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我去見蘇風溪時,他正同司徒宣一起,收拾着行李。司徒宣見了我,有些懼怕的意思,蘇風溪卻抓住了他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便叫他先離開了。
我來時,白明玄告知了我一件事,又給了我兩副藥,我問他求什麽,他卻只笑了笑,又道:“只是想叫你開心些。”
只是想叫我開心些。這話許是假的,聽起來倒是熨帖。
我和蘇風溪一起坐在圓桌旁,他倒是從容,只問我身體可大好了些,我只說已經好了大半,又鄭重道了謝。
蘇風溪便笑了起來,似乎我身體康健之于他,便是極大的幸福。
過了許久,我終于開了口:“我都知道了。”
他也不見多少驚訝的情緒,只道:“不必多想。”
“你能留下來麽?”我的手心沁出了汗,這句話說得幹癟又無力。
“留下來,又能做什麽?”
像以往那般,在魔教處理各種事物,當我的右護法?
若他答應,他便真的,不是個人了。
“留下來陪我吧。”
我輕輕地,說出了這句話。
蘇風溪便一下子笑了起來,是那種不含雜質的、真誠而明媚的笑。
“我也很想陪你,只是你啊,已經不需要我的陪伴了。
“你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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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還沒長大。”
在我對蘇風溪萌生眷戀的時候,他拒絕了我,便說了這句話。
而如今,我對他再無愛戀,他便誇我,長大了。
原來他早就知道,我不喜歡他了。
“你喜歡司徒宣麽?”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問這個問題,或許只是不甘心。
“不喜歡。”
“那你為什麽總說你喜歡他。”
“或許是因為,看到你吃醋的樣子,會比較開心。”
他是這麽說的,我便假裝信了。
“以後準備去哪裏呢?”
“天下很大,四海為家。”
我松開了手,去摸了摸他的臉頰,他也沒有躲,任由我摸着。
“你以後,還會回來麽?”
他搖了搖頭,只道:“教主放了我吧。”
我捏着他的臉頰,突然想起,許久之前,他惹我生氣時,我便是如此捏他的。他的眼中曾有無盡的溫暖與愛意,如今卻深深紮進了心底,不再讓我瞧見。
我便知道了,在許久之前,他已為我們之間的關系,畫上了一個句號,無論如何,總歸是不願同我在一起了。
我伸出手,插入了他的發間,欺身上前啃咬上他的嘴唇,他的唇被我咬出了血,他不反抗,亦不回應,像一塊溫暖的冰。
我抱起了他,踉跄地匆忙地滾到了床上,我壓在他的身上,他卻從容不迫,靜靜地看着我。
他問我:“師弟,事到如今,你可還心悅于我。”
我自然可以騙他,但在此時此刻,我竟然不想騙他。
我沉默不語,他便以手輕輕地撫過我的脊背,像是在安慰我似的。
“既然淡了,那就忘了吧。你自快活去,何必回頭看。”
我低低地“嗯”了一聲,便任由他抱起了我,我們便一起坐在了床沿上。
床上鋪着的是素白的褥子,我卻不合時宜地想到了婚禮上豔紅的喜被,那或許是我此生唯一的一次婚禮,簡陋,卻難以遺忘。
我終于想起了來這裏時做好的打算,便起身拿起桌面的茶壺,倒了兩杯茶。
我當着他的面,拆了兩個紙袋,将內裏的粉末撒進了茶杯裏,又将茶杯端到了他面前。
“這兩杯茶中,一杯下了斷情水,一杯下了毒藥,白明玄叫我拿這兩杯茶給你,讓你選一杯。
“你也可以不選,便選擇留下來,魔教有你的位置,我亦不會為難你。”
我心底倒是安定,無論他選擇哪個,總歸都在我們的算計之中。
他伸出手,随意地拿了一杯,卻道:“當年婚禮簡陋,我們還欠一杯交杯酒。”
像有一雙無形的手,死死地攥緊了我的心髒,讓我無法呼吸,無法出聲。
“一杯毒藥,一杯斷情水,一人死一人忘,皇甫慶,你可願同我賭?”
他目光灼灼,像褪去了所有溫和的假象,變得咄咄逼人。我卻笑了起來,眼前的人同多年前,勸我喝下斷情水的男人,如出一轍。
我有時回憶曾經,總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那麽聽他的話,他叫我喝,我便去喝。
但如今,他欲同我賭,竟也想同他賭了。
未曾想過,他會做出如此的回應。
他不怕他死麽,他不怕我死麽?他好像真的不怕了。
我便也舉起了茶杯,主動繞過了他的手臂,只道:“既是交杯酒,我同你喝。”
話音剛落,手臂卻一麻,茶杯從指縫中墜落,蘇風溪穩穩接住了。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待我稍有意識,全身已動彈不得,蘇風溪從容不迫,便将兩杯茶一飲而盡。
茶杯摔落在地,瞬間化為碎片,我維持着舉杯的姿勢,倒像是自作情深。
蘇風溪伸出手,拔出了插入我手臂的針,我動着手指,待能動彈了,便抓住了他的衣領,将他抵在了床上。他不見絲毫的慌張,眉眼間俱是超脫的快意:“師弟,你為何生氣?”
