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命蠱一旦種下,便可百蠱不侵。”

我緩緩地說出了這句話,他的神色不變,唯獨腳下輕輕一頓。血液在翻滾不休,我将喉嚨處的腥甜強硬地咽下去。

“情蠱種下須是一雙,你若有丁點心悅于我,便是真的。”

我還在等着他的答案,但他不願說,我便也覺得無趣了,無論他的答案是什麽,我們之間決計不會如過往那般親密無間。

他不會殺我,不會放我,想來想去,也不過是囚禁我。

但我心中尚有依仗,如今不過拖延些時間,同他虛與委蛇。

回想我同他之間,初始的悸動許真是情蠱的影響,但後續的每一次相處,每一輪溫存,漸漸消融的戒備與隔膜,每一次點滴的心動,都是發自肺腑。我曾想過放棄一切,同他如幼年時約定那般,執劍天涯、退隐江湖,但不過是大夢一場,夢醒了,此刻的背叛和冰冷,才是真的。

我的血液一直在流淌着,似乎将那些感動、愛意,盡數剔除幹淨。

愛我者,我便愛;棄我者,我便舍,縱然負盡天下人,不叫任何人負我。

我終于合上了眼,陷入了無邊的黑暗,深淵裏似有人低聲嘆息:“怎的如此狼狽。”

再醒來時,胸口和右腿的傷疤已然止血,但疼痛依舊刻骨銘心。我的四肢被鐵索扣在圓盤上,圓盤緩慢地旋轉着,叫我的視線不斷偏移——這是一件陰暗的密室,燭火閃爍,不見一絲光亮,對面的牆壁上齊整地排列着一堆刑具,花樣倒是比魔教還要繁多不少。

我的頭發貼到了水面上,随即是大半個身體,濁水沖刷着傷口,剛剛愈合的傷口重新裂開,湧進了渾濁不堪的水。我屏住了呼吸,依舊難以避免吞咽了幾口水——馊的。

我閉上了雙眼,任憑水擠壓着我的身體,心裏還有閑心計較,武林正道同魔教相鬥這麽多年,我或許是最悲慘的落敗者。武林正道自诩正道人士,做不出這等事來,恐怕是那蒼穹心中有恨,私下将我扣住,非要折磨一番,才能作罷。

我的口鼻重新接觸到了空氣,我睜開了雙眼,無法避免地又想到了蒼牧。非我自大,是真情抑或假意,我總能分辨得出,他喜歡我,又随着弟弟這麽折磨我,那這種喜歡同蘇風溪并無不同——他自然有更重要之人。

這轉輪的設計倒是精巧,剛剛喘了口氣,便要重新淹沒進水中,瀕死之時,又會被移出水面,只叫人死不掉,活亦難。随着轉動,鐵索也箍得極緊,手腕腳腕俱磨出了血,血痕順着轉輪向下淌,又被水沖刷得幹幹淨淨,不過一個時辰,嘴唇就渴到極致——那是失血過多的症狀了。

倘若命蠱未被扭轉,我丁點傷口,都會反噬到蒼牧身上,他自然要将我優待。但此刻我縱然死去,也同他無任何幹系,世事無常,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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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只怪我未聽我爹的言語,早日将這隐患除去,倘若再給我一次機會,我自會舉起刀劍,捅進他的心髒,也省得遭受這一番境遇。

我不得暈厥,只得硬生生熬着這疼,不至于痛哭流涕,倒也從未遭過這番罪。我心算着每一輪的時間,估計着時辰,大約過了一日一夜,右側臺階上的鐵門終于開啓,我仰着頭,看那雙熟悉的靴子,出現在我的視野裏。

他每一步下得都很穩,不見絲毫的急切,我卻盯着他的每一步,直到看到那張伴随我多年的臉。

他臉色比我上次見時,好了些,身上穿着盤着蒼鷹的褂子。蒼家以蒼鷹為家徽,他既然穿上了這身衣服,便是與蒼家已經徹底和解,重新上了族譜。

他以我為投名狀,得了家人的諒解,或許江湖中人,還要為他捏造一個忍辱負重的名頭,十多年虛與委蛇、深入敵營,為的便是鏟除魔頭,可歌可泣,真乃大丈夫。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我面前,卻只是那麽站着,見我随着轉盤,一次又一次地浸入水裏,如此又過了許久,他才漠然開口:“為何不求我?”

“求你又有何用。”我一出聲,便再也忍不住,咳出了一口血,“縱使你已重回蒼家,也做不了主。”

我難以理解蒼牧,他在我魔教,縱使當我的影衛,也要比正道快活些的。或許他的家人、他的名聲,遠勝過自由,亦遠勝過我。

哦對,或許他早已對為我擋傷深惡痛絕,不願意再添傷疤。

我不會後悔,為何不跟他說,我願同他退隐江湖。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縱使他想放手,也無法收手了。

早在他扭轉了我們之間的命蠱,早在他對我的魔功動了手腳,甚至早在我們那混亂的一夜時,他便收不了手了。

我皇甫慶,受不得一絲一毫的背叛,容不下一點一滴的隐瞞,我們早就沒有以後了。

過了許久,他才像是又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這回說得直白又明了。

“交出魔功,便讓你過得好些。”

“交出魔功?”我揚起了頭,任由發絲如泥土般貼在臉上,一時有些想笑,便也不作忍耐,哈哈大笑起來。

我笑了許久,才堪堪止住,反問道:“你們正道莫不是腐朽到骨子裏了,竟然觊觎起魔教的邪魔歪道來?”

