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番外-蘇風溪 (1)
寧負天下人,不願負你。——蘇風溪
1.
蘇風溪不喜歡海棠花。
記憶中,他爹在庭院裏種了無數的海棠花,下人們小心翼翼、戰戰兢兢,生怕折損了一二。
有人說,那海棠花是他爹為他娘種下的。他娘從不反駁,只低頭淺笑,但蘇風溪仰着頭看他娘,她分明是在哭的。
偌大的蘇家,只有蘇風溪這一個孩子,他爹對他極好,對他娘卻很奇怪,看起來處處都好,但在蘇風溪的眼中,他爹待那滿園的海棠花,要比待他娘,更真摯一些。
他幼年時,便極為早慧,有疑問也只埋在心中,從不出口去問,但有一日,他在澆花時腳下趔趄,撞壞了一壇海棠花,他爹雖面色不豫,卻只叫下人将他抱走。
第二日,他娘的眼圈紅得厲害,但當他湊過去,想要拉她的手時,卻被輕輕地推開了。
他娘道:“你出去玩兒吧,莫要管我。”
蘇風溪卻死也不走,他抱着他娘的大腿,哭得狼狽不堪,仿佛知曉他離開了這間房子,就會有可怕的事情發生。
他娘推了幾次,終是推不走,便只好将蘇風溪抱了起來,壓在了胸口,有冰涼的水滴在他的脖子上,很快又消失不見。
蘇風溪陪了他娘三天三夜,那種若有若無的絕望和不安終究壓了下去。他娘像是徹底想通了,每日便耗費了無數的心神在蘇風溪上,一開始不過是繡幾塊帕子,到後來,連貼身的裏衣,也要親自做好,叫蘇風溪換着試試看。
那個女人不再寄希望于她的男人,而是将所有的精力傾注在了孩子身上,像緊緊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孤獨地、寂寞地想尋求一條生路。
蘇風溪心裏清楚這一點,便自小用心讀書、用功習武,小小年紀,便得了個“俠”的美稱。
蘇爹亦十分滿意,總是驕傲地向他人宣告:“這是我最好的兒子,我一生的驕傲。”
日子便這樣一日一日地過,蘇風溪交到了一些朋友,其中便有江南司徒家的長子,司徒宣。
司徒宣是嬌養大的公子,蘇風溪喜歡看他的眼睛,清澈透明,不知愁苦,便将他看作弟弟,用心疼寵。
他此生是不可能有弟弟的,他漸漸年長,便知曉他爹心中有一個女人,他娘不過是一個擺設,而他,不過是用來延續後代的工具。
倘若他娘不愛他爹,他爹只娶了她一個,只有唯一一個孩子,面子上給三分薄面,那她的日子便還過得去。
可她偏偏愛他,愛到深入骨髓,便日夜煎熬、難以入眠。
蘇風溪十五歲那年,他娘生了一場極重的病,灌下再珍貴的藥材,亦毫無用處,只能硬生生挨着,拖着日子。
蘇風溪絕了所有的事物,只守在她的身旁,喂她吃藥,卻不見絲毫好轉的跡象。
有一日,蘇風溪累極了,便沉沉地睡了過去,醒來時,床褥上卻不見他娘的身影,丫鬟下人亦昏睡在地上。
他推門而出,便見大雨傾盆而下、電閃雷鳴,抹了一把臉吼道:“來人,人都死了嗎?”
無人應答,偌大的蘇家,在這一夜,靜谧得可怕。
蘇風溪頂着瓢潑大雨,四處尋覓無果,終于想到了一個地方——一個他娘絕不會去的地方。
夜晚的海棠花園并不黑暗,因他爹總愛在晚上的時候來此賞花,特地修了幾個小巧的亭子,亭子內點着長燃的燈,此時此刻,燈光穿透密集的雨幕,像在無聲地鎖魂引路。
蘇風溪的腳步愈發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他的嗓子已經喊不出,拼盡全力只能啊啊作響。
借着稀薄的燈光,他看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懸在了海棠樹上。
雷聲隆隆,閃電劃破了陰沉的天空,瘦弱的身影在風雨中搖擺不定。
蘇風溪強撐着一口氣,拼命向前奔跑,他的手觸碰到了她的身體,便在下一秒,跪倒在地。
血淚混着冰涼的水,漸漸消失。蘇風溪将人從繩索上放下,抱在了懷裏,腳下卻踢到了什麽東西——那原來是半桶石油,旁邊還有幾顆打火石。
他娘許是想燒盡這一園海棠,卻遇上天降大雨,便用自己的性命做了了結。
蘇風溪踉跄地向前走,雨漸漸停了,蘇家又仿佛“活”了,有無數的人擠壓過來,想将人從蘇風溪的懷中奪走。
但當他們觸碰到他的眼睛,卻忍不住後退了一步——那是怎樣的眼神啊,如出鞘的刀,割得人生疼。
2.
