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真香

背坡面滿是青黃不接的禿草地。

紀年把人往地上一摔, 高瘦男孩在草地上打了個滾, 沾了滿身的草屑。

陸西不多時也趕到了, 從後面拉了下紀年的手臂,問:“吵什麽?”

紀年回首看到陸西, 沒回答, 只道:“這人剛剛有沒有為難你?”

陸西茫然地搖頭。

男孩在地上滾了一圈後, 爬了兩下沒爬起來, 可能是心态崩了,狠拍了下草地,幹脆癱坐在地上不動了。

男孩又氣又惱, 臉色漲成黑紅色, 倔強地扭頭看向其他地方。

紀年單膝蹲下, 看着男孩, 道:“叫什麽名字?”

“要你管!”男孩脾氣火爆地回怼了一句。

“哦。”紀年聲音淡淡, 道, “做壞事, 不留名,敢做不敢當,是吧?”

這話仿佛踩到了男生的尾巴, 他驀然扭頭看向紀年, 臉紅脖子粗:“我叫李冬青!要告就告我去!你去找老師啊!”

“誰要去告你……”紀年随手抓起地上一把土,扔向李冬青,有些咬着牙,道, “為什麽吐口水?你當你是草泥馬?惡不惡心?嗯?惹你了?”

“呸!呸!……”李冬青被土揚了一臉,擡起手肘胡亂擋着臉,氣憤道,“我就要吐口水!我就要惡心你們!誰叫你們城裏來的總幹壞事?島外人全是崽種!你們都是崽種!又壞又髒!總有一天,我要……我要把你們……”

就見男孩的情緒愈發激昂,說到最後,竟然紅了眼眶,報複性的話沒說出口,倒是快把自己給氣哭了,因此,那股惡狠狠的勁兒中又透露出些許迷茫和無能為力。

“還是個地域黑……”紀年撣了撣褲子上的土,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憋着聲掉眼淚的男孩,道,“我不知道你怎麽回事,但你的想法偏激了,島外人幹什麽壞事了?還又壞又髒……”嗤笑一聲,道,“無腦噴。”

“你才無腦噴!我怎麽沒依據了?”李冬青怒目圓睜,脫口而出,道,“我姐就是被你們島外人……”

可話說一半,男生又硬生生咬住了唇,臉上瞬間顯出懊悔自責的神色。

過了半刻,李冬青扭過身去,屈起腿,雙手環抱住自己的膝蓋,留一個沉默的背影給身後兩人。

紀年和陸西互相看了一眼,有些莫名其妙,但都感受到了男生深深的偏見和仇恨。

陸西半耷拉下眼皮,踢了踢腳下的草,恹恹道:“你姐怎麽了?”

李冬青惡聲惡氣地說:“我不會告訴你們的!”

沒過兩秒,他又低低地補充一句:“說了也沒用……你們也只會看笑話……”

紀年雙手抄在褲子口袋裏,歪着頭打量李冬青的背影半晌,突然道:“前天發生的強l奸案受害者,是你姐?”

李冬青像是被人狠狠戳了脊梁骨,一下子從地上跳了起來,怒不可遏地向紀年沖去:“崽種!我殺了你!”

紀年身形未動,僅擡起長腿,輕松一抵,李冬青就向後彈了回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殺我有什麽用?”紀年好笑,道,“我是犯事的人嗎?”

李冬青重新癱坐回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暫且說不出話。

看着面前跟刺猬似的男生,紀年和陸西這才終于知道,男生對他們抱有的敵意從何而來。

因為一個島外人犯了事,于是一竿子打翻了所有人。

不過有一點紀年比較奇怪,道:“你這麽确定是島外人幹的?警察出結果了?”

“肯定是你們島外人幹的!”李冬青胸膛劇烈起伏,道,“去年這個時候,我們島上就有姑娘被……”男生臉色又黑又紅,說不出那兩個字,只好略去了,繼續道,“還有今年暑假,也有兩個!你們肯定是看我們什麽都不懂,沒能力讨回公道,專逮着我們島上的姑娘欺負!我們島民之間都知根知底,沒人會幹這麽禽獸的事!”

