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我同白明玄一起用晚膳,桌子上的菜色大多是我喜歡的,他用了少許青菜,又舀了湯細細喝着,粒米未進。
我便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給他添一勺飯,夾一塊肉,又為這想法覺得驚異。
湯匙觸碰湯碗發出輕微聲響,白明玄蹙了眉,向我“看”了過來,只道:“我一貫是這麽吃的,莫要大驚小怪。”
我不經意間想起我們一路回來的烤肉時光,他那時,倒是不見一分抗拒。
用過了晚膳,白明玄自去洗漱,有丫鬟幫襯着,自是不必擔心。我早早洗過,便只穿了裏衣,進了他的卧室。他卧室的床極大,倒是足夠兩人睡下,上好的明黃綢緞鋪着,便是那床帏,也用的江南最好的絲綢。
我聞到了淺淡的藥香,順着香氣看去,緣來是枕頭發出的,沒忍住,便去捏了捏,竟然是軟的。枕頭面上的刺繡也格外細膩,仔細瞧瞧,竟然還留了一個“白”字。
莫不是白明玄繡的吧,他倒是有閑心。
我心中煩悶,便四處翻翻看看,看過了床,又去了他書桌旁,一面是處理好的公務,一面則是些策略和藥草的書籍,我見那畫筒中有幾幅卷好的畫,也不顧及禮儀,幹脆抽了出來,拆了線,平攤開來。
那畫中人,一眼看去,便是我爹。
連續抽出數卷,都是我爹,最後的那一卷,我本不想打開,但偏生聽到了輪椅聲音漸近,便慢悠悠地抽出了僅剩的那卷畫,慢慢地平攤開。
上面卻不是我爹了。
而是白明玄,他畫自己倒也畫得傳神,只見他一身白衣,在萬千燈火中踏樹前行,手中卻抱着一個半大的孩子,那孩子長得玲珑剔透,眼睛亮晶晶的,雙手抱着他的脖子。
畫面堪稱溫馨。
白明玄已然進了室內,他挪到了我面前,“看”向我道:“又在做什麽壞事?”
“在看你畫的畫。”
白明玄“哦”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又道:“若畫上有個孩子,那便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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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是未曾料到,我幼時同白明玄,竟然相處不錯。想也是,白明玄若想同人交好,無論那人是男是女,是老人還是孩子,都會為之傾倒。這一點,我倒是莫名堅信的。
白明玄挪到了床邊,便用手撐着床,一點點地向上爬,他爬得有些吃力,雙腿已是廢了,一絲力氣也沒有,只能靠着上身的力氣向內裏挪。
我看不過去,便伸手扣着他的腰,将他提了上去,他便趴在了床裏,以一種近乎軟弱的姿勢。
我別過了臉,不再去看他,卻聽見他輕輕地笑了一聲,又道:“熄了燈,上床睡吧。”
我沒有動,指尖不知為何,微微發抖。
“我奈何不了你的,上來吧,我同你講故事。”
我用掌風熄滅了燈,躺在了床上。一只冰涼的手卻探入我裏衣,環住了我的腰,我剛想将它抽出,卻聽白明玄道:“別動,我抱着你,便也好受些。”
我便擡不起手,做不得将他分開的事。
他得寸進尺,只聽瑣碎聲響,他的頭竟然也枕在了我的胸口,這姿态太過親密,我的大腦裏閃過了我爹臉,又閃過了洛林的臉,之後便是他們交合在一起的景象。
一個兩個,說着愛我的話語,便滾作了一團,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
“想知道什麽?”他的聲音很低,穿透迷障,揉捏心髒。
我攥了攥手心,話語卻不帶一絲遲疑:“蘇風溪。”
他便笑出了聲,低低地笑着,讓我愈發焦灼。
“他從過去,到現在,再到未來的每一日,都會愛着你。”
“緣何這麽說。”
“我看到他,便像是看到了另一個我,我若在當年選擇後退一步,便會成了他如今的模樣。”
我沉默不語,在黑暗中睜開了雙眼。
“當年,我爹為何會放過他。”
“我勸他的,當年那道士為你蔔了卦,便知曉會丢了性命,混亂中寫了一通改命的話語,留給了弟子。多年之後,他那弟子上門送信,我不信,你爹倒是信了。”
我想起了我爹曾說過,即使争,亦要為我争出一條命來。
“那道士是如何說的?”
