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白明玄說,我此次治病,還差一味藥。
那味藥,偏偏在蒼家手裏。我爹去接他的孫子,順路又打了過去,殺了無數人,卻得了一個藥在蒼穹手中的答案。蒼穹一心赴死,百折不屈,我爹無奈,便問他有何條件。
蒼穹仰天長笑,擦了擦嘴角的血,只讓我爹送洛林回去。我爹便歪着頭,“好心”地提議道:“要不要附贈一杯斷情水。”
蒼穹倒也硬氣,只答道:“他若忘了,便不是他了。”
我爹便匆匆趕來,詢問我的意思。
魔教放了司徒宣,再放走洛林,便只剩下白明玄一個爐鼎了,但細想一下,我爹尚在,我病愈之後,也并不着急修煉,尋個數載,總能找到合适的爐鼎。
我正欲答應,不知為何,偏生想到那一日,燭火搖曳,洛林在我身下的情形。到底還是想問清楚,不想錯怪人,亦不想留下憾事。
“我同洛林談談。”
“談談又如何?”我爹的聲音輕快極了,“他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總歸是要送回去的。”
“爹,你不過是順水推舟,想将洛林送走,若你将劍比在洛林脖上,逼迫蒼穹,他亦會答應的。”許是眼睛瞎了,現在看這些彎彎道道,也不覺得吃力了。
一片溫熱貼在了我的臉上,我爹反複摸着我的臉:“可恨我,絕了你和洛林的姻緣?”
“我只好奇那一日,究竟發生了什麽?”我閉上了眼,細細去想過往種種,“那日之前,你是希望我同洛林在一起的,沒道理那一日後,你便徹底改了态度。”
“我又不是什麽好人,色欲熏心罷了。”
他如此說,便是不想告知我了,我便也不再問,又換了個話題:“聽說兩個孩兒,已經會叫爺爺了?”
“會叫了,也會叫爹爹了,下午便抱來叫你看看?”
“算了吧,孩子太小,不要過了病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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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罷,等你眼睛好了,能看見東西了,再叫兩個小家夥來陪你。”
我“嗯”了一聲,聽我爹離了屋子,沒過多久,又聽見熟悉又陌生的腳步,由遠及近。
他輕聲地喚我:“教主哥哥。”
他這一喚,便勾出了許多回憶。
還記得那一年,我爹懷裏抱着嬰兒,自雪中歸來。我爹随手将孩子塞到了我懷裏道:“你媳婦,自己養着。”
我那時雖小,卻已懂了道理,便哭笑不得,只道:“爹,你分明是叫我養孩子吧。”
我爹便狠狠揉了揉我的發頂,喚道:“叫你養,你養便是。”
我小小的手抱着軟軟的嬰兒,不知所措,鬧了個紅臉,還是蒼牧細心些,熟稔地換了尿布,又抱着孩子,輕聲地哼着曲子。那嬰孩果真不哭鬧了,睡得亦香甜。
我煩那孩子總纏着蒼牧,便将他送給了奶娘去養,有時候帶着蒼牧,去看上一眼。蒼牧便總能從袖中,變出些布偶來,也不知是何時做的,他只道看着那孩子,便像看到了幼弟,他如此說,我便也攔不住。
在之後,我與白明玄相處的時間多了,蒼牧便去找洛林多了一些,一大一小,相處倒是有趣。
到後來,我便同蘇風溪一起去找洛林玩兒,洛林亦口齒清楚,指着蘇風溪,便道:“你不要同我搶教主哥哥,我以後,是要嫁給他做新娘的。”
我便只拿這話當作童言無忌,畢竟我待洛林,還不如蒼牧待他好些。後來洛林反對我繼承我爹的爐鼎,亦是蒼牧求的情,我屢次要動他,蒼牧亦多加阻攔。
我細細想着過往種種,只覺得,洛林對我的情誼,看似真摯,卻像水中月,細品品便不夠真實。
那什麽是真實的呢?
蒼牧養了洛林,是真的。
蒼穹深愛洛林,是真的。
洛林救了蒼牧,是真的。
洛林毀過我容顏,也像是真的。
洛林愛的或許從不是我,抑或,不單單我一個。
我心下一片清明,便問床邊人:“你可是,心悅蒼牧?”
我等了一會兒,才聽到他笑着答:“我喜歡的,一直是教主哥哥啊。”
謊話說了一萬遍,便像是真的。洛林自小便充當我的爐鼎養大,所有的人都在告訴他,他喜歡的人是我,以後嫁的人是我,從很久以前,他便追在我的身後,用那種渴望的眼神看着我。
我發覺我總不願意将他想得太過難堪,便不自覺地為他開脫,許是他年紀太小,又無人限制他的性子,便會做出一些不當的行為。
我恨他背叛于我,這恨意卻消減得格外快,快到此時此刻,竟有些不忍,不忍他成了我爹的棋子。
卻聽他又停了笑,一字一句答道:“但我愛的人,是蒼牧。”
喜歡是什麽?喜歡是在一起會快樂。
愛是什麽?愛是不在一起,便會痛苦難耐。
我不知曉洛林何時對蒼牧起的心思,我沒有看透,蒼牧,似乎也沒有看透,在他用澄澈的目光追随着我,在他甜甜地喊着“教主哥哥”的時候,他心裏,究竟在想什麽呢?
