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皇甫寒與皇甫冰已能搖搖晃晃地走幾步路了,他二人很喜歡我爹,與我倒不太親近。
我爹問過我如何處置兩位夫人,我便遣人問了問,緣來這兩位夫人已拜了姐妹,想要帶發修行。
帶發修行是假,想躲着我怕才是真。我便也不為難她們,給了銀兩護衛,便送她們離開。她們便頭也不回地走了,連兩個孩子,都未提出看一眼。
我不知究竟是她們沒什麽感情,還是怕見了不舍得走,總歸結局都一樣,孩子亦小,不懂得什麽離別的滋味,我爹逗了一會兒,便又笑了。有時會覺得人長大真是極惱人的事,知曉離別,知曉苦痛,知曉求而不得,知曉陰暗,知曉詭計,知曉諸多事端。若一輩子都是個孩子,不知多好。
但若一輩子都是個孩子,便是将自身的責任盡數扔在了親近人身上。傻子如孩童般無憂無慮,照顧傻子的人卻未嘗有一日快活。
我回過神時,便見白明玄搖着輪椅,吃力地駛向我的方向。已是秋末,落葉積壓在地上,尚未來得及清理,輪椅壓着厚厚的落葉,路的确不太好走。
我欲過去搭一把手,又想起那一日,我爹說過的話語,便攥緊了手心,只叫自己莫要再親近。白明玄依舊緩慢地向前挪動,等到了我面前,便伸出手虛虛地摸了摸——他摸了個空,便蹙起了眉,也不見多生氣,只是向前傾了身體,又去夠我。
我站的地方,剛好讓他夠不到,便見他左右揮着手虛空地摸着,蹙着眉,我不言,他亦不語。
他終于确認了摸不到,便又重新坐直了,滾了兩圈輪椅,又重新擡起了手——我知道我能輕易躲開,但卻無法控制身體的本能。
我不想躲,不想再看到他蹙眉的模樣,不忍心見他顯露出他其實是個瞎子的真相,便叫他的指尖觸碰到我衣衫的下擺,緊緊地抓住了它。
他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極小的笑,聲音是一貫的溫柔動人:“慶兒,我抓住了你了。”
我喉結聳動,不知是喜是悲,便“嗯”了一聲,伸出手想拂掉他的手,卻怎麽也做不到。
他像是真的不知曉我的掙紮與苦痛,當他想抓緊我的時候,便能抓到了。
“慶兒,你喜歡我麽?”
我盯着他靈動的眼睛,答道:“你不該問這個問題。”
“也對,我是不該問這個問題。”他面容未變,像剛剛的詢問不過臨時起意,刻意撩撥我一番。但見纖白的手指驟然放松,绻起的衣料抖開褶皺驟然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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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體溫靠近又抽離,像剛剛他的探尋、他的驚喜、他的試探,不過是一場錯覺。
我的指尖摳進了掌心,叫自己從意亂情迷中清醒一絲,只道:“你喜歡我爹,我爹亦喜歡你,你二人逍遙也好,折磨也罷,都同我,并無幹系。”
他臉上的笑瞬間抽空,變成了一片蒼白,我再無法從他的神色中,窺視到半絲情感。他的手摩挲着輪椅扶手上的花紋,似在思考,又似在消化。
半晌,他道:“你是長大了。”
長大了。
蘇風溪總說我沒長大,蒼牧總盼着我長不大。
後來他們都不得不承認,我長大了,再抽身而去,如今白明玄亦這麽說,仿佛過往多年,他所見的都是個孩子罷了。
那一年,藥圃中穿梭不休的孩子,盼着自己早日長大,同白明玄一般大。他卻不知曉,為了這句話,他究竟要付出什麽代價。
肆意妄為,年少輕狂,沖動魯莽——仿佛是上輩子的過往。
“若沒有什麽事,我便退下了。”
白明玄像是沒聽見這句話,他在走神,我亦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我便轉過了身,踏着滿地的落葉,向前走去。風乍起,落葉卷起打在我的衣衫上,我擡頭,看夕陽晚霞,心中竟也不覺得有多難過了。
一夜好眠,第二日醒來,卻發覺房間內多了一壇海棠花。
如今已是秋末,這海棠花卻開得格外豔麗,卻如催命符一般,戳着我的心窩。自我爹與白明玄回教後,魔教守衛更為森嚴,我身邊更有暗衛輪崗,我亦不是睡熟便什麽都不知曉的人。
如此大的一壇海棠花,究竟是何時又是被何人放進來的,又為何生得如此豔。
我拔出了斷情劍,劍尖竟有幾分顫抖,想将它斬斷,又怕斬斷反而會帶來禍事。
我非迷信之人,但這海棠花之事,顯然出自人為。
蘇風溪與司徒宣已失去記憶趕去江南,蒼牧蒼穹在我爹的層層監控之下,又有何人在背後謀劃,特地送來一壇海棠花,預告着禍事将至。我幾乎是立刻想到了白明玄,他那日的态度明顯不對,如此決絕的否定,更像是一種抗拒。
我提着劍,便想去找他,推開門卻見他慘白着臉,搖着輪椅走向我的方向。
他一貫鎮定,此刻卻微微發抖,他許是聽見了門開聲,便一把握住了扶手,人也不再發抖,情緒全壓在鎮定之下:“你房中,可是有一壇海棠花?”
“有一壇。”
“開得可豔?”
“豔。”
我回了這個字,白明玄便一下子松開了手,只道:“莫要怕。”
我想說,我不怕。
但卻說不出口。
若是過往的一切,勉強能用巧合形容,如今情形,便是明晃晃的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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