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哈利是個差勁的室友。

他不愛整潔，把衣服洗得一團糟，把腳擱在咖啡桌上，公寓裏到處扔着他的東西，而且他霸着電視，只看探索頻道。

哈利還總覺得自己是個室內裝潢專家。他從一次車庫舊貨大甩賣上搜羅了一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來裝飾公寓，聲稱這裏缺乏特色。

有一天亞當下班回家，看見客廳裏添了一幅巨大的畫，看上去依稀是在描繪某人的嘔吐物。

“這是什麽，哈寶？”亞當問着，拿不定主意是該仰天大笑還是吻過去。

哈利興奮得滿臉放光。“笨，這是藝術。是不是很棒？那位畫家才收了我十鎊！”

有時亞當幾乎認定哈利是在瞎掰耍他，但每每看見他那副坦蕩蕩的誠懇表情，他就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老天爺，亞當從沒想過這麽不靠譜的人居然也能這麽讨人喜愛。

最糟的是哈利發現瑜伽的那天。他邀亞當陪他去買瑜伽墊，然後在“理性的”棕色和“歡快的”粉色之間難以抉擇。結果，他買了那張棕色的，亞當給他買了粉色的。有了瑜伽墊，哈利又看了教學視頻，顯然他下決心一定要堅持每晚練習瑜伽——只穿一條白色的緊身小短褲，基本上什麽也遮不住。

亞當恨他。恨哈利的腿，恨他形狀奇特的膝蓋，還有他那條荒唐的白短褲。

可這都是自欺欺人罷了。

哈利搬進他的公寓一個月了。一天，傑克對他說：“你是受虐狂啊，哥們兒。”

亞當和傑克對着電視靠在沙發上，正在看冠軍聯賽。哈利一向搞不懂足球踢的是什麽，這會兒正躲在廚房裏，邊哼歌邊鼓搗吃的——他最近又迷上了烹饪。老實說他做得挺好的，雖然他無論做什麽都有點太辣。

亞當回道：“我們只是朋友。別提了。”

他沒理會傑克那一臉同情，把注意力放在比賽上。

哈利從廚房探出頭來。“有人想要冰淇淋嗎？我做了冰淇淋！”

“當然要，小乖。”亞當應了一聲。

“什麽味兒的？”傑克問道。他看了亞當一眼，再次被無視。

“檸檬。”哈利回答。

“唔，我不要，謝啦。”傑克說。等哈利的腦袋縮回廚房，傑克看着亞當。“你什麽時候開始愛吃檸檬冰淇淋了?”

“少說兩句吧。”亞當說，話裏卻無怒意。

哈利端着碗冰淇淋，拿着把勺子回到客廳。他把東西遞給亞當，然後坐下來窩在他身邊。“誰領先？”他随口問着，把一只胳膊搭在亞當肚子上。

“巴塞羅那。”亞當知道傑克在瞪着他，但他沒理，而是挖了一勺冰淇淋。他把勺子送進嘴裏，吞下冰淇淋，好容易沒皺起臉來。他真的不怎麽喜歡檸檬。

“你不愛吃。”哈利沒那麽開心了。

“沒有啊，挺不錯的，”亞當說。“我只是不太喜歡檸檬。”

哈利的嘴角耷拉下來。“你直接告訴我不就好了？”他小聲嘟囔，“你要是不愛吃，我學烹饪還有什麽意義？”

亞當望着他。“你學烹饪是為了我？”

“當然啦，”哈利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亞當。“你說你喜歡吃家裏做的東西，我就想……”他移開視線，咬住嘴唇。“你為我做了這麽多，我想回報一下嘛。”

亞當的胸口被愛意漲得滿滿的，他在哈利的鼻子上輕輕啄了一下。“用不着，小乖。”

“可是我樂意呀。”哈利輕聲說。他還是沒看亞當的眼睛，臉上浮起淡淡的紅暈。“我喜歡為你做些事，我覺得很快樂。”

亞當突然想知道哈利堅持幫他洗衣服是否也出于同樣的原因，盡管他洗得很糟糕。

“好吧。”亞當把哈利的一绺頭發別到他耳後。哈利的頭發總是讓他着迷。那發絲極為柔軟亮澤，仿佛不屬于人類，像最上等的絲綢。不止頭發，哈利身上還有其他部分也顯得超凡脫俗：他的皮膚異常光潔無暇，觸感柔滑；還有他那奇異的藍紫色眼睛，深邃動人。亞當不得不時常管住自己，免得對他上下其手。

