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獨寐寤者

戴忠蘭一怔,諾諾說:"為皇上準備的熱水恐怕不夠……"

"朕何時說過要沐浴?熱水都給皇後。"司馬棣看也不看他,徑自往殿裏走。戴忠蘭愁眉苦臉地愣在原地,旁邊的宮婢朝他使了個眼色,他便急忙跟着進去了。

細細密密的雨點落在樹葉上,沙沙的聲響溫柔怡人。司馬棣端坐在榻上看折子,心無旁骛。沐浴後的奚風鳶帶着一身花香,百無聊賴地在周圍閑逛,最後蜷在榻上睡着了。望着她安詳的神情,司馬棣想起她躲在山洞裏哭的那晚。年幼時離開雙親,獨自挨過漫漫長夜,連哭泣都要隐忍,他也有過那樣的時光。

奚風鳶喃喃說着夢話,司馬棣好奇地湊上去仔細聽,依稀從含糊的話語中聽出"爹娘"、"風鳶"這幾個字。奚風鳶不知怎麽忽然醒了,懵懵地看着那雙深邃的眼睛。司馬棣忙直了身子,睨着她問:"風鳶是誰?"

奚風鳶慢慢地爬起來,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風鳶就是我,我的*名叫風鳶。"

司馬棣本不想跟她多說話,但看她可憐兮兮的模樣,忍不住哄了兩句:"在宮裏就別想爹娘了,李尚宮是很好的人,會比你娘更加照顧你。"

奚風鳶嘟着嘴,垂頭擺弄衣裳,好一會兒才低聲說:"我怕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屋裏黑漆漆的,好像除了自己什麽都沒有……可點上燈,看着空空的床、空空的屋子,更加難過。"

司馬棣底氣不足似的答了句:"習慣就好。"

"皇帝哥哥,我還有小元做伴,你呢?一個人睡不害怕麽?"

"我……朕一直一個人睡。"

奚風鳶歪着腦袋問:"你娘呢?"

司馬棣望着她幹淨的眼神,壓制住心中的波瀾,平靜地答:"母後被父皇賜死了。"

奚風鳶被震住了,呆呆地問:"為什麽?"

司馬棣依舊平靜地吐出兩個字,"陪葬。"

奚風鳶感到一陣莫名的悲傷,似乎相比之下她應該幸福多了,至少還有爹娘。司馬棣反而很釋然,放下手裏的書本,說:"你若覺得害怕、睡不着,可以閉上眼睛想象你娘其實就在旁邊。還可以抱着枕頭,像抱着家人一樣,既暖和又舒服。"說完,司馬棣腦裏忽然空蕩蕩的,原來記憶中從來沒有過這樣溫暖的畫面,不過是想象而已。

奚風鳶順勢抱着旁邊的靠墊,神情迷惘,"皇帝哥哥,我們是不是一輩子都要抱着枕頭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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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棣一怔,失神地望着窗外的飄飛細雨,嘴裏喃喃:"一輩子,應該也不會很長……"

"皇帝哥哥……"奚風鳶小心盯着司馬棣的神色,怯生生地說,"我好餓。"

司馬棣将自己面前的果盤遞過去,"吃吧。"奚風鳶笑眯眯地伸手接住了。

候在不遠處的戴忠蘭見他們相談甚歡暗暗吃驚,除了對長公主和査公子,小皇帝從不會這樣和氣。

禦書房裏很安靜,青玉案上的香爐散發出溫溫馨香。雨漸漸下大了,嘩嘩啦啦的雨聲一陣遠一陣近。太傅半倚在座上昏昏欲睡,偶爾強打精神雙目圓瞪,不一會兒又眯了起來。

司馬棣寫得一手工整的小篆,而且每每到了練字的時候,他必定寫小篆,至于其中緣由,連太傅都迷惑不解。南落然自己寫不滿一張紙便跑去司馬棣那邊看,一面看一面念叨玩樂的事。

奚風鳶緊握毛筆認真地描着一筆一畫,有時候整張臉都快貼在宣紙上,樣子吃力極了。剛抄完一句"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她便長長吐了口氣,卻不知道從哪裏彈來一滴雨水,恰好滴在紙上,模糊了一個"郎"字。

"呀!"她大叫一聲,懊惱無比。

司馬棣側頭望了一眼,開口喚:"小蘭子!去把窗關上。"

戴忠蘭匆匆過去合上窗,垂頭看了眼小皇後寫的字,竟是青梅竹馬,不由低頭一笑。南落然恰巧瞥見了,因好奇也走過去看奚風鳶寫的字,笑道:"亂抄,你知道這句詩是什麽意思嗎?"

奚風鳶仰頭,氣鼓鼓地答:"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南落然撇撇嘴,轉頭問戴忠蘭,"戴公公,你識字?"

"奴才……奴才進宮前上過私塾。"

"上私塾?那你為何還進宮來?"

