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白明玄被我折騰了一夜,乃至于第二日我醒來的時候,他還在沉睡。

推開窗,便見雪花飄散,這許是今年的第一場雪,我又想起了蒼牧,想到那年我們情深的時候,我若在司徒宣房裏,他便站在窗外,有時我不敢推開窗戶,怕看到他身上壓着厚厚的雪,用了然的眼光看着我。

他這人,總是飄忽不定,有時覺得他至情至性,有時又覺得他冷酷無情,但無論他對我是什麽想法,我們此刻站在對立的面上,那些風花雪月,也不過是江湖客口中的段子,經過多番加工擴散,便成了孩童亦不相信的故事。

正道那邊便是如此處理那些過往的,蒼穹自娶了洛林,便一直無心政務,同他相比,武藝高超又娶了名門女子的蒼牧顯然更靠譜些,況且蒼牧還占了一個長子的身份,權力的更疊蠢蠢欲動,輿論戰卻悄悄地打了起來。

無論如何,我作為一個“黑點”,在正道人眼中,是應該從蒼牧身上抹掉的。

白明玄前幾日同我商議過這件事,他捏着棋子,問我的想法。

我想了想,便答道:“蒼牧不會退,即便他想退,洛林亦不會同意。”

白明玄便笑了,顯然也是贊同我的想法。

自那日真相大白,白明玄象征性地停了藥,但洛林的臉和身體在停藥前便好了九成,這又是一個巧合,但我猜,是白明玄暗地裏做了什麽交易。

白明玄此人,可信,亦不可信。我身邊的人雖多,卻大部分亦聽命于他,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我想了很多,回過神的時候,才察覺出冷來,正想關掉窗戶,卻聽到了朗聲的大笑自遠處飄了過來。

那人笑道:“教主,可還保管着那把溫柔刀?”

“你回來了。”

我期盼過他回來,但此刻,我竟然不那麽希望他回來了。他若不回來,那在我心中便永遠是個值得信賴之人,他偏偏回來了,還在這種恰到好處,又額外敏感的時刻。

他自遠方踏雪而來,白色的大氅與風雪融為一體,待他走近,便能看到猙獰的疤痕壓在臉上,他笑起來和從前沒什麽變化,坦蕩蕩,仿佛我們之間沒有分別許久,不過是剛剛喝醉了酒,第二日便重逢了。

他走到了窗邊,只道:“天這麽冷,開窗說幹甚?出來,我帶了好酒。”

我便關了窗戶,轉身卻見白明玄已經醒了,正睜開眼“看”着我。他側躺在床上,手臂撐着臉頰,被子亦掉了大半,上半身的痕跡不多,卻也有一些,能叫人知曉昨日發生了什麽。

我略略猶豫,便問他:“南三直回來了,你同他有聯系?”

“如此問,慶兒是拿我當自己人了?”白明玄輕飄飄地回了一句,倒是會避重就輕。

我伸手将垂落的被褥重新蓋在他身上,笑道:“昨日過後,你我俱為一體,我心中有疑惑,自然要問你這個自己人。”

白明玄略點了點頭,我猜他是不信我的鬼話的,但他還是給了個答案:“我忙于教務,同他并沒有什麽聯系,你若不信他,不如一刀殺了他,也來得幹淨。”

若是真能狠下心一刀殺了,便不會這麽多事了。我還記得他對我的每一點好,終歸不是忘恩負義的性子,況且他說過拿我當弟弟,既與情愛無關,又何懼轉身相棄。

“白明玄。”我喚了他的名字,他“嗯”了一聲。

“你不要讓我難過。”

他忽地笑了,放下了手,幹脆躺在了床上,只道:“慶兒,唯獨你自己,能叫你自己難過。”

“你若不從中作梗,突然插手……”

“你和你爹早就死了,”白明玄閉上了雙眼,像是倦怠極了,“皇甫慶,我玩弄人心,用盡詭計,但對你們父子,是真心的。”

真心的?

天下人的真心我都能信上幾分,唯獨白明玄口中的真心,我半點都不信。

但我依舊俯下身,吻上了他的額頭,輕聲哄他:“莫難過,是我說錯話了。”

他的睫毛眨了眨,亦擡起下巴,用嘴唇擦過我的唇,暧昧不明,又坦蕩自然。

我的眼前一下子出現了我爹的身影,他磕着栗子,嘲弄似的看着我,似是在說:“廢物。”

我略略揚起嘴角,他卻消失不見,眼前是白明玄精致的臉,我便又親了親,方才起身,拿了刀與劍,出了房門。

南三直等在門外,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兩壇酒,見我出來,便扔了一壇過來。我伸手接住了酒,拆開泥封灌了一大口,便嗆得直咳嗽,罵道:“哪裏來的烈酒,竟比上次還要濃些?”

“江南來的烈酒,如何?”他哈哈大笑,神色自如地灌了幾口。

“說什麽胡話?”

“莫要不信,我這手釀酒的活,無論在何處,都能釀得出烈酒來。”

他如此說,我倒是能信了,說也奇怪,他的酒總比他人的烈一些,我爹活着的時候,也總愛喝。

“我爹好像喝了不少存貨,”我順口一說,頗有些幸災樂禍,“你藏在魔教的酒,許是不剩多少了。”

“能被找到的,便不是什麽重要的,”南三直倒是豁達得很,“最好的酒會留給你的,師弟。”

師弟。

他這麽喚我,我還是會想到蘇風溪,但稍稍搖了搖頭,他的身影便也消散了。

我同南三直踏雪而行,邊走邊灌酒,他倒是主動提起了這段時間失蹤的緣由。原來那日得了我的信,便亦驅馬前去追我,未想到路上遇到他人埋伏,落入山崖下,後來又被人救了起來,養傷到現在,才匆匆趕了回來。

這段話漏洞百出,何人埋伏他?掉落入哪個山崖下?養傷過程中為何沒有一絲消息?又為何在此時趕回來?

每一句都像是謊言,我便停下了腳步,定定看他。

他坦然相對,伸出手去摸我的頭發,我沒有躲,任由他摸到我的發頂,他便笑了:“我說的半真半假,但真相不想叫你聽。”

“南三直,”我握了握自己的手心,冰涼的,不帶一絲暖意,“你為什麽回來?”

“為了你。”他回得飛快,不假思索,像極了真的。

“為了害我?”

“為了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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