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蒼牧向我辭行,而在幾個瞬息前,他剛剛喂我吃過了今天的藥。
我總以為,離別不會如此近,至少他會等我痊愈,才會流露出這個意思。我放了蘇風溪,送走了洛林,事到如今,我身邊信任的,也只剩他了。
我不信白明玄,亦不信我爹,或許只有在蒼牧的懷裏,我才能得一瞬安寧。但他卻對我說,他要走了。
我知曉我沒道理留他,他欠我的已經還清,再強留也沒有理由。他願意留下來,陪我療傷治病,是他的憐憫,他不願意,我亦無法恨他。無法恨他,卻不明白,不明白為何偏偏在此刻他選擇離開,不明白為何不能等我好些,不叫我一人孤單。
但細想相伴的這些時日,他亦從未承諾過他不會走的。總要分別,不過是提前罷了。我終究是不甘心,半是沖動半是真心,問道:“倘若我病好了,想同你退隐江湖,你可願意?”
我記得的,在我與他情濃之時,他便如此問過我,若是能離開這一切紛争,同在在一起,或許也不錯。
“我是願意的,”蒼牧開了口,他的話語平穩,不帶一絲情緒波動,我的心髒揪了起來,又聽他緩緩補充道,“但我不能,我不能随你走。”
“為何不能?”我的嗓子沙啞得不成模樣,我亦不知道,為何有透明的水,自眼眶湧出,“我們錯過了那麽多次,這次你我走了,便可逍遙自在,快活一生。”
“若我不走,你可會說這句話。”他音色平平,刀刀見血。
“皇甫慶,事到如今,你可還對我,有愛慕之情?”
我騙不了他,盡管我舍不得他。
“我知你容不下背叛,當年那一刀落下,你決計不會多留情誼。
“皇甫慶,做過的事,縱然後悔,亦不可追。”
他像是在指自己,又像是在指我。這些時日的绻缱情深,終究是一場美妙又脆弱的夢。
夢醒了,便什麽都沒有了。
過了良久,好似不那般難過了,我掙紮着擡起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又問他:“你走了,要去雲游四海,當你的大俠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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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隐約有了推測,卻執拗地想聽到不同的答案。
他任由我拉着,空出的手摸了摸我的臉,連一貫平淡的音色,也多了幾分低沉溫柔:“我要回蒼家,蒼家遭遇重創,蒼穹發誓不會再娶,嫡系只剩我同他二人,我若不回去,蒼家撐不下去。”
“你弟弟發誓不再娶,你卻可以再娶,自可以聯姻正道名門閨秀,我若沒猜錯,你回去便要辦婚禮吧。”
他默不作聲,我便知道,我猜對了。
好一個蒼牧,好一個蒼家長子,他惦記着他的弟弟,惦記着他的蒼家,惦記着他的責任,便縱使想同我走,亦會說,他不能。
我松開了握着他手腕的手,他卻反手抓住了我的手指,他攥得極緊——他亦知道,這許是最後一次了。
我閉緊了雙眼,不想将軟弱姿态,流露于他面前,他亦不說話,只是握着我的手,握得極緊。
又過了許久,我胸口處的悶疼越發明顯,我便睜開了眼,“看”向了他的方向,笑道:“我參加不了你的婚禮,亦沒準備什麽禮物,若你有一日成了正道盟主,若我勉強撿回一條命,我們亦可學前人,立下盟約,互不相犯。”
他的呼吸變得粗重,我以為他會說出什麽,但他最後,也只輕輕地,“嗯”了一聲。他緩緩地松開了手指,我的手指從他的指間一點點滑落,直到最後一絲暖意,消失無蹤。
我壓着嗓子的腥甜,揚起嘴角,笑道:“走吧,莫回頭。”
他掖了掖我的被角,不發一言,轉身便走。
我聽見房門打開又關阖的聲響,無從壓抑,便又大口大口地嘔血,仿佛要将這些年的過往,都融進血裏,吐個幹淨。
腦內俱是混亂的場景,分不清是真實抑或夢境,喚他無數次影衛,喚他無數次名字,手中握着雪團,同他做你追我趕的游戲,漫天星光,躺在他懷中,聽他說:“慶兒,快些長大吧。”
落進了熟悉的懷抱裏,耳畔是他顫抖的聲音:“慶兒,撐住,你要活着。”
我不知從哪裏攢下的力氣,死死掐着他的臂膀:“蒼牧,你總歸要走,又為何回頭。”
他抱着我闖了出去,一貫平穩的懷抱卻變得颠簸,冷風拂過我的臉頰,吹涼了溫熱的水。
在昏睡之前,我得了他的答案:“想多看你一眼,看一眼便走。”
他還是要走,縱使我強求。
白明玄為我把脈,隐約聽到琴弦與刀劍相撞的哀鳴,便又想到,多年前,他自遠方來,手中執劍,焦慮看我。
他放下了劍,伸出了手,只道:“我吃了這藥,你放了那孩子,他太小,什麽都不懂。”
“爹,放蒼牧走。
“放、他、走。”
我撐着意識,聽到他的腳步一點點變輕,直到消失不見。
白明玄的手摸着我的嘴角,只道:“別笑了,不好看。”
原來我竟笑了麽?也對,不想再落淚,便只得笑了。
我高高興興,笑着送你走,你莫回頭,走你的康莊大路。
多年之後,若有緣重逢,你我俱要笑着,道一聲年少輕狂,将糊塗賬一筆勾銷,作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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