蘇家的主母死得太過不光彩,對外便只推說是生了病正在休養不便見客。
那一日蘇父敲暈了蘇風溪,強行将蘇母下葬,待蘇風溪醒來時,一切都塵埃落定。
當他醒來時,想去尋蘇父要一個說法,卻在下人的遮遮掩掩中得知了什麽,他的好父親正囑托人修建那棵海棠的樹枝,只道了一聲“晦氣”。
他想尋一個說法,卻心知不過一句他不愛她,到底心意難平,沒過多久便燒了那海棠院,在蘇父的怒斥之中,抱着劍轉身離開。
他自然是有諸多朋友的,但當他離開蘇家時,卻一個也不想見,索性騎着馬,任由馬選擇方向,走向哪裏,便向哪裏便是。
那馬兒初始拘謹得很,到後來也學得精明,哪裏青草肥美便向哪裏走,蘇風溪初始還關心下路途,到最後也無所謂了。
腰間有肉有糧有酒,前途何處,便不計較了。這一日,那馬兒載着蘇風溪上了一條小路,左右俱是高聳的山石,只留下一馬的間距,蘇風溪走了數百尺,便見前方亦有人騎馬而來。
如此狹窄坎坷的山路,那人卻騎得極快,一身紅衣似血,看着倒像個俠女。
蘇風溪不欲擋路,好在坐騎雖玩野了些,到底還是靈巧的,便乖乖地向後退。
馬兒後退自然是慢的,那紅衣人騎得也飛快,蘇風溪剛剛退到山路口,那紅衣人便騎到了眼前,湊近了,才知道并非俠女,而是一位紅衣少年,長得卻極為俊俏,眉眼間帶着三分驕矜氣,卻不讓人厭煩。
将将算是擦肩而過,卻聽見身後馬兒一聲長鳴,蘇風溪轉過身,懷中硬生生砸了一包銀錢,便聽見那少年笑道:“你讓路,我便給你買路錢。”
“我若不讓這條路呢?”蘇風溪不知為何,倒是想逗逗這少年。
只見那少年莞爾一笑,漫不經心地擡高下巴,只道:“那便殺了你,踏着你屍體走過去。”
像是玩笑話,蘇風溪卻感受到了一閃而過的殺意,便只搖了搖頭,掂了掂手中的錢袋,回道:“謝謝這位小爺賞了。”
少年回了頭,策馬揚鞭,幾個瞬息便不見了蹤跡。蘇風溪将錢袋收到腰間,便想過那峽谷,誰知胯下的馬竟不想過山路了,擰着脖子愣是不走。
蘇風溪也寵這匹馬,便松了手,任由那馬帶他轉過了身,慢悠悠地順着紅衣少年離開的方向走去。
他這一路走得不算快,越過層層疊疊的樹林,竟走到了一處天然的水潭。
蘇風溪眼尖地瞧見了一抹紅,正欲轉身離開,卻聽見馬聲嘶鳴,胯下的馬亦回應似的,叫了一聲。
水潭上鼓起了巨大的氣泡,便見一人自水面冒出,墨色的長發披散在胸前,白皙的肌肉貼身,身子露出了水面一半,将将遮住了尴尬之處,正是路上遇到的那少年。
蘇風溪尚來不及尴尬,卻聽那少年道:“此處潭水大有裨益,你要不要一起下來,泡上一泡?”
蘇風溪翻身下馬,走到譚邊,亦笑道:“有何難處,不妨直說,我若下去了,不過多浪費時辰罷了。”
“你下來。”少年執拗地說了一句。
“我不下。”蘇風溪蹲下身,笑吟吟地看他。
那少年咬了咬嘴唇,擰過臉,像是生氣了。蘇風溪眼見着少年的臉頰愈發蒼白,便遞了一個臺階:“上不來了?要不要我拉你?"
“不要,”少年答得飛快,只得說了真相,“你拉我,下面的毒蛇一旦驚動,便會下口去咬。”
“而你打的原本是叫我下潭水當誘餌,而你伺機逃走的主意?”