陸西聽出端倪,擰起眉,道:“你姐不是唯一受害者。”

李冬青別開臉,眼睛通紅,低聲咒罵:“你們這些游客中,豬狗不如的東西太多了!”

紀年斂着長睫,若有所思。

過了會兒,他語氣認真了些,問:“這事警察立案了嗎?以往的□□l案跟這次有沒有關聯?”

“立個屁的案!”李冬青抱着膝蓋,埋下頭,哽咽道,“村長給我們家兩個選擇,一是報警,讓警察來調查。二是拿錢,別伸張。村長還說,因為假期游客流動量大,說不定在調查出結果前,□□l犯就乘船走了,抓到的希望渺茫,但我知道……他就是怕警察來了,引起慌亂,島上不好做生意……每次都這樣……我爸,我媽,覺得傳出去丢人,影響我姐出嫁,勸她這事算了,我姐也說,明年我就要上大學,需要錢……所以……我這傻姐……”

他哽咽着哽咽着,就壓抑地嗚嗚哭了起來。

山坡背面,氣氛一時沉默起來,只剩風聲攪着很輕的嗚咽聲。

紀年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淡淡道:“我很抱歉。”

接着,伸出一手遞向陸西,說:“走吧。”

陸西握住紀年的手,低着頭,一邊走,一邊低聲道:“島上一直在出事……”

“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紀年說得事不關己。

兩人還沒走兩步,這時,聽到身後李冬青吸了吸鼻子,頗有感觸似的自言自語道:

“我算是看清了,這世道果然就像除歲說的那樣……人的痛苦互不相通,各自成為孤島,我從不向他人傾訴,因為沉默好過世人把你的不幸,輕描淡寫……”

紀年:“……”

陸西:“……”

這好像是《蠶食》裏的句子。

他們同時回頭看去,就見李冬青還坐在原地,勾着背,嗚嗚抽噎。

兩個少年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

紀年小聲問陸西:“他會是粉絲嗎?”

陸西性子直,提高音量問李冬青:“你喜歡除歲嗎?”

紀年:“……”

李冬青被問得一愣,回頭,道:“怎麽不喜歡?……不對,關你什麽事?”

陸西看向紀年,道:“是的。”

紀年:“……”

聽得到。

紀年覺得自己有義務告訴李冬青一些事,他折回男生身旁,蹲下身,想了想,道:

“除歲寫的東西不能全信……拿你剛剛提的那句來說,就是個病句,我們還是應該相信人與人之間有羁絆和真情……”

“閉嘴!你個文盲!”李冬青氣憤地指向紀年,道,“除歲也是你能讀懂的?他寫的書句句在理,不是你這種文化的人能評價的!你不配!”

“……”紀年單手撐着下颌,輕掩着唇,看向別處,因為心情過于複雜,只能道,“你說得對……”

……

最後,紀年對李冬青道:“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提供幫助……但不一定能抓住傷害你姐的人,我只能承諾,這件事不會就這麽結束。”

李冬青有些反應不過來,愣愣道:“你……為什麽幫我們……”

“你是我——除歲大大的粉絲。”紀年改口得及時,沒露餡,繼續道,“即便如此,我還是要告訴你,人性沒有除歲描寫得那麽悲哀……”

“除歲會那麽認為,是因為他身處深淵,無法自救……不過好在後來有人找到了他,鑿開了黑暗……他并沒有他筆下描寫的那麽不幸。”

說到這,紀年看向一旁無聊到玩手指甲的陸西。

陸西注意到視線,瞄了眼紀年,莫名道:“幹嘛?”

