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醒來的時候，哈利覺得通體舒暢，滿心歡喜。他迷迷糊糊地嘆了口氣，又往枕頭裏鑽了鑽——這枕頭真是太好聞了。他的好枕頭動了動。哈利撅起嘴，更使勁地抱住它。

“放開，哈寶。”亞當笑着，在他鬓邊吻了一下，“我得去上班了。”

“別去，”哈利小聲嘟囔着往亞當懷裏鑽。他太喜歡亞當身上的味道了。“你今天生日，應該放一天假。我今天沒排班，咱們可以一起慶祝。”

“不行。”亞當的手指撫摸着哈利的臉頰。“咱們可以晚上再慶祝。現在先為我睜開你漂亮的眼睛。”

哈利揉着眼，費了好大勁才睜開。當他朦胧的視線聚焦在亞當身上，他突然覺得喉嚨發緊，無法呼吸——亞當的黑眼睛裏澎湃着愛意與溫情，讓他的心都融化了。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正攤在亞當胸前。肌膚相貼。一絲不挂。

他覺得自己臉上發燙。現在回想起來，昨晚的一切都那麽虛幻。那都是真的嗎？

“嘿，”亞當的嗓音仍帶着睡意，低沉啞黯。

“生日快樂。”哈利有點害羞，有點不知所措。

“謝謝，小乖。”亞當垂下眼睑慵懶地望着他。他真……好看。哈裏覺得自己的心不斷沉淪，他的嘴唇微微刺痛，突然非常想吻亞當的下颌。他下腹一緊。

“別那麽看我，”亞當輕笑着說。“我不上班不行，寶寶。”

寶寶。亞當又叫他“小乖”和“寶寶”了。這是不是意味着他們的關系恢複正常了？還是說，昨晚之後一切都變了？

哈利不太确定，臉頰貼在亞當胸口摩挲着。

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是不該發生的嗎？但卻那麽自然。

但在卡魯維亞，人們排斥契外性關系。

準确點說，眼下他并沒有契侶。

但他對蕾倫’希尼’古爾仍有一份承諾。他們之間還有婚約，事情遠未結束。

可是契絆的消失并不是他造成的。

哈利發現他正在跟自己吵架，像個瘋子似的。他嘆了口氣。

“怎麽這副表情？”亞當托起哈利的臉，看着他的眼睛。他抿着嘴唇。“後悔了？”

哈利不後悔。而這才是問題所在，不是嗎？他不應該有負罪感嗎？他跟亞當之間發生的事情是不道德的嗎？他無法确定。童契和地球人那種浪漫的婚約不是一回事。哈利不覺得自己背叛了蕾倫’希尼’古爾。他并沒有向她承諾什麽——那是由他的雙親幾年前定下的。哈利覺得，他現在明白罔法者為什麽覺得給沒能力表達自我主張的孩子結下契絆是大錯特錯了。

哈利搖搖頭作為回應。“我不後悔。只是……你知道，蕾拉。”

亞當臉色一暗。他開口想說點什麽，但是他瞥見了牆上的鐘，立刻翻身下了床。“操，我真要遲到了。等我回來再談，好嗎？”

哈利點點頭。他看着亞當為上班做準備。不到十分鐘，他已經準備好要出門了。

“抱抱再走？”哈利怯怯地提議。他不止想抱抱；但亞當在他眼前換衣服讓他腦子裏閃過了一些荒唐的念頭，讓他有點不好意思。他覺得自己像換了個人，他為此感到震驚。是不是失去契絆就意味着他變成了另一個人？契絆能給人帶來這麽大的改變？

亞當沒有回答他，而是走到床邊，把哈利拽進懷裏。

哈利渴切地回應着這個擁抱。他的乳頭蹭在亞當的西裝上，微微刺痛。他分開嘴唇，想得到一個吻。

“我怕是走不出這間屋子了。”亞當對着他的臉頰嘆了口氣。

哈利側過臉，他們嘴唇相接，濕潤地求索着對方。哈利感到一陣眩暈。

在許許多多文明中，都有用嘴唇接吻的浪漫習俗，哈利對此一直很好奇。他曾經吻過一次他的契侶——他們倆都很好奇——但他們試過之後一致認為，這次體驗既尴尬又無聊。他和亞當之間的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自然而然，不可或缺，像呼吸一般。他無法結束這個吻。

亞當退開的時候，哈利覺得膝頭發軟，而且他下身硬得發疼。

“我很快就回來。”亞當的顴骨染着紅暈，他注視着哈利的眼神如此濃烈，雙瞳幾乎變成了純黑色。“一下班就回來，一秒也不耽誤。”

亞當走了，門關上了。哈利倒在床墊上，目光渙散地望着屋頂，覺得全身發燙，無法呼吸。

他多想追着亞當，黏在他身邊。這股強烈得讓他不知所措的感覺是什麽？哈利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歡，他這輩子還從未體驗過這樣激烈——令人心生恐懼——的感覺。

