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我心中憂慮,白明玄一反常态,我爹反倒是最自然的那個,用晚膳的時候,他瞧我們都不怎麽動,竟親自下了廚,端了兩碗面來。我知他會做些燒烤,竟不記得他會做面了。他便将一碗面放在了我面前,笑道:“你還是跟我學的,我如何不會了?”

我低頭看,只見清亮亮的水裏,便是一根長長長的面條,再擡頭去看白明玄的碗,他碗裏有肉有菜,竟然還加了一個雞蛋。

我爹便曲起了手指,貼在我的嘴唇上,叫我不要說話。

白明玄伸手摸了摸,摸到了碗的邊緣:“難得見你做一次面條。”

“要我幫忙麽?”我爹竟主動說了這一句話。

“好啊。”

我便吃着我的清水面條,見我爹一筷子一筷子喂給白明玄吃,他二人倒是濃情蜜意,讓人生羨的。直到吃完了碗中的面,我才意識到,我爹竟然沒有給自己留一碗,正欲說話,我爹也轉過了頭,沖着我搖了搖。

他便是不想讓我說的意思了。

夜幕沉沉,他推着白明玄,便欲回房。我瞧着他的背影,不知為何心生惶恐,便開了口喊:“爹!”

他轉過頭,半邊臉在黑暗中,半邊臉在光亮中,那一瞬間,他好看得讓人心慌。

我便忘記了所有想說的話語,只呆愣愣地看着他。

他便笑了笑,只道:“快回房吧。”

我尚未回應,他便轉過身,推着白明玄離開了。他的身影漸漸隐沒進黑暗中,我心慌得厲害,像是要失去什麽似的。

便擡起了腳,拼命向前沖,亦邁進了黑暗。我爹走得不急不慌,我便輕易追上了他,抓住了他的衣袖。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到他含笑道:“舍不得爹?”

“舍不得。”我斬釘截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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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舍不得,那可願意和爹一起睡?”

“我願意。”

“呵。”白明玄輕輕地發聲,不知是什麽含義。

一雙柔軟的手貼在了我的後腦勺上,嘴唇覆上了溫熱,我睜大了雙眼,突兀地意識到那雙唇屬于誰,我又與他是何關系,我擡起了手,想要推開他,卻不知為何選擇抱緊了他。

他的腰身比想象中纖細得多,我同他在黑暗中接吻,像有一層厚重的僞裝保護,但偏偏又心知肚明,對方是誰。分不清是意亂情迷,抑或真心實意。

這個纏綿的吻,到了盡頭,他的手摸上了我的臉。

我聽見了他的聲音,屬于我爹的聲音:“跟我回房吧。”

我驚魂未定,猶豫不決。

便亦聽到白明玄的聲音:“跟我們回房吧。”

仿佛一桶冰涼的水,自發頂澆灌而下。

亂倫。

背德。

混亂不堪的關系。

懷抱着的手漸漸松開,我後退了一步,離開了他的體溫,心髒在劇烈地跳動,瘋狂地撕扯。

我聽見我故作鎮定的聲音:“夜深了,我該回去了。”

我爹像是笑了,他亦回道:“回去吧。”

我轉過身,艱難地挪動着腳步,每一步都千斤重,但我依舊走着,從黑暗走到光明,但帶着暖意的燭光,卻再難讓我感到光明。

身後的視線如影随形,我卻不忍心快走一些。

第二日是個晴天,秋高氣爽,我在院落中練了一會兒劍,便去用早膳,卻不見我爹的蹤影。

我轉着湯匙,便問道:“我爹呢?”

“他啊,”白明玄剝了一塊蛋殼,笑道,“說下人買的栗子不好吃,便下山了去買栗子了。”

我心頭一顫,隐約有些發慌:“你為何不攔着他?”

“我攔不住他的,”白明玄的指尖插進了白嫩的蛋白裏,答道,“我一直是攔不住他的。”

我低下頭,看着眼前的甜湯,竟有些眼暈。

“你能攔住他,但你昨日走了。”

白明玄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有極深的含義,我再難以抑制心中的不安,抓起佩劍,提了內力,便欲去尋他的蹤跡。

風吹過我的臉頰,如凜冽的刀子,胸膛劇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欲嘔出鮮血,我發了瘋,出了魔教大門,便一路向山下狂奔,心中的惶恐愈來愈大,滿腦子都是我爹的身影。

他癡他癫他狂他野,他溫柔似水,他狡詐多變,他霸氣側漏,他犯傻作弄……

我的眼前驟然出現了一抹白色的身影,我便加快腳步,向他的方向極奔,待靠得近了,才舒了一口氣,他手中抱着一大袋栗子,正在一邊慢悠悠地走,一邊專心地磕着。

我自樹梢落下,剛一放松,便又格外生氣,話語中亦帶了幾分訓斥的味道:“吃栗子叫下人去買便是,為何偏要自己下去,爹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我爹笑吟吟地聽我說完,亦不生氣,只道:“他們俱是蠢笨的,找不到那家店,少不得我得跑一次。”

我別過頭,轉身便想走,他卻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袖,只道:“別氣了,我們一起走。”

我本不想理他,但他這麽說了,我便停下了腳步,同他一起走。耳畔響起了磕栗子、掰栗子的聲響,不多時,我的手心亦被塞了一堆。

“慶兒,怎麽如此害怕?”他笑着問。

我還在生氣,便不回他的話。

他空出個手來,捏了把我的臉頰:“怕爹出事啊?”