“那道士說,江南蘇家,能救你性命。”
江南只有一個有名有號的蘇家,便是蘇風溪的家族。那信件中言之鑿鑿,只指蘇家,絕非偶然。
那便又說不清了,若是蘇家人能救我,我爹又緣何滅了他全門,只剩一個蘇風溪。
“你爹蠢,”白明玄的手極為自然地向上摸去,摸到了我胸口處,“他同蘇家家主是好友,知曉這事,便迫不及待趕去蘇家,說了這事。”
我很難将蠢這件事同我爹聯系在一起,但細想他平日所為,倒退二十餘年前,他倒是可能犯蠢的。
“後來呢?”
“不知蘇家何人,對你下了毒,救命不成,反倒成了催命。
“說毒藥也不準确,與司徒宣身上的血肉倒是一致,觸發的是你身上的蠱蟲,只會叫你愈發虛弱,悄無聲息地死去。”
我沒什麽記憶,也沒什麽感覺,仿佛在聽他人的故事,曾經快死去,于我而言,也并非什麽大事。
“我爹當調查一番,殺了罪魁禍首便可,怎會如此沖動?”
“他調查了,又發覺這手段,同你娘死時格外相似。你娘的身上亦有你爹種下的蠱蟲,你爹總覺得,你娘不該死得那麽蹊跷,他查出了這真相,便發了瘋。那一夜,他那把随身不離的琴,琴弦一根未剩,盡數斷裂。”
我閉上了眼,眼前似有無邊血紅,我還記得那一日,我同蘇風溪自集市歸來,手牽着手,便見火焰沖天,血腥味貼着鼻尖,壓得人挺不起身。
“所以,确是他殺了蘇家上下?”
“是他。”
我總抱有一分天真,以為這中間該存在些許誤會,或許蘇風溪是知曉其中關節,才會不願下手。
“那封信沾染了蘇家人的血,便露出了最後一句。
“若殺光蘇家人,亦可破局。
“你爹那時便想殺了蘇風溪,但你護得緊,我便勸他,放一放,左右蘇風溪亦不會知曉真相,便讓你同他,好好在一起。”
好好在一起。
我總以為,那些明媚的時光,會随着這一次又一次的背叛與糾纏,而愈發變淡,卻不曾料到,一旦想起,便深紮入腦海,時不時地冒出來。
少年時揚起水,弄濕了他的白衣。
偷溜出魔教,分着吃一顆紅豔豔的桃子。
相互交纏的劍,無從移開的眼。
還有那一日,他深夜尋我,帶着顫音的一句:“師弟,同我走吧。”
胸口那處冰涼愈發明顯,仿佛永遠也焐不熱似的。
我開了口,嗓子已然沙啞:“既然要瞞着他,他又如何知曉的真相。”
“當年蘇家滿門盡滅,除了蘇風溪,還有一人,也活了下來,那人并非蘇家人,卻與蘇家有極大的淵源,也不知何時,同蘇風溪取得了聯系,告訴了他,你爹便是殺了他全家上下的真兇。”
“那人是誰?”
“司徒宣。”
竟然是他,果然是他。
但那時的蘇風溪,沒有殺我爹,亦沒有殺我,他只是在深夜叫我同他離開,我們便也真的離開了。
“慶兒,你或許會怨你爹,但你身負蠱蟲,若離得遠了,恐生反噬,皆是會漸漸死去。你爹無法放任你去死,便要帶回你。”
“而你又勸了我爹一次,叫他不殺蘇風溪?”
