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紀先生, 檢查後的結果是這樣的……紀年沒有說謊, 他确實看不清試卷內容……”

一年前, 紀年坐在醫院過道裏的椅子上,茫然地看着頂上的天花板。

在他左手邊沒關嚴門的辦公室裏, 斷斷續續地傳出主治醫生的聲音。

“這種情況比較罕見, 但就目前掌握的信息來看, 紀年的症狀跟癔症性失明類似……但放心, 不是器質性疾病……”

“最根端的原因還是在于心理……你也知道紀年有些不同,病情長久沒辦法控制……再加上一直以來對自己太苛刻,各種比賽沒停過, 他壓力過大……”

“以前他在考場上, 應該有過比較痛苦的心理抗衡經歷, 但他一直隐瞞, 我們也不知道, 沒有加以重視, 所以久而久之……來自于考試的體驗過于痛苦, 他下意識地要保護自己,要逃避那些讓他感到焦慮的活動或事物……”

“這就是為什麽當他看到試卷時,眼前會出現密密麻麻的遮擋物……”

辦公室裏靜了片刻後。

紀柏綸出聲問道:“能治好嗎?”

“紀先生, 這需要時間……之後一段時間也不建議參加競賽或考試, 只會讓情況加重……”

“媽的……廢物!”

也不知道紀柏綸在罵誰。

紀年輕微地動了一下,看向一旁的書包。

接着,他動作溫吞地從裏面掏出一張試卷,攤開。

是一張省級物理競賽複賽試卷。

紀年這時再看, 呈現在眼前的又是一張正常的物理卷,卷面整潔,印刷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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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在考場上時,他看到的只有惱人的黑色線團。

紀年前後翻了翻試卷,大致浏覽了幾道題目,估摸出了這次試題的難度。

看了兩眼後,他興致缺缺地把試卷揉成一團,塞回了書包裏。

已經中途退賽,沒必要再做了。

紀年靠回椅背上,繼續望着天花板發呆。

他表面不顯,可實際上,整個人已經像是蟲蛀了般,空洞而麻木。

帶着消毒水氣味的穿堂風吹拂而過時,引起陣陣酸疼。

紀年心想。

終于雪崩了。

他果然還是沒辦法……

成為紀柏綸的完美兒子。

***

從那天起,紀年就不再參加任何形式的考試,更準确點,是任何形式的競争。

直到一年後的今天。

經過一整年的休整,再加上近期狀态穩定,紀年本以為能在考場上正常發揮……

“都停筆,收卷了。”

随着今天最後一場考試的鈴聲打響,監考老師站在講臺上拍了拍手,提醒考生們停止作答。

最後一場是數學。

考完後,教室裏不少人都明顯松了口氣,一直緊繃的氣氛也漸漸緩和了。

“別說話!”監考老師挨個地收答題紙,聽到教室另一半響起竊竊私語,回頭吼了聲。

教室裏再次安靜下來。

當收到紀年的答題卷時,監考老師明顯在他座位旁多停留了一會兒。

就見老師拿到紀年的卷子後,嚴肅地皺着眉,前後翻了翻,然後又透過厚眼鏡邊緣看向紀年。

“你怎麽回事?”監考老師語氣嚴厲,聲音卻不高,問道。

雖然他不教紀年,但全校教師沒有不認識這位學生的。

光是高一上學期,紀年就為學校贏得了十幾項榮譽,是十年難遇的天才型學生。

不過後來,聽說紀年忙着省隊集訓,不再碰競賽,但紀年優等生的形象在全校師生心中已經無可撼動了。

這麽想着,監考老師再次看回紀年的答題紙。

除了姓名學號,一片空白。

交白卷?

他不得不懷疑這位天賦型學生的考試态度。

紀年正在慢吞吞地收拾紙筆。

監考老師不經意間一瞥,看到幾張草稿紙散落在桌上。

最上面那張上畫着一個人,雖然是用藍色圓珠筆繪成的,卻栩栩如生。

有點眼熟。

監考老師正要細看畫的是什麽人,紀年卻将桌上的一疊紙一股腦兒塞進了書包裏。

監考老師皺了下眉。

這小子,兩小時的考試時間都用來畫畫了?

“你……”老師正要再說什麽。

前方傳來學生催促的聲音:“老師——什麽時候能走啊?”

