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亞當對我有感覺。”哈利說。

薩曼莎正在擦櫃臺，聽到他的話停了下來，擡起頭，“然後呢？”

哈利皺起眉，不明白她怎麽這麽淡定。“就只是‘亞當對我有感覺’啊。”

她挑眉。“這事兒有什麽新鮮的？你以為我為什麽說他是你男朋友？他看着你的眼神就好像你是專屬于他的太陽。”

哈利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她說得不對。亞當才不是那麽看他的。他感覺亞當最近都沒怎麽正眼看他。

他搖搖頭。“按我的理解，只是身體上的吸引罷了。他是同性戀，他覺得我的身體對他有吸引力。”其實他也不太理解“身體上的吸引”是怎麽回事。一到這種時候，哈利就更加強烈地感覺到他與這裏格格不入。

薩曼莎翻了個白眼。“是是是，我還是英國女王呢。有什麽不好的，小哈？他長得那麽帥，辣翻天，有錢，和氣，幽默感也還行，而且是真心對你。我實在是羨慕嫉妒恨。”她促狹地一笑。“他在床上肯定很猛，我敢打賭，看他的樣子就知道。”

哈利撓撓後脖頸，笑了幾聲。“說到哪去了，亞當跟我是朋友，不是……”他想到了契外性行為，臉刷地紅了。他到現在還有點不理解，地球人為什麽能把“性”看得如此輕松随意。他發現地球人十二歲就能發生性行為的時候，整個驚呆了。在卡魯維亞，大多數人直到二十五歲舉行婚契儀式之後才會做這件事；契外性行為是一大禁忌，他光是想想都覺得尴尬。倒不是卡魯維亞人在性方面有多保守，只是……在婚契儀式之前，理論上他們對性事沒什麽興趣。有種傳言哈利也時有耳聞：在童契薄弱的情況下，人們可能會對契侶之外的人産生性欲。但哈利也不确定這種傳聞的可信度。他自己的童契一向十分牢固，他也從來沒對任何人産生過哪怕一絲跟“性”有關的感覺。他從來沒有這方面的煩惱。他不應該為自己還無法感受到的東西煩惱——至少眼下他還感受不到。

可他現在很好奇。他想理解亞當的感受。生平第一次，哈利懷疑自己因為契絆而錯過了一些東西。

卡魯維亞人從四千多年前開始實行童契制，是有原因的。

第一氏族的一名支系成員綁架了第三氏族的女王，并強制與她建立了一種古老的“無解契絆”。這便是一切的開端。雖然從前也有過強制結契的先例，但還從未有人膽敢做出強迫一族之長結下“無解契絆”這等駭人聽聞之事。此事引起了巨大的争端。這種契絆失傳是有原因的——因為無人能将其消除——即使頂尖靈士也無能為力；于是，一名心靈施暴者就此跻身皇室。最終，女王不得不讓位于她的弟弟。此事損害了第三氏族皇室，而第一氏族卻拒絕履行法定義務，為其成員的行為負責，使得事件不斷發酵——結果，一樁政治醜聞演變為軍事沖突，并最終将所有氏族一起卷了進去，掀起了卡魯維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全球戰争。戰争中使用的生物武器影響了卡魯維亞人的健康和生殖能力，人口所剩無幾。

大戰持續了幾年，直到所有人都意識到他們已瀕于滅亡，才宣告結束。人們花了數十年才從這場災難性的戰争及其後果中緩過氣來。

為了避免同樣的惡性事件再度發生，氏族聯盟議會提出：在兒童的幼年期就為他們的靈核結契。童契的原理異于其他的契絆類型，它深深根植于孩子們的心靈，從而杜絕強制婚契的可能。若非處于當時的歷史背景，這樣的提案必将引起關于許可權的争議，因為孩子們無法選擇“同意”或是“反對”；但在數年血流成河的戰争和幾十年的重建之後，沒有人想看到悲劇重演，幾乎所有人都因為得出解決方案而松了口氣。唔，并非所有人。有些人拒絕遵守這項法律，脫離了氏族；但對上層階級而言，他們的存在是一種禁忌，無法宣之于口。人們私底下稱他們為“罔法者”。罔法者不服從任何氏族的權威，他們是一群被通緝的亡命之徒，但沒人知道他們的下落。有人說他們住在“主山”中某處高地，但哈利不相信。如果這是真的，難道現代科技也無法找到他們？

總之，罔法者是卡魯維亞唯一沒有結下童契的一群人。哈利一直認為他們錯了。自從實行《契絆法》以來再也沒有發生過類似的沖突，足以證明這部法律的正義性。科學研究也證實，為孩子們的靈核結契之後，他們的心靈感應更為穩定，他們的性格也更加溫順。社會學家堅稱，童契從根本上使他們的社會免于自取滅亡——有太多高等文明是他們的前車之鑒。