他不說話,只是任由我嘲諷,待我說完了,他又機械似的重複了一遍:“交出魔功,便讓你過得好些。”

“縱然有魔功,沒有爐鼎,又如何能修煉下去?”

他還是不說話,我又一次沉進了水裏,一時不察,又咽進去不少髒水。待到重出水面,我向外吐髒水,卻沒料想到吐出了一大口血。

眼前一黑,隐約有了暈厥的跡象——轉輪在此刻驟然停止,我的喉嚨一痛,緣是被蒼牧的手死死攥住了。我同他靠得極近,他踩在水面上,如履平地,端得是鎮定從容。

我在他眼中只能看到無盡的冷意,見不到一絲溫情,但我相信他不會殺我,總還要問出那魔功來。

——果然,在我失去意識之前,他松開了手指。

我劇烈地咳嗽着,已經分不清咳出了多少血,眼前也忽明忽暗,模糊得很。縱然這樣,我也不想叫他好過,兀自說了揣測。

“司徒宣是你們的爐鼎?不過他跟過我和我爹,又有蘇風溪保護着,許是難下手吧。”

“洛林已在正道盟,”他淡淡地打斷了我,“他原本就是正道子弟。”

緣是如此,我想到了許久之前,他抗拒我去招惹洛林,那時,或許便做了這番打算。

我沉默了很久,他又有些焦慮了似的,開口道。

“交出魔功,不交便會死。”

我搖了搖頭,似惋惜似委屈,笑着答道:“早就送了你,為何又向我要。”

“莫要玩笑。”他的手貼在了我的喉結上,似是一言不合,便又要掐死我。

“那件黑色的大氅裏,你将它毀了,便能得了魔功秘籍。”

我盯着他的眼眸,從他的眼底抓住了飛逝而去的複雜,他的手微微顫抖,想要摸上我的臉頰,又被我偏過頭,躲了去。

我将魔功放在了送他大氅裏,倒不是為了送他修煉,只是當時我最信任于他,想要留一手準備,便将魔功塞了進去。到後來,倒是真起了幾分退隐江湖後,一起修煉的準備。

個中緣由不必多言,用魔功換得我幾日安生日子,這交易我爹肯定願意,我爹都沒意見,我更是一分不舍也沒有。剛剛的故作姿态,也不過是想叫他難過。

剛剛的失态,也轉瞬而去,他匆匆離開了密室,去找尋秘籍。又過了許久,大抵是确定了秘籍無誤,才遣了傭人,将我從轉盤上解了下去。

我渾身沒什麽力氣,傭人手腳也并不柔弱,将我扔到了微燙的水裏,沖刷幹淨,幹脆扔到了床上。

床褥是粗布做的,睡着不怎麽舒坦,但比密室裏,多少好了一些。沒人記得給我端來食物,我便費了力氣,沖門外喊。

“來點吃的,可好?”

“好。”

那聲音太過熟悉,不過一個單字,便能認出。蒼牧手裏托着托盤,推門而入。

他又換了一身衣服,沒了蒼鷹,只有一身黑——一時之間有些恍然,似是如曾經一般。我是魔教教主,他是我最忠心的影衛。

然而幻境終歸幻境,假的便是假的,誰也無法瞞誰一生。

他坐在了我身邊,舀了一勺粥,湊到了我的嘴邊,喚道:“吃吧。”

我低頭,喝了這口溫度适中的粥,又問道:“我的暗衛,你都殺了?”

他搖了搖頭,收回了勺子,又舀了一勺,湊了過來:“你的暗衛比想象中,要棘手。”

我沒問他為何知道暗衛的存在,須是那幾次我叫暗衛去追他,他并未走,而是留在了原地。

我察覺不出他隐藏的身影,也看不透他做的幾多謀算。我喝了粥,重新躺回了床褥裏,他熟稔地為我蓋上了被子,手指撚了撚布料,又蹙起了眉。

他欲轉身,我便道:“你要為我換上絲綢錦緞不成?”

“你既已告知了魔功,我自是不會讓你受苦。”

“為何不承認,你心悅于我。”

他身形微微一頓,接着向外走去。

“你怕了,蒼牧,你害怕承認喜歡我。”

“我未曾怕過。”

“你怕什麽?”

“我未曾怕過。”

“你怕你會猶豫不決?”

“我說了,我未曾怕過。”

“你怕你會後悔。”

“……”

“你已經後悔了。”

“……”

“蒼牧,落子無悔。”

他不再說什麽,徑自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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