* * *

哈利喜滋滋的，覺得自己超棒。

晚餐做好了，餐桌也已經布置妥當，他差不多花了一下午好容易才做出來的蛋糕看起來很美味（它有點歪，但哈利希望不太明顯）——但願吃起來也一樣好。

哈利糾結地看着蛋糕，再度懷疑自己是否應該從街角的蛋糕房買個生日蛋糕就好。他覺得親手烤蛋糕送給亞當是個好主意，但萬一蛋糕不好呢？要是亞當讨厭它呢？

唉，反正也來不及了。亞當應該馬上就到家了。

他用T恤擦了擦手，最後檢視了一遍餐桌，确定萬事俱備——

他覺得身上發癢。一種熟悉的感覺。

他皺着眉頭看向自己的身體，然後僵在原地，瞪大了眼睛。

一個半透明的白色力場正漸漸包圍他的身體，越來越清晰。接着，一股熟悉的牽拉感貫穿了他，他來不及思考，不，他被強力牽引着穿越太空，混沌中，許多恒星的白光從他身邊一閃而過。

地球人以為外星人會搭乘宇宙飛船降臨，他們錯了。至少就哈利的母星和那附近的一些行星而言，宇宙飛船早就被人們棄用了，他們數千年前就發明了跨星系傳送裝置。現在只有觀光公司會使用宇宙飛船開展一些短途業務，還有就是那些無法負擔TNIT——跨星系差不多瞬時傳送①——的下層人民才會使用。

注①：原文為“Transgalactic Nearly Instantaneous Teleportation”。

“歡迎回家，殿下。”

哈利茫然地望着那片高高的天花板和讓人恍如身處戶外的透明牆壁。

他到家了。

“殿下？”

他到家了。也就是說，他不會知道他給亞當烤的生日蛋糕究竟好不好吃了。

“殿下？”

亞當遠在半個銀河系之外。

亞當回家時只剩下一室冷清。

亞當，也許永遠也無法再見了。

哈利的喉嚨堵住了，他的胸口越來越緊。他咽了下口水。

“殿下！”

他吓了一跳，環顧四周，然後意識到這聲音是皇宮裏的人工智能發出的。他覺得自己很蠢——又蠢又陌生。他太習慣地球的生活了，也太習慣那些過時但迷人的科技。

哈利清了清嗓子，想消除堵在那兒的腫塊。“什麽事？”

“女王陛下和您父親正在陛下的書房等您。”

“謝謝，博格’貢。”哈利走出傳送室，朝母親的書房走去。他的腳步沉重，但更沉重的是他的心。

他離開這兒幾個月了。他想念皇宮，想念他的父母兄姊，他現在應該覺得興高采烈，可他并沒有。他能感到那些熟悉的聯結又在腦中活躍起來，但現在它們好像太吵了，令他感到煩躁，而非舒适。

哈利閉緊靈盾，盡力封鎖自己的大腦。他已經生疏了；在地球上他用不着防護他人的心靈感應。

數千光年之外的地球。

哈利逼着自己甩開這念頭，推開了書房的大門。

他的父母轉過頭來。

哈利挂起一個微笑，等待他們先招呼自己。

紮赫夫’恩赫’查阿利最先開口。“哈赫特，”他父親帶着溫暖的笑意望着他。“歡迎回家，我們都很想你。”

哈利感覺到了他父親發出的感應，于是降低靈盾，讓他父親的意識擁抱他。被包裹在來自父親的溫暖和撫慰之中，他長舒了一口氣。他想念這個，但他發現自己更希望得到一個真正的擁抱，被一雙強壯的臂膀緊緊環住——

他的嗓子又堵住了，他的眼睛突然濕潤了。他使勁眨了眨眼。

“哈赫特’恩赫’查阿利，別來無恙。”他母親說道。她的聲音比他父親的要嚴厲些。塔米爾斯’希尼’ 查阿利女王一向是位嚴母，但哈利認為這是她卡魯維亞第二氏族女王的身份決定的。她當然要嚴厲；她肩負着千萬人的生計，不得不如此。這不意味着她不愛她的孩子們；哈利知道她愛他們。

“別來無恙，母親。”他努力不表現出心中的壓抑。他習慣了地球人那種随意的問候，這種傳統的問候方式顯得如此陌生。

他母親與他聯結了感應，她皺起眉。“你不高興，”她說。“是因為你希望我們早點把你召喚回來？”

“我能回去嗎？”哈利沖口而出。他的父母一起盯着他，他忐忑地補充道：“就回去一下？我被傳送回來的時候手頭有事還沒做完。”