監考老師無法,只好先放過紀年,繼續往前收答題紙。

***

過道裏喧鬧聲一片。

一考完數學,學生們都跟打了雞血似的,不少人跑來跑去地對答案。

彭滿滿一邊往自己教室的方向走,一邊拿着程訣的試卷跟自己的比對,神色裏都是緊張。

考試結束時提交的是答題紙,試卷允許學生自己帶回去保管。

在考數學時,尤其是做到填空題,大多數學生習慣在試卷上留下解題思路,有時還會順手寫上答案。

所以,一般考完試後,拿着自己的試卷跟三五個人一對照,大體就能估出這次考試的成績。

“我靠……填空題有六題跟你不一樣。”對完十四道填空題,彭滿滿表情一片灰白,手腳發涼。

填空題每道五分,這要是全錯,三十分就都沒了!

“說不定是我做錯了呢。”程訣沉迷于玩手機,心不在焉道,“你別慌,到時候找紀年對答案,紀年做出來的才是參考答案。”

程訣一考完,就上線跟網戀對象彙報情況,心思完全不在學習上。

“對哦!”經提醒,彭滿滿突然擡起頭,終于想起來般地道,“紀年太久沒考試了,我都忘了,以前紀年的各科考卷都是被當标準答案,供全年級參考的……我現在就去八班找他!”

彭滿滿剛想往回走,就在人群中看到紀年從考場裏出來。

彭滿滿眼睛一亮:“在那兒!”

然後就撒了歡地擠開人群朝紀年跑去。

“紀年,考完了?數學卷子呢?”彭滿滿上去就摟住紀年的手臂,一副小姐傍大款的姿勢。

紀年瞥了彭滿滿一眼,沒有答話。

只是試圖從對方懷裏抽出手臂的動作洩露了一些抵抗情緒。

“卷子呢?帶着了吧?”彭滿滿沒眼力見,纏着紀年,在他身上摸來摸去地找試卷,道,“快給我看看!我跟程訣有好多不一樣的地方,你把試卷放哪兒了?”

紀年拖着一個人,在人群間行走艱難。

為了掩飾煩躁的情緒,紀年看向過道外面,壓抑着聲音商量道:“明天給你,行嗎?”

彭滿滿不依不饒,在紀年身上翻不到試卷,又将目标轉向了他的書包:“沒關系,我自己找。”

說着,一把将拉鏈拉開。

“刺啦!”一聲響。

紀年左眼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動了一下。

怎麽就這麽煩?

能不能消失一會兒?

毫無征兆的,書包突然甩了出去。

筆袋、手機、書本、紙張,霎時間從敞開的口裏滑落四散,沿着大理石地面又滑出去一段距離。

人群裏爆發出小範圍的驚呼,不少人及時單腳跳開躲,躲避掉出來的東西。

下一秒,還沒反應過來的彭滿滿只覺得眼前一黑,脖子上一陣收緊。

他只來得及看一眼紀年驟然冷下來的神色,緊接着,整個人被掐住脖子推着向後,腳步踉跄地撞到了不少人。

直到“咚”的一聲悶響。

彭滿滿被紀年抵在了過道邊的柱子上。

彭滿滿眼裏盡是錯愕,整個人都驚呆了。

面前的紀年變得異常陌生,正惡狠狠地盯着自己看,那眼神恨不得把他給撕了。

因為這一突發狀況,人群退避三舍,自發地圍出一小片空圈。

在最初的騷動後,走廊上的學生們漸漸安靜下來,不少女生捂着嘴遠遠地觀看,臉上都是難以置信的表情。

誰都沒想到,優雅溫潤的校草同學還有這麽恐怖的一面,突然發難時的爆發力驚人。

彭滿滿錯愕了一會兒後,臉色迅速由青白轉為通紅。

他感到不甘,屈辱,還有一絲絲委屈。

不過是要張數學卷子,他怎麽會料到紀年反應會這麽大,還當衆對他動手。

人倒是沒受傷,但自尊心太受傷了!

彭滿滿緊抿着唇,眼淚汪汪,一手掰着紀年的手腕,發了狠地反抗。

“我說過……”紀年一字一句,聲音冷到了極致,道,“明天給你。”

“滾你媽!老子不要了!”被最好的兄弟這麽對待,彭滿滿心裏憤懑無比,受不了刺激地開口罵人。

霎時,紀年的眼神又暗沉了幾分,周身煞氣翻湧,手上不自覺收了幾分力。

彭滿滿大睜着眼,喉嚨裏哽了一下,臉色愈發地漲紅,有些呼吸困難。

程訣也是過了半刻才反應過來,簡直不相信是這兩人打了起來。

程訣趕緊揣好手機走上前,一手搭上了紀年的手腕,擰着眉斥責道:“你幹嘛呢?要他死?趕緊松開!”