蘇風溪本以為少年會有些羞赧,卻不想少年竟回道:“我一旦上岸,便會立刻将你救出,你若活着,我自會為你療傷,你死了,我便尋找你的家人,将你厚葬。”
這究竟是哪家的孩子,竟教出了這副天真又殘忍的性子,蘇風溪嘆了一嘆,自腰間取出一個小瓶,直接倒進了池塘裏。
也虧得這孩子遇見了他,他娘粗通一些醫術,自然有應對這種情形的良藥。
藥效很快擴散,少年亦迅速地爬出了水潭,縱使蘇風溪迅速地移開了眼,依舊看到了兩塊白白嫩嫩的臀肉。
身後傳來了窸窸窣窣穿衣的聲響,又傳來了一聲巨響,蘇風溪轉身去看,卻迸濺上了一層血色的水,幾十塊斷裂的蛇身四方迸濺,摔落在岸,水潭上蒙了一層紅色的血。
少年自己倒是會尋地方,早早找了一處高地,未被濺上一點水,他瞧見蘇風溪半身髒了,竟笑道:“你怎麽不躲啊?”
蘇風溪也不生氣,擦了擦臉頰上的血水,抱了抱拳:“在下蘇風溪。”
少年也止住了笑,從高地縱身而下:“我叫皇甫慶,我爹是皇甫玄,他啊,是魔教教主。”
3.
蘇風溪對魔教倒沒什麽惡感,原因無他,他爹與那魔教教主乃是私下裏的多年好友,而他自小接受的教育,便是正非正、邪非邪、應當用眼睛親自去看。
皇甫慶見蘇風溪面色不變,心裏倒是悶氣的,便湊了過去,故意挑撥道:“瞧你這樣,就是正道子弟,遇見我這麽個小魔頭,不拔劍殺我麽?”
“我剛剛救了你,便不會殺你。”蘇風溪瞧見那人頭發尚在淌水,便蹙了眉頭,從袖中取了帕子,想擦一擦,剛伸出手,那少年便本能地向後仰,叫蘇風溪的手落了空。
“你幹嗎啊?”
“為你擦擦頭發。”
“我說了,我是魔教的少教主。”
“我知道啊。”
“你不害怕?”
“你又打不過我,有什麽害怕的。”
話音剛落,卻見劍尖直沖面門而來,蘇風溪後退了數十步,亦拔出了劍,止住了皇甫慶的攻勢。
皇甫慶“啧”了一聲,硬向下壓,卻見那人言笑晏晏,一個輕挑便抽身而出,立在樹枝尖端,白衣染血,倒是好模樣。
蘇風溪正想說話,卻見皇甫慶又提劍沖了過來,他二人只得又纏鬥起來。這一打,便從白日打到了黑夜,又從黑夜打到了天明。
蘇風溪本以為這場纏鬥要鬥個幾天幾夜,卻聽到了一聲咕嚕聲響,拂曉的日光恰在此時映在皇甫慶的臉上,皇甫慶便收回了劍,理直氣壯道:“你可有吃食?我餓了。”
哪裏有這樣的道理,陪你纏鬥了一夜,還要分吃的給你。蘇風溪如此想道,卻也收了劍,又欺身而上揉了一把皇甫慶的後腦勺,只道:“吃飽了還打麽?”
皇甫慶皺着眉,卻也沒躲,只回道:“不打了,我打不過你。”
“你倒是實在。”
“我爹說過,打得贏便打不贏,打不贏直接認輸,亦不算輸。”
“總是你爹你爹的,還真是個孩子。”
“哪裏是孩子了,我爹說的都對,我自然要聽他的。”
“好吧,好吧,”蘇風溪無奈地笑笑,“我爹與你爹是至交好友,我不會害你的。”
“你說是好友便是好友,又有何佐證?”皇甫慶其實已信了八分,此刻不過是刻意難為于他。
蘇風溪便從腰間解下一塊令牌,遞給皇甫慶看了看,又道:“這回你信了?”