他的父母交換了一個眼神，正通過他們的契絆進行感應交流。他到現在還是沒有感覺到自己的契絆。它不能修複了嗎？

“你為什麽想回到日行三②去？”終于，他母親問道。

注②：Sol III，太陽系第三行星。

“泰拉，”他父親溫柔地糾正自己的妻子。

“其實，現在那裏的居民把它稱為‘地球’。”哈利絞盡腦汁想找個充分的理由，他擔心“亞當的生日”還不足以讓他們允許他回去。向半個星系之外的行星進行遠距離傳送相當耗費資源，十分昂貴，即使對于哈利這樣的嫡系氏族皇室來說也是如此。但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地球屬于“前TNIT星球”③，要造訪此類行星必須經過“跨星系事務管理部”的批準。一般來說，每個人一年只有一次機會。

注③：pre-TNIT pl，即科技水平尚未實現跨星系即時傳送的星球。

“回答我的問題，哈赫特’恩赫’查阿利。”他母親說。

他突然憎恨起自己的本名，真難聽，造作極了。可惜，出身越高貴的人名字越長。哈利覺得地球人的名字好多了。

可他并不是地球人。他似乎忘了這一點。

“我想要你們叫我‘哈利’。”哈利垂下視線。

“哈利。”女王平淡地跟着念了一遍。

哈利點點頭。“我在地球的時候習慣這個名字了。”

“這名字有點……粗俗，親愛的。”塔米爾斯女王說。

“我倒是覺得挺好聽的。”紮赫夫說。

他妻子瞪了他一眼。紮赫夫回了她一個無辜的微笑。哈利差點笑出來。每到這種時候，他就特別理解為什麽大家總說他很像他父親，盡管他的長相完全就是他母親的翻版。

“別傻了，紮赫夫’恩赫’查阿利，”他母親對他父親說。“‘哈利’聽起來就像罔法者的名字一樣，簡短又粗俗。”

哈利皺起鼻子。

“才不呢，”雖然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他從來沒見過罔法者。“地球人的國王也有叫‘哈利’的！”

他母親不滿地嘆了口氣，但哈利知道他贏了。

“很好——哈利，”她說。“現在你總算能說說看，為什麽想回日行三了吧？”

哈利把身體的重心換到另一只腳。“我還沒來得及跟朋友們道別。”

“朋友們？”她挑起眉毛。“你跟他們交了朋友？”

“為什麽你說得好像他們是某種低等生物？”哈利辯道。“他們用不了多久就能實現星際航行了。”

“吾兒。”塔米爾斯女王謹慎地起了個頭。

哈利讨厭，讨厭，讨厭他媽媽這樣叫他——雖然她媽媽不是有意的，但總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吾兒，根據最近的評估，他們至少還需要一千年才能發明TNIT裝置。”他母親說道。

“不過離他們發明宇宙飛船倒是不太遠了。”幸好他父親這時插了一句，“大概再過五百年吧。”

“宇宙飛船這種技術早就被淘汰了，”塔米爾斯女王不屑的說。“太慢，效率太低，不算數。總之，我看不出你為什麽會想跟這麽個……新興文明的成員交朋友。”

“古爾’巴希恩的教義不是說過嗎？‘傲慢是一種罪過’。”哈利針鋒相對地說。

他母親的臉染上了淡淡的紅暈。

他父親大笑起來，惹來妻子淡淡一瞥。

“棒極了，哈利。”他父親咧嘴笑着。

塔米爾斯女王可以一點也沒被逗樂。“哈赫特’恩赫’查阿利。”她又撿起了話頭。

“哈利，”哈利糾正她。

“哈利，”他媽媽讓步了，看上去頗為惱火。“你是因為侵犯他人心靈隐私的惡劣行徑被罰到日行三去的——”

“我只是好奇，再說，她是我姐姐，又不是随便什麽人！”哈利氣呼呼地辯解。“桑亞希不該逗我，她明知道我對秘密一點抵抗力也沒有。”

“你是因為侵犯他人心靈隐私的惡劣行徑被罰到日行三去的。”他母親充耳不聞地重複道。“你不是去旅行的。你應該學會謙卑，懂得你的親緣感應是一種恩賜，不是因為好奇就可以濫用的。”她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到日行三去交朋友的。所以，我不認為你有理由回去。你想跟你的……朋友告別？話說回來，你要怎麽跟他們說？他們認為外星人不存在，你只能撒謊來解釋你為何離開。”

哈利塌下肩膀。最糟糕的是，他知道他媽媽說得沒錯。他沒法跟亞當解釋他要去哪兒，或者為什麽他們連電話聯系都不行。可是——可是——

哈利用目光向父親求助。

“也許這樣才是最好的，孩子。”他父親溫和地說。

哈利轉身離開了書房。他差點就哭出來了。顯然，他仍舊是那個長不大的娃娃。

今天是亞當的生日，可是家裏沒有一個人在等他。哈利一想到這裏就心如刀絞，視線也變得模糊。他拖着腳步回到自己的房間。

亞當要等多久才會明白，哈利再也回不到他身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