在程訣和彭滿滿的合力下,紀年的手終于被扯開了。

紀年站在原地,眼神漠然地看看彭滿滿,又看看程訣。

彭滿滿又氣又委屈,已經開始狂抽氣地哭鼻子了。

他一向重感情,紀年冷漠反常的态度明顯刺傷了他。

程訣在一旁關心:“滿滿,沒事吧?”

這時,才有同學回過神來,小聲道:“快去叫老師,紀年打人了。”

紀年低下頭,單手揉了揉發絲,整個人開始有些混亂,顯得精疲力竭。

他兀自緩了一會兒後,往回走了幾步,彎腰撿起地上的書包。

一邊走,一邊拾起其他散落的東西。

“抱歉……讓一下,謝謝……”紀年不時對擋着道的學生低語一聲。

其他人自發地為他分開一條道。

人群裏,一雙黑色帆布鞋走到散落的紙張前停下。

過了兩秒,那疊草稿紙被一只修長的手撿了起來。

最上方的那張草稿紙上,用藍色圓珠筆畫着一個四分之三角度的側臉。

就見畫中人看着鏡頭,眼神慵懶,神色厭世。

生動得好似照片,卻又比照片多了藝術化的表現。

紀年跟着散落的物品,一路拾撿到那雙黑色帆布鞋前,終于停了下來。

紀年直起身,看到面前的人時,眼神微閃了閃。

又見到那人手中拿着的草稿紙,一瞬間,有種秘密不經同意就暴露在公衆視線下的難堪。

紀年伸出手,語調平靜道:“還我,謝謝。”

陸西還在看草稿紙上的畫,沒有動,微蹙着眉,像是在思考着什麽。

紀年沒耐心了,直接把紙奪了過來,塞進書包裏,利落地拉上拉鏈。

他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要離開,陸西卻伸手攔住了他。

“早上說過的話。”陸西看向紀年,微擡着下颌,眼神桀骜,問,“什麽意思?”

“說得不夠清楚?”紀年眼神有些輕慢地看着陸西,似笑非笑,道,“就你理解的意思呗。”

陸西靜默了半晌,最後只問:“認真的嗎?”

紀年的視線在陸西臉上轉了轉,忽的彎了眼角,笑了,說:“你猜。”

聞言,陸西松了一口氣。

他對紀年這副戲谑的樣子太熟悉了。

果然,提複合什麽的,又是在耍他。

虧他今天還多慮了一整天,考試都沒考好。

不過話說回來,就算陸西不想那些使他分心的事,大概率也是考不好的。

這時,紀年似笑非笑道:“你要不然表個态?什麽想法?”

“行。”陸西掀了掀狹長的眼眸,看了紀年一眼,毫無心理負擔地道,“如果你考年級第一,我們複合。”

話音落地,整條走廊一片嘩然。

紀年保持漫不經心的笑意,看了陸西一會兒後,倏地斂了表情,低聲道:“這可是你說的。”

陸西覺得紀年這話說得怪異,不由得輕蹙了一下眉。

他們不是在開玩笑嗎?

只是還不等陸西回過味來,紀年已經背上書包走了。

***

“紀年和陸西是認真的?要複合了?他們不是倆男的嗎?”

“校草莫不是被那個僞娘給掰彎了?”

“別這麽早下定論,你沒聽陸西說,有條件的,如果紀年考年級第一,兩人才複合嗎?”

“我天,你還看不明白?那個如果就是形同虛設嘛!紀年一出手,哪次不考年級第一?”

“對哦……所以他們真要複合了?”

人群散開了些,不過還是有不少學生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陸西因為摸不清紀年的态度,站在原地陷入了短暫的沉思。

一個男生撿起角落的手機,找到程訣,道:“這個應該是紀年掉的。”

程訣嘆氣一聲,事情一茬接一查,煩的不行。

他接過手機,正準備揣進兜裏,道:“謝了,我等會給紀年送去。”

“你敢送!”彭滿滿還挂着鼻涕泡,突然發難,指着程訣拿着的手機,激動道,“你要是敢跑去送給他,我們絕交!你要還把我當兄弟,就別管他的破事!反正他有什麽事也從來不告訴我們!”