紀年忍住笑。

他重新看向李冬青,道:“我會向你證明,人可以不用活成孤島。”

“我需要你幫個忙。”紀年道,“整理出從去年開始,所有受害者的信息……”

“最好能說服你姐姐去找其他受害者交談,我要知道案發時所有的細節,包括但不限于時間,地點,天氣,犯案者體格,聲音,對她們的所作所為……”

“不理解?只有這樣,才能确定這兩年發生的強l奸案是互相獨立的個案……還是連環案,畢竟,豬狗不如的東西确實存在,但真的不多。”

***

下午三點,務農結束,大多數學生都筋疲力盡地往住處走,身上或多或少都沾滿了泥。

教導員看着學生們一邊捶腰一邊抱怨的樣子,露出滿意的笑,趁機教育一番,道:“現在知道什麽叫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了吧?今晚吃飯,我看誰敢剩菜!”

陸西和紀年回到暫住的平房後,先不管不顧地滾到床上睡了一覺。

到了傍晚五點左右,兩人起床,準備洗菜做飯。

程訣和彭滿滿也很準時地來了,都有些睡眼惺忪。

“陸西,你去坐着吧,這菜我洗。”程訣挽起手袖,主動接過菜筐。

不能光吃別人家的,總要做點事。

柳思逸不多時進入院子裏,只是顯得有些悶悶不樂,坐在小馬紮上,用樹枝劃着水泥地。

陸西今天做的是鮮蝦炒飯,搭了四菜一湯。

他們正要落座,外面吵吵嚷嚷進來兩個人。

衆人朝門口一看,有些訝然。

孟海薇拽着曲峰走進來了。

“我日!憑什麽不讓我去鎮上吃呀?要餓死我嗎?”曲峰大聲嚷嚷,道,“我的安全我自己負責!你當你是看管犯人呢?一個校醫是不是管得太寬了?誰給你的權利限制本少爺的自由?”

孟海薇翻了個白眼,沒理會曲峰,只顧拽着人往堂廳裏走,一邊道:“陸西,陸西,正好你們做飯了,快給他盛晚飯,不然這家夥老想着往外面跑,喂飽了省事。”

看在是孟海薇的面子上,陸西淡淡地“哦”了一聲,起身去外面盛飯。

陸西再回來時,就見曲峰坐在靠牆邊的板凳上,環着手臂,高傲得昂着頭,賭氣。

孟海薇嚴厲警告曲峰,道:“你要是敢偷跑出去,這次的社會實踐積分別想要了。”

曲峰鼻孔裏噴氣,繼續不理人。

陸西單手端着碗,遞給曲峰,恹恹道:“喏。”

曲峰閉上眼,像是要眼不見為淨,同時朝陸西擺了擺手,道:“不要,不要,你的東西我一口都不會吃。”

陸西不待見曲峰,把碗放在曲峰身旁的長板凳上,走了。

孟海薇看着曲峰,好笑道:“不吃?你跟自己怄什麽氣?餓得不還是你?”

曲峰立即炸了,信誓旦旦道:“我曲峰就是餓死!死外邊,從這裏跳海裏,不會吃你們一點東西!”

“……”孟海薇撩了下頭發,輕飄飄道,“随你。”

接着,她跟陸西他們打了聲招呼,道了聲謝,回去做飯了。

餐桌上,幾人一邊吃飯,一邊相談甚歡,好不熱鬧。

曲峰則孤伶伶一個人貼着牆坐,愈發地怄氣。

再加上勞動了一整天,肚子确實餓了,甚至還輕微地發出了“咕嚕”聲,他一個過慣了優渥生活的少爺,現在心情糟糕到了極點。

他瞥了眼一旁的碗,裏面的蝦仁剔透,綴着小蔥,飯粒是醬油色的。

曲峰覺得碗離自己太近,嫌棄地往旁邊推了一下,收回手時,卻發現手指上沾了兩粒飯。

曲峰不假思索地擡手放到唇邊,習慣性地咬掉飯粒。

可他不過是動了動嘴,表情就愣了一下。

餐桌上,衆人正在聊今天務農的事,忽然聽後方傳來碗筷碰撞的叮當聲響。

大家朝着牆邊看去。

曲峰一手把碗捧得高高的,不停往嘴裏扒飯,那饞鬼樣像是三天沒吃上飯。

衆人:“…………”

“可把他牛逼壞了……”彭滿滿嘀嘀咕咕,沒好氣道,“還不是真香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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