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下

他果然處處護着沂紡,在茅草屋裏的炕上拼命鋪柔軟的稻草,生怕堅硬的磚床劃破了周廣愈的皮膚,砍柴割草倒水做飯更是事事不讓沂紡操心,全部服侍得妥帖,怕他悶了,還帶他逛集市。沂紡幾乎沒有上過岸,被人類世界那些光怪陸離迷得眼花缭亂,周廣愈拉着他的手,笑着縱容他的流連忘返。

這樣過了半個月,小妹回了夫家,兩人也決定回海上。在走之前,周廣愈說:“我要先去祭拜祖先,感謝他們保佑,小妹嫁得好人家,而我遇到了你。”

漁村有專門的佛堂,設在村外靠海的山腰,攜手爬山的時候,周廣愈就在和沂紡說,這位祖先是個不一般的人,家裏是一窮二白的漁民,卻立志要讀書,得到了好心人的資助,進京趕考高中榜眼,娶了丞相的女兒,一輩子榮華富貴卻不忘宗祖,晚年衣錦還鄉回到了小漁村,這個村子現在的居民,幾乎全部都是那人的後人。

進了祠堂,周廣愈跪下,虔誠地禱告。他沒看到沂紡站在身邊,僵直着看着某個方向面容扭曲。

牌位的最上方,墨跡在黃色的竹板上清清楚楚的三個字:周君遠。仿佛一個巨大的諷刺。

這三個字沂紡太熟悉,三百年的冰冷,夜夜夢回不能遺忘。

怪不得身邊跪着的人總讓他覺得異常熟悉,原來是那個人的後人。

被抛棄了,被欺騙了。他的遠,拿走他的血肉他的眼淚,變賣了為自己的榮華富貴鋪路,仕途順暢子孫興旺,把他丢在海中央每日望眼欲穿,不曾有絲毫的歉疚!

珠子砸在地上的聲音驚動了周廣愈,他睜眼,看到沂紡雙目血紅,琉璃色的頭發被殺氣撩動,薔薇色的唇抿成一條線,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就聽到身後的騷動,有人高叫着:“看吧,他那個妖裏妖氣的媳婦兒,果然是妖孽!”

沂紡微微一笑,打翻旁邊的油燈向那些排位扔過去。火瞬時燒起來,圍在祠堂門口的村民憤怒驚叫,卻沒人敢上前。周廣愈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卻也被他用火把指着,無辜地問道:“你怎麽了?”

他這種樣子,和很久以前的記憶再度重合,沂紡讨厭他那雙清澄的眼睛。當年那人就是用一雙清澈的眼睛蠱惑他,讓他相信讓他沉醉,再讓他等,絕望地空耗沒有盡頭的生命。

“我恨你……”好像在報複很久以前的那人,他惡毒地對着男人眼裏露出的傷心:“我從來就沒愛過你。你算什麽?你哪裏配?”

他還沒有滿心快意地欣賞男人茫然脆弱的表情,手上就突然失力。火把掉在地上,他聽見外面騷動的人群叫着:“法師來了,法師來了……”

周廣愈見狀,上前一把接住就要癱倒的沂紡,人群沖上來,他推倒了雕像來阻擋,抱着沂紡就從後門逃走,下山的路已經被堵截,他只有抱着他往山上跑,沂紡在他懷裏被咒文弄得無法動彈,暈眩着面色發青,即使想要掙紮也掙紮不了。

周廣愈發瘋一樣地跑,他知道鲛人被漁民抓到會是什麽下場。他們會剝了他,皮肉骨頭拆開曬幹,拿去賣大錢,他焦急地喘息,而懷裏的人已然神智不清,殷紅的血液順着唇角流下。

“沂紡,沂紡!”他喊他,懷裏的人沒有回應。周廣愈的眼淚湧上來,這個之前還在和自己有說有笑的人,突然不會動了,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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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跑上懸崖,下面是深深的海,他想着之前沂紡的傷口在水裏愈合,卻又害怕這樣把抛下去會傷了他。

人群已經逼上來,幾個壯年男子眼裏閃着貪婪的光芒,伸出手去勸誘道:“周廣愈,把他給我們,分得的錢不會少你一分。”