程訣頭疼,安撫道:“好了,你消消氣吧,這畢竟是手機,離了不方便……”

“程訣我們絕交吧!”彭滿滿眼淚又冒了出來,哽咽着扭頭就走。

“我靠!”程訣一個頭兩個大。

這時,陸西恰好經過。

程訣連忙上前,不由分說地把手機塞給陸西,急急道:“陸西,幫個忙,看能不能追上紀年,追不上就麻煩你送一趟手機,等會我把地址發你。”

陸西拿着手機,還在茫然中,正要問什麽地址,程訣已經掉頭去找彭滿滿了。

“……”

***

紀宅。

陳姨端着晚飯走到二樓某間房的門口,敲了敲門。

房間裏沒有任何回音。

她面容平靜,直接推門進去。

房間裏,擋光窗簾拉得嚴實,将夕陽的餘晖隔在外面。

只有一盞床頭燈散發着昏懶的黃色光暈。

床上,紀年看似在睡覺,側着身微微蜷着,懷裏抱着一罐雪碧。

陳姨走過去,把準備精致的一人食晚餐放到床頭櫃上。

知道紀年沒在睡覺。

陳姨站在床邊,微微彎下腰,撫了撫紀年額角的發絲,道:“年年,起來,把飯吃了,藥也要按時吃,不然你父親回來看到了,又要發脾氣。”

紀年好一會兒沒動。

陳姨耐心等待。

等紀年終于睜開眼時,就見原本湛黑的瞳孔像是蒙了層玻璃紙。

紀年擡眸看了眼床頭櫃上的托盤。

飯食,藥和水都備齊了。

他顯出不感興趣的樣子,又蜷了蜷身,埋着頭,灰心道:“吃藥沒用的……”

“怎麽會沒用呢?”陳姨道,“你總是憑心情,服藥也是斷斷續續,醫生都叮囑過了,這樣不行……快,別賴了,起來先把飯吃了。”

紀年卻搖了搖頭,在衣領口蹭了蹭鼻尖,道:“再怎麽配合治療……我都是廢物……”

陳姨不說話了,目光憐憫又慈愛地看着無法走出黑暗之地的少年。

“還以為在他身邊……我就好了,像個正常人……”紀年聲音很低,含着點不明顯的哭腔,斷斷續續道,“我以為能不出國,留下來,跟他一起……以後也會慢慢變好……但我就是廢物……”

“你……”陳姨想了想,只能蒼白地安慰,“你不是,你很優秀。”

紀年像是沒聽見,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道:“不想他守着一個病人,太辛苦了……我舍不得……”

陳姨知道現在不适合打擾紀年。

他已經完全陷入到情緒裏去了。

無奈之下,她叮囑了句記得吃飯,便留下晚餐,暫且先出去了。

***

紀年的書包還扔在門口。

陳姨返回去收拾的時候,發現拉鏈不知怎麽回事,像是被拉扯過,壞了一半,耷拉下來。

她重新去拿了個一樣的新書包,把原先的那個壞的替換掉。

陳姨在收拾從書包裏拿出來的書本。

突然,一張紙從某本書的書頁裏掉下來,飄飄忽忽地落在地上。

陳姨瞥了眼,撿起來,看到上面有張畫後,不禁放慢了動作。

她打量了那副畫許久,不知道紀年畫的人是誰,也不知道這人來自于紀年的幻想還是真實中存在,只是覺得這幅畫得極好,并且看得出很用心。

她剛把書和文具放進新書包裏。

門鈴響了。

陳姨走到門口,查看門旁邊的視訊屏幕。

當屏幕亮起的一瞬,陳姨愣了一愣。

過了會兒,她按下通話鍵。

“這裏是紀年家嗎?”鐵門外,少年還不知道有攝像頭,正在東張西望。

“是的。”陳姨道,“請問你是……”

少年道:“他手機忘帶了,我放門口了,記得讓他出來拿。”

幾乎是下意識的,陳姨忙道:“等等!”

少年明顯頓了一下。

就見他盯着門禁系統的對講設備,皺了下眉。

陳姨心裏有些好笑,這似乎是個怕麻煩的性格。

“我給你開門。”她說,“還是請你送進來吧。”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冮凊兒; 秋桉; look look me?;過街的地雷,還有 染柒七的兩個雷,以及死道友不死蕾蕾的手榴彈~

感謝各位同學的營養液~這章發紅包,自罰三天沒更新。

晚上還有一章更新,會盡量早點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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