓梯,腳步停了停。

她猶豫了半秒,回過頭看向紀年,聲音溫靜和藹道:“他馬上回來,讓我提前備好醒酒湯送去房間。”

紀年點了下頭,臉上透出一種淡得近乎冷漠的表情,沒有一點鮮活的人類氣息。

陳姨上樓了。

紀年正要回房,外面院子裏恰好傳來汽車駛入的聲音,兩道遠光燈接連掃過窗格。

聽到動靜,紀年看向窗外,知道是紀柏綸回來了。

他低垂下眼睫,想了想,站在原地暫且沒有動。

差不多一分鐘後,紀年掐着時間走向樓梯口,裝作一副要上樓的樣子。

當他踏上第一級臺階時,玄關處傳來開門聲,然後是略顯淩亂的腳步聲。

紀年皺了下眉,意料之外,腳步聲中混雜着女人的高跟鞋音。

紀年扶着樓梯旁欄杆,看向客廳入口,下一秒,就見一個高大、一個窈窕的身影糾纏着進來。

看到這一幕,紀年的眸光瞬間轉冷,如同蒙了一層冰般顯得有些灰暗,咬肌處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跳動。

女人叫葉眉,就是紀柏綸那位精明幹練的漂亮秘書,此刻卻醉得像灘泥。

就見葉眉軟軟地垂着頭,盤得高高的發髻松散飄落在頰邊,一手挂在紀柏綸肩上,細高跟像踩棉花一樣在大理石地面上踢踏。

紀柏綸一如既往地沉靜強大,只是微微蹙起的眉心洩露了心事,似乎是很擔心身邊那位小秘書的狀況。

紀年看着紀柏綸那副罕見的關懷備至的樣子,只覺得刺眼。

他看了兩眼後挪開視線,輕輕地嗤笑一聲。

看來那碗醒酒湯是為秘書準備的。

連他這個兒子都不知道紀柏綸還有這麽貼心的一面。

紀柏綸似乎是走近樓梯時才發現紀年的存在。

他攙着葉眉頓了一下,立在原地,上下打量杵在樓梯口的紀年。

接着,低沉威嚴的聲音有些不悅,道:“出去過了?去什麽地方有向陳姨報備過嗎?”

紀年微微垂下視線,态度乖順,微笑道:“報備過了,父親。”

紀柏綸沉着面色點了下頭,帶着秘書繼續向前走,道:“今天就算了,明早記得向我彙報。”

只是走了沒兩步,又停了下來,他看向仍然擋在樓梯口的紀年,擡了下英氣的劍眉,道:“還不讓開?”

紀年始終帶着淡淡的微笑,他看了眼葉眉,又看向紀柏綸,笑問:“父親是準備帶她回房嗎?”

紀柏綸目光一沉,氣勢上瞬間讓人感到有些壓迫,他道:“紀年,我做什麽事還要你管了?”

紀年看出他的不悅,笑了笑,識趣地朝後退了兩步,靠着牆邊給兩人讓路。

紀柏綸攙着葉眉,自紀年面前經過。

紀年不經意間掠了一眼,就看到紀柏綸的大手握着葉眉的細腰。

上第一級臺階時,那只手微微往上提了一把,做工精良的收腰西裝就被攥出了一把褶皺。

那是父親的手……

陌生女人的腰……

腦子裏那根一直努力繃住的弦,就在這一刻輕易地抽斷了。

紀年仰面朝後靠在牆上,捂了下臉,控制不住地笑了出來,道:“種馬配騷貨,絕了。”

紀柏綸瞬間收住腳步,過兒好一會兒才緩緩回首,居高臨下地看着下方的紀年。

頂上裝飾燈在他臉上投下暗影,顯出幾分森嚴的恐怖。

“你再說一遍?”紀柏綸的聲音聽着十分危險。

紀年笑了一陣,臉色微紅,眼眸裏閃爍着亮得不正常的光。

他看向沉着臉的紀柏綸,渾身竄過一陣報複的快感。

紀年被燈光照得眯了眯眼,愉悅道:“好話就說一遍。”