我當然是怕他出事了,但他直白地問我,我才不回答他呢。

他又嘆了口氣,像是極哀怨似的:“我上次死了,你也沒見怎麽難過啊,轉過頭就睡了我的美人,還同他人情情愛愛,黏糊得厲害。”

他這麽說,我便忍不住了,回他道:“你又怎知我不難過,我抱着那半截劍,在斷崖邊苦等了七天七夜,但他們俱說,你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但掉落下去,必定是死了。”

“劍?”他像是極疑惑似的,問了這一句。

“是劍啊。”

“我一貫不用劍,武林盟主用的亦是一把刀,”我爹輕輕地說着真相,“當日山崖上,該有其他人。”

“是蘇風溪?”

“蘇風溪只用你給的碧游劍,如何能出了斷劍?”

便驟生了疑窦,無論如何去想,也難想出真相。

我與我爹爬着山,一路不緊不慢,倒有幾分惬意,我爹便又沒話找話似的問:“白明玄今早吃了什麽?”

“我出來的時候,見他在剝雞蛋,他還吓唬我,叫我匆忙趕出來,生怕你出事。”

“哦,他吃了雞蛋。”

我爹這抓重點的法子,我也是服氣的。

“那你今早吃了什麽?”

又來了一個直愣愣的詢問,我也只得答道:“喝了幾口甜湯,便下來找你了。”

“那就是沒用早膳?”

“……”

“以後早膳記得多吃一點,無論有什麽事,身子是最重要的。”

我爹今天像個老媽子似的,溫柔得讓我有些驚恐了。

我便也沒話找話,挑揀着與他聊天:“前幾日皇甫寒打了皇甫冰,他兩兄弟,一個沉穩,一個活潑,性子倒是大不相同。”

“你更喜歡哪個?”我爹像是提起了興致,笑着問我。

“都喜歡。”

“總有偏愛的,你這性子,如何能一碗水端平。”

我猶豫了一會兒,伸手接住了落葉:“還是喜歡老大的,老大性子沉穩,挨打了反過來還要護着弟弟。”

“撒謊。”

我沒有撒謊,便詫異地瞧着我爹。

他臉上暈着一層薄薄的紅,答得斬釘截鐵:“你偏愛小兒子,他最像你小時候了。”

我一下子笑了出來,反駁道:“分明是你更偏愛他,便要按着我的頭,叫我也随你一樣。”

“嗯,”他竟然也承認了,還點了點頭,“以後多照顧小的,他和你一模一樣,我看着就喜歡。”

說着說着,我們便見了魔教的大門,遠遠地便看到白明玄端坐在輪椅上,像是在等我們一般。

身邊的腳步聲卻一下子消失不見,我轉過頭,便見我爹站在原地,不動彈了。

“爹,你怎麽不走了?”

他沒有回我,只是深深地瞧着白明玄,他們相距很遠,白明玄正四處張望着,看來還沒有感受到我們回來了。

“慶兒。”

他突然開了口,臉上依舊帶着笑,眼裏卻俱是冰寒。

我的心髒像是被無形的大手抓起碾壓,心中剛剛平複的惶恐又翻滾起來,如驚濤駭浪震蕩着整個世界。

“以後記得去找白明玄,好好練功。”

找白明玄,好好練功。

我沖向了他,他身體後仰,倒在了我的懷裏,他一身白衣,未見一絲血跡,連臉色都是健康的淡紅,像是他倒下,不過是一場惡作劇,硬要看我惶恐不安的模樣。

我卻控制不住顫抖的手,大滴大滴的水自眼眶中滾落。

我想抱着他去找白明玄,想叫他去救我爹。

但我爹此刻卻像有千斤重,硬生生用僅剩的力氣,壓着叫我無法動彈。

我跪倒在地,抱着他纖細的身體,他卻擡起了手,撫過了我臉頰的淚痕:“哭什麽?”

我張口欲喊,卻一個字也喊不出。

“以後好好練功,你若偏愛哪個孩子,便不要讓他繼承魔教,将他養成纨绔,放他游山玩水。

“你爹我早就該死了,多出了幾年,也算值得了。

“你不必難過,我是去尋你娘了,自然會快活。

“等我死了,你将我眼內的膜還給白明玄,我不想帶着他的東西,去投生。”

他的手亦抖得厲害,摸來摸去,摸到了一顆栗子,便顫抖着手,将栗子硬生生塞進了我的手裏。

“他說,我會……老無所依,我便不去老了,這條命,舍了便是。”

他的眼睛依舊明亮,嘴角帶着漂亮的笑,手指溫暖又柔軟,仿佛下一秒,他便會擡起手狠狠地拍下我的後腦勺,笑着道:“慶兒,哭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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