“你該剪頭發了，寶寶。”亞當的手指在哈利發間穿梭。他努力不盯着哈利粉嫩的小嘴。

哈利閉上眼，傾向他的觸碰。“我在考慮留長發。你覺得怎麽樣？”

“這是你的頭發，哈寶。”亞當稍稍挑起眉。最近哈利總是為了自己的外表征求他的意見，亞當不知道自己該怎麽想。要不是他還算清醒，他準以為哈利是在為了他打扮自己……好在他還清醒。朋友。他們只是朋友。

“我知道是我的頭發，”哈利笑着白了他一眼。“可你覺得我留長發會好看嗎？我留過一次，大概，十二三歲的時候，因為我想像我哥哥一樣，可是效果挺滑稽的。但我現在已經有顴骨啦，這下長發總不會不搭調了吧？你覺得呢？”

亞當用拇指拂過他提到的顴骨。“會很好看。”他注意到傑克在盯着他倆，收回了手。“但你現在也很好看。”

一小時後，亞當把傑克送到門口：“別。”

傑克虎着臉看他。“當心啊，老兄。他看起來确實是個好人，可好人往往才最糟糕。你會被他們好看的笑容迷得七葷八素，然後他們就趁你不備捅你一刀。”

亞當沒接話。他有種感覺，對他來說已經太遲了。

他回到客廳的時候，哈利問：“傑克不喜歡我，對吧？”

亞當暗自嘆息。要指望哈利注意不到可能也太過分了。雖說他會對某些東西全然視而不見，但有時候還是相當敏銳的。

“他就是有點妒忌。”他在哈利身邊坐下，撒了個謊。“以前他才是我最親近的朋友，我們以前老是混在一起。”

哈利垂下視線，眉間蹙起一條郁悶的小皺紋。

“這不怪你。”亞當說着，伸出一條手臂摟住哈利，捏了捏他的肩。

“可這事的确怪我。”哈利說。“我确實占據了你很多很多的注意力和時間。”他擡眼看亞當。“你知道可怕在哪兒嗎？”他的臉蛋粉撲撲的。“我不是真心覺得抱歉。我不覺得對不起傑克，這感覺真糟糕。我想霸占你所有的注意力。你是我的，不是他的。”

不要過度解讀。

亞當清了清嗓子。“我可以當你們倆的朋友，你和他，互不排斥。有幾個關系親密的朋友很正常。”

哈利抿起嘴唇。“你不叫他寶寶。”

亞當眨眨眼。“所以呢？”這有什麽關系？

一條小皺褶出現在哈利眉間。“我覺得，他也可以當你的朋友，只要我還是你唯一的寶寶。”

亞當噗嗤一笑：“謝主隆恩，你這個小暴君。”

哈利也笑了，有點不好意思。“對不起，我太壞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态度這麽惡劣。傑克人很好，但是……”他抱住亞當的腰，把臉埋在他胸前。“我從來沒有過你這樣的朋友，”他靜靜地坦白。“我在家鄉有很多朋友，但不一樣。你跟他們不一樣。我……”他擡起頭，正視亞當的眼睛。“我很高興能遇見你。你讓我非常快樂，從裏到外都覺得暖洋洋、暈乎乎的。”

亞當告訴自己這是語言差異。哈利只是不會表達自己的感覺，他不明白他的話聽起來有另一層意思。

“很高興咱們的友誼讓你快樂，”亞當在哈利鬓邊吻了一下。“我明白你的意思：難得找到一個這麽合得來的人。”

哈利點點頭。“謝謝你。”他說着，扯了扯亞當身上的T恤。“你包容了我的古怪。”他溫馴地笑着，又扯了一下亞當的T恤。

“你在幹嘛？”亞當問。“我的T恤惹着你啦？”

“我喜歡你穿襯衫，或者其他有扣子的衣服——那樣我只需要解開頂上的幾顆扣子，就可以把臉貼上去聞你的味道。”

亞當望着他。他當然注意到了，在他們擁抱的時候，哈利習慣解開他的襯衫領扣，但他一直以為那只是哈利的怪癖之一。

哈利皺起鼻子笑了。“我又說怪話了？我說了奇怪的話，對吧？”

天哪，他可愛得要人老命。亞當對他的直白又愛又恨。

“你喜歡我的味道？”他希望自己的聲音沒這麽沙啞。

哈利點頭，微微皺眉。“剛開始我以為是你用的古龍水的味道；我在自己身上試了試，聞着不對。是你身上的氣味，特別特別好聞。”他郁悶地看着亞當身上的T恤，然後嘆了口氣，嘟着嘴把腦袋靠在亞當肩上。亞當忙着管住自己的身體，甚至沒注意到哈利那副樣子有多惹人憐愛。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力：哈利的臉摩挲着他光裸的胸膛，像只貓咪似的蹭着他，然後親吻他的皮膚，舔他的乳頭——