"因家中有變故,不得已……"戴忠蘭的聲音越來越小,只因司馬棣清冷的目光瞟了過來。戴忠蘭老老實實站了回去,單薄的背脊弓下去,好似再也直不起來。

太傅被幾個孩子說話的聲音吵醒了,慢吞吞地訓了幾句。南落然回座,剛提筆蘸了墨,又不安分地甩了甩胳膊,濃黑的墨汁灑了一道弧線,最終落了幾點在奚風鳶臉上。奚風鳶只覺得左頰濕濕的,伸手一抹,頓時花了一張粉雕玉琢般的小臉。南落然拍桌子笑得前俯後仰,連司馬棣都忍不住笑意,奚風鳶委屈地撅着嘴,不一會兒就捂住臉嘤嘤哭起來,豈料禦書房的平靜被更加暢快的笑聲打破了。

連日的陰雲散去,天空放晴,四處都飄蕩着沁人的泥土香氣,草地裏還有未幹的水窪兒,一不小心便會濕了鞋。奚風鳶貓着腰在草叢裏竄來竄去,撿了一兜石子。南落然時不時撿一塊石頭問她可不可以,奚風鳶頻頻搖頭,"都說要輕輕的、扁扁的才能漂起來。"末了還喜歡補上一句,"小元,你看你哥哥真笨!"這時她腳邊的白貓總會叫喚兩聲以響應主人。

南落然覺得窩火,索性不撿了,趁人不注意一溜煙蹿上樹。看着奚風鳶圓滾笨拙的身影,他靈機一動,掏出彈弓,正好用上了方才撿的石子。

奚風鳶被石子打中了腿,回頭瞪着樹上的南落然。南落然樂不可支,又連發了幾顆石子,每次都能打中目标。奚風鳶急了,抱着一堆石子撒腿跑去池邊找司馬棣。她瞪着一雙大眼睛,可憐巴巴地說:"皇帝哥哥,落然欺負我。他不幫我們撿石子,還用石子打我。"

"愛哭鬼!就知道告狀!"南落然一面高喊一面飛快奔來,"皇帝舅舅才不吃你那一套!"

司馬棣往後退了兩步,從他們中間退了出來,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你們是來吵架的還是來玩的?"

奚風鳶悄悄挪動幾步,貼在司馬棣身邊,"皇帝哥哥,我們接着玩打水漂。"

南落然朝池裏扔了幾顆石子,憤憤道:"根本漂不起來。"石子咚咚落入水裏,濺起一圈圈波紋。周圍的蓮葉托着初開的蓮花随着漂浮擺蕩,花葉上還有殘留的雨珠兒,在蜜色的光線下晶瑩剔透。

這蓮花的顏色不是潔白也不是粉紅,而是橙黃如夕陽,因此被稱做夕蓮。進宮之前,奚風鳶從沒見過這樣美的蓮花。她越看越喜愛,索性在池邊坐下,目不轉睛地盯着看。南落然不以為意,"夕蓮花年年都開,有什麽稀奇的!我們別看花了,去練功房玩吧?"

"我不去。"奚風鳶坐着一動不動,神秘兮兮地說,"說不定花裏面住着神仙,我要在這看着。"

南落然嗤之以鼻,"神仙?狐貍精還差不多!"

奚風鳶吃驚地問:"什麽狐貍精?"

"傳說夕蓮花的主人叫歐夕蓮,是狐貍精變的,迷惑君主,擾亂朝綱!"

一直沉默的司馬棣忽然開口道:"別胡說,這花是昭帝為愛妻所種,此等深情絕不容後人诋毀。"

南落然小聲嘟囔:"可是……大家都說昭帝是被妖精迷惑的。"

橙黃的夕蓮一直開到了太液池的盡頭,司馬棣舉目遠眺,語氣中帶了幾分不合年齡的滄桑,"即使被迷惑,也是心甘情願吧。看着這些花兒,你不羨慕麽?"

奚風鳶随口答了句:"羨慕,我也想要那麽多花。"

司馬棣側目睨着她,心底泛起一陣酸澀。前車之鑒,他不會重蹈昭帝的覆轍,而她卻可能做第二個歐夕蓮。

李尚宮派人來帶皇後回宮去,奚風鳶戀戀不舍地望着池裏的蓮花,突發奇想地問:"我能不能帶一朵花回去?"周圍的宮婢都怔住了,不知該如何處之。

司馬棣颔首,吩咐道:"小蘭子,你去摘朵花給皇後。"

"謝謝皇帝哥哥。"奚風鳶咧開嘴笑,原先一口參差的貝齒已經長齊了。司馬棣不禁遐想,若幹年後,她會不會還像現在這樣笑?抑或跟他現在一樣,冷漠寂寥。

為了迎夏,寝殿布置一新。莫尚儀帶人将衣櫃清空,疊了新衣進去。尚服局的司衣宮婢奉命來為皇後量體裁衣,靜候在殿內。奚風鳶回來的時候,手裏晃着一朵夕蓮花,惹人矚目。莫尚儀一驚,急切地問:"誰給皇後摘的花兒?這花可摘不得啊!"

奚風鳶莫名其妙地答:"是皇帝哥哥讓人摘給我的。"

莫尚儀語塞,回頭看李尚宮。李尚宮慢條斯理地說:"早在百年前,昭帝制定的宮規裏有一條是夕蓮花不允許任何人采摘。延至今日,這規矩還無人敢破。皇上這是不知情吧,這事去告訴林總管一聲。"

奚風鳶犯了錯一般低聲說:"不怪皇帝哥哥,是我覺得這花稀奇才要來的。李尚宮,不要告訴林總管好不好?"

莫尚儀哄道:"皇後娘娘請放心,林總管會好好處理。來這邊,司衣們等候已久,要為皇後量體,好做夏天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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