下一秒,狠厲的耳光直接甩上了臉頰。

紀年條件反射地閉上眼,腦中“嗡”的一聲,短暫地失卻了所有聲音。

***

醉得人事不省的葉眉摔到了臺階上,屁股還搓着階梯往下滑了幾級,疼得她龇牙咧嘴。

葉眉艱難地睜開眼,在樓梯上半撐起身,恰好見到紀柏綸抓着紀年的頭發撞到了牆上。

“咚”的一聲,牆體似乎都在震顫。

葉眉擰了擰眉,揉揉眼,扶着一旁的欄杆坐了起來。

就見紀年被他爹摁着腦袋抵在牆上,雙手撐着牆面動彈不得。

少年似乎是想笑,卻怎麽都笑不出來,因此表情顯出一種痛苦的扭曲。

大概是因為疼痛,紀年的眼眶紅了一圈,眼睛裏浮現隐隐的淚光,但自眼底深處迸發出的情緒卻強烈到令人心驚,有嘲諷,恨意,還有深不見底的絕望。

“你他媽看清楚是在跟誰說話!!!”

葉眉還在看着紀年晃神,就被紀柏綸的怒喝聲吓得顫了一下。

幾乎是聲音響起的同時,紀柏綸擡腳就踹在紀年的腿彎上。

紀年短促的悶哼一聲,貼着牆面跪了下來。

葉眉怕得縮了縮腿,只覺得那一腳若是踹在她腿上,她的腿應該當場就斷了。

葉眉現在終于緩過勁來,看明白眼前發生了什麽——

暴躁的紀柏綸又在打兒子了。

她想站起來阻止,身體卻軟得沒有一點力氣,只能靠着欄杆嗡嗡嗡地嘟囔道:“紀……紀……紀柏綸,你他媽瘋……瘋……瘋……瘋了吧……”

樓下,紀柏綸像拽一條狗一樣把紀年掀倒在地上,接着直起身,喘着粗氣将西裝脫了甩到一旁。

他走向另一邊牆,取下架在上面的一根拐杖。

拐杖是古董,本來是個裝飾品。

紀年艱難地撐着地板,結果剛擡起身,背上就挨了一棍,他又跟潰散的沙子般,趴倒在地上。

“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東西?”紀柏綸氣得不輕,一棍子接着一棍子地朝下揮打,嘴裏罵聲不斷,“你就是我一輩子的污點!老子欠你的!”

“瘋瘋癫癫!要死不活!要不是嫌丢臉,早把你扔精神病院裏關起來!”

“你個狗東西不知感恩!一天天在家裏跟我橫!好玩嗎?氣我好玩?!你那麽厲害就站起來!讓老子看看你多能耐!!!”

紀年承受着棍子摔打在背上,咬着牙關不發聲,眼中滿是血絲。

他一遍遍告誡自己,不能還手,不能還手,這是他父親。

五指摳着地板蜷曲,壓抑着,手背青筋暴露,漸漸地,雙手下移,掩住了臉。

待他再張嘴時,露出一個扭曲至極的笑容。

***

最後是陳姨攔下了正在氣頭上的紀柏綸,平息了一場戰争。

紀年被慌亂的陳姨推進了房間。

“先別出來。”陳姨帶上門前,匆匆道,“我去看看他,等會再過來。”

紀年被推進房間後就不動了,跟個脫線人偶一般,雙肩微微塌着,站在原地靜默了許久。

直到樓下傳來古董鐘整點的報時鐘聲,他才淡淡地眨了下眼,拖着身體走進房間的附屬浴室。

打開燈,鏡子前映出一張毫無生氣的面龐,負了點傷,但無損清俊的長相。

看着看着,鏡子裏的人好像笑了一下,轉瞬即逝。

紀年困惑地歪了下頭,以為自己看錯了,傾着上半身靠近鏡子。

他擡手在鏡子上撫了一把,接着視線下移,聚焦,跟鏡子裏的自己對視。

鏡子裏的人似乎又笑了一下,卻以閃電般的速度恢複常态。

紀年皺眉,不喜歡這樣,低聲道:“你笑什麽?”

像是裝睡的人被揭穿,鏡中人藏不住了,“噗嗤”一聲繃不住地笑了出來,漸漸露出輕佻狂傲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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