亞當閉上眼，努力想些最惡心、最醜陋的東西，好讓自己軟下去。

“哈利。”他喚那個名字。

“嗯？”哈利的鼻子頂在他頸側。

哈利的嘴唇蹭着他的皮膚，他咬緊牙關。他已經盡了全力，可他的下身正在變硬。

“哈寶，夠了。”他盯着牆上那副醜到極點的畫，終于說了出來。

“可是，為什麽？”

“因為我只是凡人。”

哈利擡起頭，茫然地看着他。

媽的，他再也受不了了。

“我是同性戀，哈利，”他推開哈利，站起身。“你他媽明白沒有？我是男同性戀，而你是個很迷人的男性。”

哈利盯着他，眨了眨眼，看上去完全搞不清狀況。

真他媽見鬼。哈寶怎麽能天真到這個地步？難道亞當想要他這件事就這麽離譜，他從來都沒想過有這種可能？事情再明顯不過了：哈利壓根沒把他當成性對象。媽的，這對他的自信心真是毀滅性打擊……他願意承認自己一向有點自負。他不想被人當成自戀狂，但他了解自己的長相。他想得到某個人幾乎從不用多費力氣——除了這個古怪、跳脫、迷人的男孩，而且，他真的動了心。亞當強烈感覺到這事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諷刺意味。

“我……”哈利睜大了眼睛，“你不能——你知道我不——你知道我不能——這不是因為你——”

亞當笑了幾聲。“不是我的原因，是你的原因？不用多說了，哈寶。我都明白。”他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半小時後，有人試探着叩響他的房門。

“走開，哈利。”亞當閉着眼說。傑克說得對：他應該跟哈利保持距離，建立恰當的界線。

“亞當，求你了。”

他聽起來很傷心——

不，去你的。恰當的界線。

“我能進來嗎？”哈利的聲音變得沙啞。“求你了。”

媽的。

亞當從床上一躍而起，走到門邊。他沒有開門，因為他知道，只要看一眼哈利難過的表情，他的決心就會煙消雲散。

“哈利，去睡吧。”他答道。“明天等咱們都冷靜下來再談。”

“我現在就冷靜。”哈利的語氣卻顯示出相反的事實。

“你不冷靜。”亞當說。

“好吧，我不冷靜。可是要等到明天才能跟你說話，我冷靜不了。”

亞當嘆了口氣，滑下去坐在地上，背靠着門。“那好吧，說吧。不過要長話短說。”

“就這樣？隔着門？”

“對。”亞當只回了一個字。用不着讓哈利知道他對他的臉毫無抵抗力。他還剩下一些自尊。

他聽見哈利在門對面坐了下來。

門的兩邊都沉默了許久。

“對不起，”哈利終于開口了。“很抱歉我這麽笨，沒發現我讓你這麽難受。”

亞當皺起眉頭。他沒想到哈利會這麽說。

“我只是，”哈利繼續說。“我從出生開始就被保護得太好了，我從來沒怎麽接觸過……有性行為的單身人士。所以我沒遇到過這樣的問題，你能明白嗎？所以我沒想到你會……對我有感覺。”哈利說話的語氣仍帶着一絲茫然，好像他還沒完全接受這件事。

亞當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哈利太奇怪了。難道他沒照過鏡子？有時候他真的像個外星人，因為他看待事物的标準跟一般人相去甚遠。

亞當捏了捏鼻梁。“這不怪你，哈寶，”他嘆息着說。“這是我的問題，我已經知道要怎麽處理了。”

“怎麽處理？”哈利問。

“咱們定個規矩，一起遵守。”

“什麽規矩？”

“咱們要像傑克和我那樣做朋友。”

他幾乎能聽見哈利在皺眉。他眼前清晰地浮現了那個表情，清晰得讓他感到有點惶恐。

“可是——可是，”哈利結巴着，聽上去完全慌了神。

“哈利，”亞當閉上眼。“拜托你別讓我更為難。”

哈利久久沒有回答。

最後，他徹底洩氣了：“好吧，如果這是你要的。”亞當聽着他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間，輕輕地關上門。

“要，”亞當重複着這個字眼，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在靜谧的房間裏顯得沙啞刺耳。不，這不是他要的。但這無關緊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