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蘇風溪和司徒宣一直沒有清醒的跡象,醫師說這二人均是受了較大刺激,便不願醒來面對醒來後的一切。這倒是讓人驚異,落入局中的是我,殺了三百餘人的是我,即将成為喪家之犬的亦是我,這兩個罪魁禍首,反倒成了不願面對的人。

魔教還是有人惦記着的,盡管我親自寫了書信,囑咐務必逃走,亦有幾個分舵,喝了酒便要戰個痛快。在潛規則破滅後,戰鬥也變成了以命相搏。

有一日,小厮遞來了一封信,說是江北分舵的舵主同嘯天劍派的掌門相鬥。這兩人以武會友了将近三十年,各有輸贏。信是那副舵主寫的,言語間竟帶了幾分幽默,寥寥數筆,便寫出了雙方纏鬥的過程,直到最後一句。

“舵主贏了比武,高興極了,上前便去扶那掌門,不想有人從背後偷襲,一劍穿胸,當即斃命。

“屬下無能,未能将舵主屍體帶回……”

我松開了手指,冷風卷走信件,打了幾個旋圈兒,便飄走消失不見。人為何要選擇争鬥,又為何要不死不休,為何要反目成仇,又為何要相識相交。

這些問題,或許難以用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搪塞而過。畢竟,我命由我,不由天。

雪越發大了,我便回了房間,用上等的暖爐烤了一會兒。我以為我足夠鎮定,也足夠冷漠,知曉退讓的道理,也曉得此刻龜縮和逃避是最好的方法。

道理俱是懂的,奈何控制不住想要喋血的刀劍。

我為自己整理了一個包裹,給南三直留下了一封信,壓在了茶杯下方,取了上等好馬,翻身而上,縱身向江北分舵的方向馳去。

這一路,街道肉眼可見地衰敗下去,商人重利,當魔教無法為他們提供庇佑的時候,便會毫不留情地轉身而去。魔教占據了江湖的半邊天,有無數的人依賴它而活,我自然可以轉身離開,故作退讓,期待着卷土而來之日。

但在整個過程中,将會有無數的人為我而死,亦會有無數的人過得不快活。

我猜我該是,自己過得快活了,便不會理會別人快活不快活的性子。

我足夠冷血、足夠自私、亦足夠漠然。殺了三百餘人,我不見絲毫難過,做出不抵抗的決定,亦不見絲毫猶豫。

或許是我練那魔功,走火入魔了,才會騎着馬離開魔教,硬要推翻所有的計劃。

我停下了馬,翻出了幹糧吃了幾口,又拿出水袋,灌了幾口水。正休息着,卻聽見了遠處有了嘈雜聲。我提了魔功,幾個跳縱上前,便見數十人圍攻數人——人少的是魔教教徒,倒不是我認出來他們,而是他們一見我便呼救道:“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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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拔出溫柔刀,揮刀直砍,不多時,便将圍攻的數十人盡數屠光,又将刀插回了刀鞘內,問道:“緣何在此處,江北分舵已破?”

那幾人互相看了彼此一眼,便有一人跪伏在地,號啕大哭:“江北分舵三千餘人,只剩下我們幾個了……我們本想同兄弟們一起去死,但副舵主說,讓我給您報個信。”

“我早遣了信,叫各大分舵避讓鋒芒,今早離開,為何堅持不走?”

“教主……舵主對我們恩重如山,他死得那麽慘,兄弟們不殺光正道,不會走,再說,我們走了,這周圍依附魔教生存的人又該如何?成王敗寇,不死亦要脫層皮。”

這世道真是好笑,正道無惡不作,魔教反倒成了一些人眼中的救世主。

魔教共有江東江南江西江北四大分舵,餘下便是些小分舵,模式大多都同江北分舵一樣,除了魔教中人,又有不少人打理着魔教的産業,甚至全年的收成,都依賴魔教的收購。

過往歷代魔教鼓勵從商,積攢下無數財富,如今也成了情誼的枷鎖。我突然明白,為何南三直絕口不提這些事,他或許以為我失憶了,便不會想起這些。

失憶了能斬斷情緣,忘記所有傷悲,但唯獨無法,變更本能。

我的眼前是血腥的紅,我聽到我漠然道:“殺了便是,哭什麽。”