但他該怎麽跟薩曼莎解釋這些？尤其是哈利自己也不太明白契絆的原理——公共數據庫裏關于契絆的信息極少。為什麽契絆會使人們無法受到他人吸引？為什麽大多數結下童契的人在婚契儀式前感受不到絲毫“性感”，而有些人卻可以？在婚契儀式上到底發生了什麽？童契是怎樣轉化為婚契的？有一次，哈利問了他哥哥，但克薩說，哈利還是別知道答案的好。哈利去問媽媽的時候，她只是古怪地看了看他，然後轉移話題。這太蹊跷了。他們為什麽守口如瓶？有什麽是他們不想讓哈利知道的？為什麽？

“我訂婚了，你忘了？”哈利只能沒話找話。

“拜托，”薩曼莎一臉奚落。“自打你來這兒上班，她從來沒給你打過電話，哈利。你們談的這是什麽戀愛？”

哈利退縮了。他真恨自己無法為蕾倫’希尼’古爾辯護。但是他不能洩露他的外星人身份，也不能未經許可與泰拉人進行有效接觸，這會違反最重要的星系際法律之一。即使他沒有因此被捕，他也知道這樁醜聞必然會被他母親的政敵用作把柄，陷她于被動。即使他母親沒為此取他小命，他哥哥也會動手的。

“蕾拉沒法跟我聯系，這不怪她。”哈利說的是實話。最近他幾乎感覺不到他們之間的契絆了。他們的感應聯系在他抵達地球的那一刻就斷了，可他潛意識裏還是能感受到他們的契絆，對他來說總是種安慰。但是，幾個月過去，契絆在逐漸減弱，哈利擔心它很快就會消失，就像他與家人之間的聯系一樣。的确，他從沒聽說過童契會完全消失。在物理距離過大的情況下，較弱的感應聯系經常會消失；但童契十分強大，并不在此之列。就哈利所知，從未發生過因物理距離過大而造成童契消失的案例。然而最近他的腦海太過安靜了，他出生以來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再加上亞當對他的疏遠，他真的掉進了人生的谷底。

想到亞當，哈利嘆了口氣。

“我才不信呢。”薩曼莎說。

哈利花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他們剛才在聊什麽。他被他的契侶“冷落”了。

“這不要緊。”哈利搖着頭說。為什麽薩曼莎總跑題呢？“亞當對我有感覺。我該怎麽辦？”

她瞟了他一眼。“什麽意思？你要是不想跟他在一起，就直接告訴他，從他那兒搬走呗。”

“不要。”哈利的眉頭皺得死緊。他不想搬走，他好喜歡好喜歡和亞當住在一起，他想盡可能多跟他住些日子——趁着他還有機會。現在他随時可能被父母召回。

想到這他就滿腹糾結。他非常非常想念家人，可是一想到要離開亞當，他就覺得又難過又焦慮。

他注意到薩曼莎臉上古怪的表情，問：“什麽？”

“哈利，”她慢吞吞地說，“你應該明白，他肯定……很難受，對吧？沒有回報的單戀可不是開玩笑，他跟你住在一起肯定很難熬。”

“我……”哈利吞咽了一下。“我明白。所以我才問你有什麽建議。我不想傷害他。”

薩曼莎嘆氣。“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是挺難辦的。你确定你對他一點感覺也沒有嗎？每次我看到你們在一起都覺得你們兩情相悅。”

哈利笑出了聲。“別傻了！”

“傻？”她聽上去簡直是沒辦法了。“小哈，從你的一舉一動都能看出你也對他有感覺：你的身體傾向他，你看着他的眼睛微笑，你老是黏着他，逮着機會動不動就碰他——這也太典型了。就前兩天我還看見你蹭他的脖子，你整個人一臉要就地高潮的樣子！說白了，‘你對他沒感覺’才更讓我吃驚。你确定你沒感覺？”

“我——我——”哈利的腦子裏一團亂麻，結結巴巴地說：“我覺得沒有？”

她瞪他。“這種東西你怎麽能不知道？”

哈利想，要是他說 “我是個生理結構完全不同的外星人”，她會怎麽反應。說不定現在她更願意相信這個，而不是他的懵懂和狀況外。

“可能你應該把我當成‘半性戀’，”他小心翼翼地說。“我更接近‘無性戀’①。我感覺不到別人的吸引力。我只能……先有感情上的聯系，才能感受到性的吸引力。”他必須得有基于心靈感應的契絆，而他顯然沒有——至少對亞當，沒有。

注①：即不會對男性或女性任一性別表現出性傾向，即缺乏性驅力。

薩曼莎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哈利，”她慢條斯理地說，“你是說你覺得你跟亞當沒有感情聯系？這是我聽過的最他媽扯淡的廢話。”

哈利看着她，完全懵了。

“你能形容一下被某人吸引的感覺嗎？”他咬着嘴唇，吞吞吐吐地說。“這問題可能很蠢，但請你多包涵，行嗎？”

