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要學會長大

山上的那棟別墅叫白園,民國晚期的西洋建築,處在一個近乎與世隔絕的位置。數年來別墅的主人換過四任,第四任主人二十年前移居海外,白園便一直空置。直至五年前,住進第五任主人,一個從西洋回來,帶了個男孩的女人。

那個女人便是尚君梅。

帶着大花園的偌大的房子,五年來只住尚君梅和尚岩兩個人。在這個近乎與世隔絕的位置,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

賀姚帶尚岩回來,走進這座好像存在另一個世紀的園子,那口緊張的氣又吊了起來。

尚君梅喜歡在有陽光的天氣,坐在種滿花草的玻璃房裏喝茶。

賀姚成為她在這座陽光房裏招待的第一位客人。

“我很久沒出去過,家裏的東西,都是打電話讓人送來的。”尚君梅跟賀姚講他們在這裏的生活。

尚岩選擇坐在賀姚身邊,而不是母親身邊。賀姚像是此刻他最親近的人。

尚君梅提起茶壺,往賀姚的茶杯裏倒,褐紅色的茶水只流出一點便沒有了。

她在裝茶葉的罐子看了一眼,随即使喚兒子:“尚岩,你再去拿點茶葉。”

尚岩望了望賀姚,沒有立刻起身,尚君梅用眼色催促他。他不滿地皺起眉,動作拖沓,不情不願站起身,走出陽光房。

尚岩一走,尚君梅就忍不住,開始問賀姚關于他的事情:“他在外面生活,還适應嗎?”

賀姚說:“還算适應,但是很少出家門。”

尚君梅說了一句“哦”,點了點頭,似乎放下了一顆心。

她讓賀姚吃餅幹,又問他:“你和尚岩相處的這段時間,你覺得他奇怪嗎?”

這個問題把賀姚問住了,不知怎麽回答是最好的。他剛接觸尚岩這個人的時候,覺得他奇怪,非常的奇怪,像是哪朵不小心被風吹到外面的溫室裏的花,無意流落民間的某國王子。那都不是什麽很好的,也說不上壞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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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後來,他反而喜歡尚岩的這種純真。

別人說喜歡他,未必是真的喜歡他。但是尚岩說喜歡他,就一定是喜歡他,很喜歡他。

“應該大部分人都會覺得他很奇怪。如果遇見的人不是你,他現在可能被騙光錢,連家都不知道回不回得來。”尚君梅嘆了一口氣,右手抓了抓左手的手指。一些事情仿佛必須要講,又難以啓齒。

賀姚看她不斷嘆氣,眨着眼睛,便問:“阿姨,你有什麽要和我說嗎?”

“其實。”尚君梅說了一個開頭,頓了兩秒,說,“其實他父親,在歐洲是家族顯赫的少爺。但我覺得,這是他一輩子的恥辱。”

賀姚雖然心裏一直知道尚岩身世不簡單,但一聽到這麽不簡單的措辭,依舊稍微吃了一驚:“為什麽這麽說?”

“他們家族的思想古板,保留不少封建的傳統。他們教育孩子,要守一些沒用的規矩禮節,一板一眼的,要是出了一點差錯,就會被責罵。他在那裏也只跟兄弟姐妹說過話,沒出過那座園子。”尚君梅抓着一塊疊成三角形的巾帕,好像在醞釀後面的話該怎麽表達,“他的國籍一直在這裏,五年前我與他父親分開居住,帶他回國來。可他不适應這裏的生活,一直跟人格格不入。”

賀姚聽得有些懵懵傻傻。他沒見過尚君梅口中說的那種生活,只能依靠以前看過的外國影視想象。

尚君梅總是會把每句話想好,想全,才措辭委婉地表達出來。“恥辱”是她迄今為止用過的最嚴重的詞。

賀姚也被她說話的習慣感染,問出一句話時,盡管不知該怎麽委婉表達,語氣也盡量地謹慎:“既然他在那裏生活習慣了,那為什麽……還要帶他回來?”

“在那裏的生活太過壓抑與沉悶,我無法忍受。認識他父親時,我原來也不知他是這種家庭。如果一早知道,一定不會泥足深陷,造成現在的錯誤。”尚君梅将手中的巾帕捏皺成一團,又是頗長時間的思考,“他父親常常寄錢來,我頗有資産,本來沒打算強制讓他适應這個社會。他回來後,我請專門的老師到家裏給他上課。他只有中考和高考出過門,其他時間只待在這座園子裏。大學本來也不打算讓他去上的,仍然是請先生到家中教他。但是現在,不讓他适應這個社會也不行了。”

賀姚眼裏浮起一點疑惑,他望着尚君梅憂愁起來的臉。

尚君梅扶了一下額頭說:“我生了病,相信過不了許多年便會離去。”

“阿姨,你……”賀姚睜大眼,“這件事情,尚岩他知道嗎?”

“他知道,也哭過。”尚君梅也許是想起兒子哭的樣子,眼角泛出一點淚花。她用那塊巾帕擦了擦眼角,“我跟他說,我得回到他父親身邊去。因為我答應過他父親,死之前要回到他身邊。可我不想他跟着回去,他的人生還很長,我不希望他下半輩子在那座囚籠裏度過。”

“阿姨,但是你離開這裏不帶他走,他要怎麽辦?”

尚君梅紅着眼眶,朝賀姚笑了一笑:“是啊,他怎麽辦?可我就算不離開這裏,遲早有一天也會走。我不可能會照顧他一輩子,他應該學會走出這面城牆。”她吸了吸鼻子,将眼眶中的眼淚忍回去,說,“我想讓他進部隊。”

空氣一時安靜。

賀姚緩了片刻:“……您要讓他參軍嗎?”

尚君梅點下了頭:“是,只有軍隊最适合他。我跟他講過這個事。他認為我随意安排他的人生,所以生了氣,從家裏跑出去。我知道我這樣做很不尊重他。我也希望,他的人生能由他自己決定。但他不能永遠待在這個地方,獨自的生活,獨自的老死。他不可以這樣過一輩子。”

賀姚張了張嘴,他想說,也許他可以陪伴在尚岩身邊,陪伴一輩子。但是這句話,他始終沒有說出口。世事無常,誰也不能保證,他不會死得比尚岩早。這個一輩子的承諾,就算能對得起自己,也未必對得起尚岩,對得起眼前的尚君梅。

尚君梅大概是知道他想說什麽。她用指尖抹掉滑下臉頰的眼淚,跟賀姚說:“你也不可以幫他。你也許可以保護他一輩子,但他得學着自己長大。”她說,“在他不成熟的時候……你得離開他,他也得離開你。”

賀姚捏緊手指,沉默成為他們之間唯一的默契。

拿着茶葉站在陽光房外的人,也遲遲沒有推門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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