我想起了那只草編的蟋蟀,洛林編得極緊,蒼牧拆開了,又重新編得極松,他二人,終究不是一路人。
“你既愛慕蒼牧,又同蒼穹作何糾纏?”
“小的時候,想同他口中,知曉更多蒼牧的故事,”他頓了頓,聲音變得飄忽,“長大後,便甩不開了,蒼牧希望我嫁給他,幫他治病。”
“蒼牧逼迫你的?”
“不,他甚至沒有說過,”洛林飛快地答,“我猜到了,便會去做。”
我握了握虛弱無力的手指,心中也不覺得有多難過,他終究是我養大的孩子,喜歡的亦是我曾心悅之人,我沒那麽喜歡他,便也沒有多少執着。
“所以,你心甘情願,去武林正道,同蒼穹在一起?”
“我心甘情願。”他聲音很低,答得沒有猶豫。
如此看來,我以為是逼迫行事,不過是一道順水人情,既然洛林自己也願意,我又做什麽阻攔,平白去當惡人。
我咳了一聲,洛林扶起了我的肩膀,又給我遞了一杯水。
我的嘴唇貼着茶杯,有一瞬猶豫,但到底還是喝了這杯茶。他或許有理由再害我,但為了蒼穹蒼牧,他便不會這麽做。
“洛林。”
“教主。”他終于把“哥哥”兩個字去掉了。
“蒼牧說,是你毀了我的容貌。”
“蒼牧那時執意要将你放入冰棺,我就想,毀了你的容貌,他就不會日日夜夜去看你,緊緊盯着你了。”
“你知我沒有死?”
“教主既然有了假死的打算,又豈會真的去死。”
“那你可知,你動了蒼牧的手足,我便會受到更大的反噬,筋脈俱斷?”
他默不作聲,似乎在斟酌着答案,我心中郁結,便繼續追問。
“你毀了我的容顏,将我暴屍荒野,又攔住蒼牧,究竟為何?
“我養了你十餘年,自诩未曾虧待于你,你為何如此待我?
“既已嫁給蒼穹,又為何趕來見我,救我爹二人,委身于我,說些‘喜歡’的胡話?”
“皇甫慶。”記憶中,這仿佛是他第一次,喚我的名字。
“我愛蒼牧,便會嫉妒,我喜歡你,便下不去狠心。
“便會如此,反複蹉跎,不知道該幫你,還是該害你。”
如此多的謎團,他一句話便想搪塞過去,未免輕看了我。
我欲再問,眼前卻驟然一黑,便又暈了過去。
醒來時,身子沉得厲害,白明玄守在我的身旁,見我醒了,又親自端了藥,喂進了我嘴裏。我喝了藥,喝着亦覺察不到什麽味道,許是失了味覺。
白明玄拿了蜜餞,想要喂給我,我便搖了搖頭,他亦懂了。
我問他:“洛林如今在何處?”
白明玄笑了笑,笑聲溫溫柔柔,他若想害人,便會作如此姿态。
我閉上了眼,又問道:“人可還活着?”
“人是活着的。”
我心稍微放松了些許,又聽白明玄道。
“你爹恰好在那時去見你,在門外聽了大半。”
這未免也太過巧合,而我從不相信巧合。
“他原本想将人齊整送過去,便改了主意,将洛林的臉劃了個徹底,又親自捏斷了他的每一根骨頭,若不是蒼牧求情,你爹還想廢掉他多年來的內力,叫他徹底成個廢人。
“人送到了蒼家,即便如此,蒼穹依舊要了,當日便舉行了婚禮。”
我不知道心底是什麽滋味,不太難過,也不太歡喜,更多是有些唏噓。我爹這番行事,到底狠辣了,不必如此的。
“你爹拿了藥材,又叫蒼家盡力配合,為你療傷,若你痊愈了,我為洛林治病,也未嘗不可。”
“可還能治好?”
“那張臉縫縫補補,再配合藥膏,還能再看,碎了的骨頭若要治療,便要重新打碎,以後會落下陰雨天便痛的後遺症。”
今天的白明玄心情似乎很好,我問他什麽,他皆一一回答。
我知曉能治好了,心頭便也松了松,就聽白明玄繞了許多話,終于說到了正題上。
“若你不好,他們俱要為你陪葬。莫說洛林,蒼穹蒼牧兄弟,即便江南的兩位,你爹都不會放過。
“為他們的性命,你可願意掙紮着,努力活着?”
“我自會活着,”我睜開了眼睛,轉向白明玄的方向,“不為他們,只為自己罷了。”
白明玄便笑了起來,他用他冰涼的手指,撩撥着我的頭發,半晌,用手指抹下了我睜開的眼睛。
“你既不想死了,我自會保住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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