薩曼莎笑了。“如果你是半性戀或者無性戀，倒也不算是蠢問題。”她若有所思地說。“嗯，我不是男人，不過，我被某人吸引的時候，我在他身邊會覺得興奮，總想觸碰他，在他身邊會笑得更多，想取悅他，想為了他打扮得更漂亮，想讓他覺得我特別有意思。當然還有一些身體上的信號……”

“哪些身體信號？”

她瞪着他。“你真想知道我‘性奮’的時候有什麽感覺？”

哈利好容易沒讓自己臉紅。他真是沒臉見人了。但他必須得了解——因為她剛才說的那些聽起來都很熟悉。熟悉得讓他困惑。

哈利咬着嘴唇點點頭。他不是個小寶寶了，他有權利跟別人談論性。對地球人來說這不算什麽，而他應該表現得像個地球人。

“那好吧。”薩曼莎臉紅了。“他碰我的時候就像電流通過。我的小腹會發熱。我想讓他的手撫摸我。我想靠近他，不留一點空隙。我想讓他吻我，吻我的全身。”她的臉紅得像顆番茄。“要是他非常吸引我，我會濕，但男人的反應顯然不一樣。男人會硬。”她微微一笑。“我還以為得等我的孩子到了青春期才需要說這番話。”

哈利沒有回以微笑。她說的這些，有的沒發生在他身上，有的就再熟悉不過了。他總是想待在亞當身邊，緊貼着他。他總希望亞當撫摸他。他從來沒想象過亞當吻他的身體，但現在他開始想象了，這想法不……讨厭。這念頭讓他心跳加速，皮膚發燙。

但他還不完全明白被某人吸引怎麽會“濕”和“硬”。嗯，他理解性交的原理，但在毫無經驗的情況下，難以想象性交具體是怎麽回事。

“我猜你可能會覺得我的父母……保守，”哈利謹慎地選擇詞彙。他知道，在谷歌時代，他的懵懂無知肯定顯得很反常。“他們反對婚前性行為。他們從來不跟我談性，也不讓我了解相關的知識。”

薩曼莎瞪大了眼睛。“真的？”

哈利點點頭，因為撒謊而萬分愧疚。他的父母沒那麽保守。卡魯維亞人只是到必要的時候才談論性。

“……哈利？”

哈利縮了縮，重新看向薩曼莎。“對不起，怎麽了？”

她搖搖頭。“我想不通。要是你從來沒對人有過那種感覺，你怎麽會跟那女孩訂婚呢？”她調侃道。“你可千萬別說這是包辦婚姻。不過聽你介紹了你父母，就算真是包辦婚姻也不出奇。”

“是包辦婚姻。”雖然他從沒這樣看待過他的童契，哈利還是承認了。“但我很喜歡我的未婚妻，她人很好。”

“說實話，”薩曼莎說，“再問一次，你是從哪兒來的？十五世紀？這完全是中世紀那套。”

哈利被逗樂了。要是她知道卡魯維亞人在科技方面其實領先地球人幾千年，會怎麽說呢？卡魯維亞人的習俗反而更接近幾百年前的地球人，這點确實挺奇怪。

“說來，你到底對亞當有感覺沒有？”薩曼莎問。

哈利避開了她的視線。這問題的答案貌似簡單，卻又說不清，道不明。他的确對亞當有些從未産生過的奇怪感覺；他的确感受到亞當對他有種奇異的吸引力。但這說明他對亞當也有感覺嗎？

不，也許他只是搞混了。他在亞當身邊既不“濕”也不“硬”。這肯定意味着他對亞當沒有“那種”感覺，對吧？

“沒有。”哈利答道。“我覺得我對他沒感覺。”他嘆息着揉了揉鼻子。“我得想清楚要怎麽做。我不喜歡亞當的解決方式。”

“他是怎麽解決的？”

哈利覺得自己的嘴角垂了下去。“這幾天他變了個人。”

“變了？”

“他，還算，友好，但他情感上疏遠我。”哈利咬住下唇，低頭看着自己的手。他靜靜地說：“他已經兩天沒叫我‘寶寶’或者‘小乖’了。”

沉默。

“讓我理理清楚，小哈，”薩曼莎幹巴巴地說。“你想讓他叫你小乖、寶貝，他不再這麽叫了，你就不高興了。”

“寶寶，”哈利皺着眉更正她，“不是寶貝。”

她奇怪地看着他，然後大笑。“天哪，你太奇葩了，哈利。”但她接着又嚴肅起來。“你想聽我的建議？在搞砸之前先弄清楚你對他的感覺吧。最好的朋友之間也不見得非得用愛稱，也可能是我的問題，但我可不會為這種事難過。”

哈利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她說得對。他不該為這個難過。他的家人都不這麽叫他，而他不會因此懷疑家人對他的愛。但亞當不同。他好喜歡做亞當的小乖和亞當的寶寶。他想讓亞當叫他小乖和寶寶，這……可能不該向朋友這樣要求，太怪異了。

哈利把臉埋進手掌，既尴尬又沮喪地呻吟着：“我什麽都搞不懂了。”

薩曼莎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