那之後的記憶變得模糊,記不清是如何到的江北分舵,只記得有無數蝼蟻前赴後繼,試圖将我誅殺。

我初始将溫柔刀與斷情劍輪換着用,後來便索性将一刀一劍全部拔出,左手持刀,右手掌劍,見人便砍。鮮紅的血液噴薄而出,終于有幾滴灑在了我的身上,有了第一滴,便接二連三,白色的大氅染成了血紅。

我終于停下了手,便見蒼茫空曠之地,俱是屍體。夕陽如火,冷風蕭瑟,血滴自刀劍的尖端滾落在地,我收了刀劍,轉過身,便看到一人一身黑衣,不知從何時,出現在了我的後方。

我與他相距百米,他神色冷硬,眼中卻極為複雜,似有千言萬語。

我便笑了起來,笑得胸口震動,笑得嘴角淌血,朗聲道:“蒼牧,你是來殺我的嗎?我殺了那麽多人,這條命值了。”

他拔出了佩劍,那把劍平平無奇,劍尖劃過地面上流淌的血流,血流卻詭異地分成了兩股,避讓開來。

他的話語十分沉穩的,不帶絲毫的波動:“你一貫是自私的,為何要親自來。”

我沒回答他的話,我試圖拔出我的溫柔刀與絕情劍,但我突然發現,我已經用光了所有的力氣,連站在原地,都變得岌岌可危。

我不答,他亦不覺得遺憾抑或意外,只沉穩地向前走着,又道:“你一貫是怕死的,愛惜羽毛,受不得委屈,活了二十多歲,心智卻不成熟。”

我有心反駁他,胸口卻驟然一疼,嘔出了一大口血來。

他走在了我的面前,擡起了那把劍,劍尖抵在了我的胸口:“蒼穹同我說,你來了,我很不願意相信,但你偏生來了。”

“那……咳……咳咳……咳,”我劇烈地咳嗽起來,話語變得斷斷續續,“你……要……殺……”

“我要殺你,”蒼牧替我說完了剩下的話,他提着劍,穿透了我的衣衫,捅進了我的皮肉。

半寸,一寸,兩寸。

他的手極穩,我從未感受到,離死亡如此之近。

我以為我會死,但在下一秒,卻聽見了“滴答”的聲響。

并非源自我身上——而是,他身上。

我睜大了雙眼,看向他黑色的衣衫,他胸口濕了一大片,暗紅色的血液浸透了黑色的衣裳,淌在了地上,滴落進血池裏。

“滴答——”

“滴答——”

“滴答。”

我驚愕地看着他,他卻恍若未聞,又将劍尖向我胸口刺了幾寸。

“你……”

我想問他,你想死麽,但在開口之前,便知道了答案。我不知曉為何子母蠱突然扭轉,亦不知曉他此刻為何做出如此舉動。

他許是想自己死,也許是想拉着我一起去死。

但無論如何,他此刻的劍在我的胸口裏紮,我自然是要命的。

我緩慢地挪動着腳步,左右磨蹭了一瞬,便聽風聲響起,一把銀針驟然向他的小腿射出——若是他完好無損,沒有絲毫的受傷和失血,自然是能躲過去的。

但他此刻失血過多,不過憑着一腔決意,到底躲閃不及。我趁他分神拼盡全力後仰,胸口血液噴射而出,我直直地躺落入地,跌落進了血泊裏。

又聽見一聲響動,緣是蒼牧終于支撐不住,跪在了地上。

我掙紮着想起身,但實在沒有力氣,卻見他胸口處不斷淌血,手中卻依然執劍。他的眼中似有無形的火,竟憑着毅力,撐着身體,向我這邊爬了過來。

我掙紮着想躲閃,想爬走,卻比不上他的速度。他似是鐵了心,想要将刀捅進我的心窩——我卻不想因他而死,因他而傷。

他的劍尖差一點就能重新捅進我的身體——如果沒有突兀出現的一顆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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