“我同蘇風溪做了交易,便叫他做出已經喝了斷情水的假象,一時蒙過了你爹。
“後來你爹見你失去記憶,還要癡纏于他,便也去了殺他的心思。”
這些彎彎道道交纏在一起,倒是顯得當年忘卻的我,無情無義。
“你同蘇風溪到底達成了什麽交易?蘇風溪又為何願意隐忍下去,我爹殺了他全家那麽多人,他不想着報仇雪恨,哪裏有這個道理?”
白明玄的手移到了我的鎖骨上,像一條蜿蜒前行的蛇,他的話語黏膩又帶着說不出地魅惑。
“他很痛苦,我便編造了一個真相,告訴他蘇家上下皆中了蠱蟲,因這蠱蟲發狂,你爹才痛下殺手。
“但說服他相信這個真相,選擇将一切遺忘封存的,是因為他愛你。
“他愛着你這個沒良心的小東西,幻想着還有一日,能同你在一起,便做了那不報家仇的孽障。”
能夠騙過自身的,只有自身願意相信的謊言。
如此說來,那一日,蘇風溪設下局,讓我殺了那三百餘人,倒能說得過去,他不會直到今日,還願意相信,白明玄為他編造的謊話吧。
“我布置下一切,卻未想到出了變故。”
“是何變故?”
“你的好爹,娶了司徒宣。”
司徒宣,又是司徒宣。
“以身為餌,讓你爹受了重傷滾落山崖,蘇風溪還記得當年的交易,我和你爹便在山洞裏養病。
“等他清醒過來,又不同我鬧別扭了,我才知曉,司徒宣竟然被他娶了。”
之後的事情,似乎都能說得通了,我接上了他的話。
“司徒宣會告知蘇風溪當年的真相,不,他甚至會扭曲當年的真相。”
“不必扭曲,那封道士留下的信,便是鐵證。你爹并非被圍攻而無奈殺了蘇家上下,而是因為能夠救你,才痛下殺手。
“如此蘇家滅門的緣由,便是你。”
蘇家滅門的緣由,本來便是我。若非那封信,若非我爹興沖沖地帶我去見蘇家家主,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蘇風溪會是江南蘇家的驕傲,他的一生順遂,會成為他一直想成為的江湖俠客、正人君子。
因為我,他的人生便徹頭徹尾地轉了個方向。
我是他的劫。
“蘇風溪一直沒有殺我。”
“他下不去手。
“他後來尋過我和你爹,你爹那時虛弱得很,他提着劍,我只須說一句你一輩子都會恨他,他便下不了手了。
“他下不去手殺你爹,更無法下得去手殺你。
“但司徒宣在他身旁,或許受他蠱惑,或許受他牽制,你總是要受些苦的。”
冰涼的手壓在了我的喉結上,我倒是期盼着他能夠鎖緊手指,好叫我不必得知這些,不必如此苦楚。
“他早絕了我們之間的路。”
“他若能同你在一起,便真是禽獸不如了。”
這番交談卻有許多的漏洞,譬如我爹發狂犯蠢的時候,白明玄為何不在,他若在,事情便不會發展到這個地步。譬如司徒宣,是如何躲過那一場浩劫,又如何能尋得那改變體質的藥水,提前設下布置。譬如我當年中毒,我娘當年中毒,又是源自誰,是蘇家下手,還是另有原因?
我無法再想這其中的漏洞,腦子裏不受控制地想着蘇風溪。
但讓我痛苦,讓我絕望的是,縱使我知曉了一切的真相,心中懷着歉疚和愧意,忘不掉過往種種情深,我卻依舊,不愛蘇風溪了。
熾熱燃燒的、真摯單純的、仿佛永不消減的真情,終于在這一番番試探和傷害中,在一次次錯過和誤解下,磨滅幹淨。
“蘇風溪這幾日,便會同司徒宣離開,這是司徒宣願意救你的代價。
“你若想攔下他,自然能攔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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