在他們撲上來的前一刻,周廣愈只得把沂紡抛下大海,衆人見鲛人沒有了,撲上去揪住周廣愈,狠狠地毆打。

周廣愈被他們打得爬不起來,胸口腿上骨頭幾乎盡裂,他吐了很多血,卻強撐着不願意昏過去。他不知道那個法師是什麽人,他還要去找他,讓他解開沂紡身上的咒。

他拖着殘破的身子回到村子,人人已經視他為異類,毫不客氣地關窗關門,惡毒一點的還要用石頭丢他。他不在意,好容易找到了法師,跪在他面前求他。法師并非不清明之人,聽他說明那海上的鲛人真的并非作惡妖孽之後,就收咒離開了。

然而周廣愈在村子已經沒法留存了。平日的好鄰居好朋友,都翻了臉霸占他的房子他的船。他苦苦哀求,讓那些人把船留給他,他說他需要船去海上找那個人,他可以從此再也不會回來,但是人們譏笑了他,毫不留情地把他趕走。

周廣愈坐在海邊,因為法師告訴他鲛人沒有死,他才能夠撐下來。他現在已經無家可歸,只等着沂紡來接他。等到白天過了夜幕降臨,陰冷的海風凍得他抱成一團哆嗦,他終于忍不住把頭埋在膝間哭泣,他第一次知道等待是那麽痛苦的事情。他只等了一天而已,沂紡等了一個人三百年,多苦多焦心他可以體會。

他很快就想明白了,沂紡在等着的人就是村裏人人崇敬的三百年前的那個老祖先。他也明白過來自己只是替代品,或者連替代品都不是。想到沂紡可能遷怒他,從此不再想要他了,就撕心裂肺地疼。

他又等了兩天,整個人急速憔悴萎縮,眼眶都陷下去。他開始擔心沂紡是不是受傷了,他想要起碼再見他一次确定他好不好。他真的不願意認命,不顧身體的虛弱走到海裏,努力地想着那片建木的方向游過去。

沂紡把周廣愈撈起來的時候,他的呼吸已經停止了很久,身體被海水泡的發白,遍布着傷痕。

他愣了好久,繼而摟着周廣愈,貼上那不再會起伏的胸膛,眼淚橫流。

那日他被解了咒,很快就恢複,卻不想再見他。對他而言所有的人類都是騙子,他不想再和他們有任何交集。

然而身邊沒有了那個會傻笑的人,心裏突然空了一塊,僅僅幾天就受不了,不斷地想他。周廣愈和別人不一樣,沂紡知道的,他不會騙他,他對他一直特別好。

他沒有想過在他糾結的時候,那個人在受到什麽樣的折磨。終于忍不住相思在夜裏偷偷潛入村子,卻發現那座小茅草房換了主人,他的周廣愈不見了。

第二天,海裏飄着那人的浮屍。

沂紡其實經常哭,卻從來只是默默流淚,只有這次哭聲回蕩在海面。想到自己對這人的傷害,想到自己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你不配”。

明明在一起的時候那麽幸福的。早晨暖洋洋的光照在身上,他躺在懷裏,傻傻的容易臉紅,又讓人忍不住想要親吻。

現在他沒有生息地躺着,骨頭斷了,腿軟軟地垂着,是誰那麽殘忍?

眼淚流幹了,開始流出血淚,順着眼眶掉下,變成一顆朱紅。

朱紅的淚水是鲛人一生的精粹,代表了此生眼淚的終結,它可以令死人複生,代價是那個鲛人永恒的青春和生命。

“和你一起過一輩子,有你陪着慢慢變老,我願意。”

他低下頭,把紅色的珠子渡入周廣愈的口中,磨蹭着他蒼白的唇。在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男人在他懷裏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看着那人樸實溫和的眼神,恍如做了一場長長的夢,現在只有眼前的人抓在手裏,沉甸甸的充實。

“過去的事情,忘了好嗎,” 周廣愈看着他,笑意溫暖:“我會對你好,絕對不會騙你,絕對不會丢下你。”

“廣愈,我喜歡你,好喜歡。對不……對不起……”沂紡把頭埋進他寬厚的胸膛,周廣愈的臉上多了些絢爛的光彩,點點頭說:“嗯,我知道。”

沂紡的眼睛幹澀,卻再也哭不出來,可心底卻突然寬敞坦然起來。也許淚水本來就不必要了,因為今後都有這個人相伴,生命中交織着幸福和歡樂,他也不用對着大海飲泣。

夜色下,兩人互相依偎着看着漫天繁星,竊竊私語,細細親吻。過往的漁船隐約可聞清淺的歌聲回蕩海面,卻不再是凄傷的悲歌,而是婉轉溫和的缱绻愛語。

漁船消失在地平線上,遠方煙波萬裏,滄海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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