“你、想、死?”我一字一字,從齒間擠出這句話,莫名的怒火在焦灼燃燒,燒得我理智搖搖欲墜。
“分明是你想讓我死,”蘇風溪劇烈地咳嗽起來,仿佛真的要死了一般,“你答應了同我喝這杯交杯,我如何會讓你去死。”
我松開了他的衣領,手背摩擦過他的臉頰:“你已心存死志,才不是為了我呢。”
他便也像哄我似的,笑道:“你做得很好,死在你懷裏,總比死在外面,于我而言,來得好些。”
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唇齒間發白得厲害:“只是如此一來,你恐怕永遠都不會忘記了我了。”
“你為何想死?”我聽到了我漠然的聲音,仿佛阻隔了一切的情感,像一塊冷冰冰的石頭。
“我對不起蘇家六百二十一人,又有何臉面,活在這世上。
“我拘泥于情愛之中,卻将你親自推到了他人懷中,又有何留念,活在這世上。
“我活了二十餘載,一事無成,盡在人股掌之中,又有何立足,活在這世上。
“師弟,活着太苦,不如死去。”
我伸出了手指,一點點碾着他眉間,想把他眉眼間的苦痛盡數抹去,卻發覺這不過是徒然。
他未曾與我發過脾氣,唯幾的争吵,更像是精心籌謀的演戲。
連最後要說的話語,都是克制的、溫和的,像少年時,我不願吃藥,他便是如此,捧着藥碗,輕聲地說着話語,哄着我服下良藥,換身體康順。
“你想去死,我卻舍不得你去死。”
他的瞳孔在一瞬間放大,半晌,只是搖了搖頭,似在嘆息。
“兩杯俱是斷情水,我想着,你若服了一杯,便可忘卻那些不快的記憶,糊塗留在這裏。
“我亦想着,你不願服藥,但一諾千金,自然也可留在這裏。
“未曾想到,你兩杯都喝了,如此,過往前塵,倒是會忘得徹底。”
他擡起手,碰到了我的手背,手指插入了我指縫之間,突兀地笑了,他笑得溫和如玉,同多年前野外相遇,如出一轍。
“師弟,我很高興,你不想殺我。
“師兄想求你,殺了我吧。
“縱使我無顏面對死去的家人,亦不願再同你在一起。”
我抽出了我的手,便也握住了他的喉結,他眼中不見一絲惶恐,只有滿滿的釋然。
我便收攏了手指,一點一點了結他的生機,他的眼球終于泛起了白,不再是那讓我痛苦又抗拒的了然情深。
“你若殺了他,他自解脫了,你卻便會痛苦一輩子。”
我驟然轉身,卻見我爹立在門側,似百無聊賴般,撥動了幾聲琴。
我似得了救命的稻草,手指驟然松開,再也下不去狠心。
蘇風溪已沉沉昏去,而我再清楚不過,待他醒來之時,便會徹底遺忘掉我,遺忘掉那些讓他痛楚的過往,活得幹幹淨淨。
再向門口看去,門口卻悄無一人,不知剛剛是我的錯覺,還是我爹真的出現又旋即離開。
我看着我的手心,打量着每一根修長的手指,便是這雙手,差一點殺了他。
我似放過了他,但又突然意識到,我已經殺死了他。
那個愛我的蘇風溪,那個曾護過我又傷過我的蘇風溪,那個我愛過的蘇風溪,死在了我親手遞過的斷情水裏。
似乎也能,體會幾分,當年蘇風溪看着我飲盡斷情水的滋味。只是他可比我絕情得很,做得了第一次,便能做得了第二次。
一切同蘇風溪相關的回憶,在他叫我殺他時,盡數回歸腦裏。
我便知曉,是他默認司徒宣折磨于我,亦是他親自喂了我第二杯斷情水。
他可真狠心,一次又一次,洗掉我的回憶,絕了我對他的情誼。
又真絕情,想叫我親自殺了他,一輩子忘不了他。
這一切仿佛都能用父輩仇恨、屢次誤會、委曲求全、為我治病一一解釋過去。
但我終究不是泥土做的人,能做到功過相抵,能不變初心。
蘇風溪睡得安穩,睡前也未曾說過一句像樣情話,道過一句告別。
我們之間,也不欠這個了。早在多年前,我在他視線中舉起酒杯,我們之間,便永絕了情愛的可能。
我俯下身,親了親他的眉眼,他的鼻梁,又親了親他的嘴唇,深深看着他,将這張臉印入眼底。
我輕輕地、輕輕地對他說:“師兄,再見。”
再見,再也不見。
我轉身,卻看到了那把碧游劍,便也拿了起來,一步一步,再不回頭。
這一日,正是大好晴天,柳樹缥缈,天空湛藍。
我踱步到了池塘邊,便也想起少年時的趣事。師兄師弟在池塘邊嬉戲打鬧,笑作一團。
我提起魔功,踩着水面,不多時,便到了水池中央。
我已然長大,再也做不得那故墜池中,叫人來救的事了。
便舉起了那把碧游劍,緩緩地松開了手指。
仿佛看到多年前,我捧着劍,一步步走到了他的身邊,笑道:“這把劍給你,願你我兄弟二人,永生相伴。”
“撲通——”,飛濺起了微弱的水花。
我踏着水,一步一步,走出了這片池塘,回到了我的人間。
臉頰冰涼一片,俱是水意。
便聽琴聲缥缈,我爹端坐在樹下,撥弄琴弦。
他道:“忘了吧。”
蘇風溪連夜便被送出了魔教,我亦不知他所蹤,只知曉他在江南有了一處宅子,幾個鋪面,日子無論如何,總歸過得下去。
至于司徒宣。
至于司徒宣。
他如此待我,我又如何會叫他,同他心心念念之人,一起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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