“信了。”皇甫慶答得坦然,擡手打了一個小小的哈欠,“我正要去你家尋我爹,你是不是也要回家,做個伴吧。”
我不想回家,我想流浪天涯。
這話繞了一圈,到了嘴邊,卻變成了一句:“是啊,那便做個伴吧。"
皇甫慶笑了起來,臉頰上竟隐約顯現了一個酒窩,他的眼睛明媚如朝陽,晃得蘇風溪心頭一顫。
這一路漫步目的的前行本是陰郁和孤獨的,但此時此刻,卻像是一道光,射進了他貧瘠的心房。
待回到了水池邊,蘇風溪取了糧食和水,皇甫慶吃了兩口,便吃不下,蘇風溪又掰了肉幹遞過去,皇甫慶便用一種“你虐待我”的眼神控訴着他。
還真真是大少爺的脾氣,蘇風溪笑着将肉幹塞到了自己的嘴裏,便見皇甫慶的眼神更哀怨了,手亦摸上了劍柄,像是下一秒便會拔劍出鞘一般。
蘇風溪便擡起手,壓了壓皇甫慶的發頂:“莫氣,我去打點野味回來,你在這裏等着。”
“我要吃自己打便是,誰要你的。”皇甫慶這麽說着,卻極為誠實地站在原地,一點也沒有挪動的欲望。
蘇風溪本想再逗幾句,但還是住了嘴,轉身便隐沒入了林間。
酸甜的果子、烤熟的兔肉、清涼的泉水,蘇風溪同皇甫慶吃了一頓不錯的野味,便騎馬上路,向蘇家趕去。
這一路,蘇風溪是因為不想去,皇甫慶是因為難得出來玩兒,兩個人的腳程便都不快。
蘇風溪身上帶了衣服,染血的白衣早就換了新的,皇甫慶身上卻只帶了銀錢,這山路還要走上數日,蘇風溪便将自己的衣裳借給皇甫慶穿。
皇甫慶初始還不願,後來許是也受不了穿髒衣服,便換了蘇風溪的,一身白衣飄飄,不見了那股子邪氣,倒顯現出幾分少年的可愛來。
4.
二人一路前行,終于出了這山林,進了一座相對繁華的城鎮,要了兩間上房,皇甫慶又買了兩包衣服,特地梳洗幹淨換上新衣才下了樓。
他特地買了一身稍大的衣裳,想還給蘇風溪,拎着衣服下樓時,卻見很多人都在看蘇風溪。
蘇風溪長得是好看的,眉清目秀,一見便是俠士,他端坐在木桌邊,正在品茶,對周圍探尋的目光視而不見。
皇甫慶停了腳步,他也不知道為何他要盯着看,都怪他,怪他長得太好看了。
蘇風溪像是聽到了有人在心底說他的壞話,竟擡起了頭,恰好與皇甫慶的目光相對,便翹起了嘴角:“師弟,站在哪裏幹什麽,快快過來。”
兩人入城時曾約定,互稱師兄弟,省得多生事端。可這“師弟”一出口,一時之間,大半的關注分到了他身上,只叫他渾身不舒坦。他像個鬧別扭的小孩似的,又想過去,又不想過去。
但還是更想過去一點的,他可是魔教的少教主,又有什麽好怕的。皇甫慶便使了魔功,直接從樓梯飛到了蘇風溪的面前,蘇風溪亦不慌張,将剛剛倒好的茶杯放在了皇甫慶的面前:“這家的茶不錯,來喝一杯。”
皇甫慶品了品茶,蹙緊眉頭:“這叫好?”
“不如你家裏好,但在這城鎮中,當得是不錯了。”蘇風溪耐着性子哄了哄,只覺得眼前這少年真真是金銀堆裏堆出來的。
他定是過得很幸福罷。
羨慕一閃而過,但心思坦坦蕩蕩,卻不見一絲嫉妒,皇甫慶心思微轉,将一切收入眼底,手中的茶竟也品出幾分甘甜的味道。
喝過了茶,便上了當地的幾道特色菜,皇甫慶挑揀得多,蘇風溪卻吃得極順口,等吃飽了,見皇甫慶頗喜歡吃魚,又幫他挑出了魚刺,将鮮嫩的魚肉夾進他的碗裏。
蘇風溪見皇甫慶一直盯着他看,便解釋道:“只是順手。”
“你有弟弟麽?”
蘇風溪不知皇甫慶為何這麽問,回道:“我乃家中獨子,并無兄弟姐妹。”
“那你怎麽這麽會照顧人?”
“我娘生病的時候,我一直照顧她,許是那時學會的吧。”
“有娘真好。”皇甫慶突然低下了頭,扒了幾口碗中的飯
“怎麽?”蘇風溪不解道。
“我打小就沒有娘,也不會照顧人。“
皇甫慶的話語中帶了幾分沙啞,只叫蘇風溪心頭一軟,便也回道:“我娘病重,也不在了。”
“哦,”皇甫慶擡起了頭,眼中沒有一滴淚,“你別難過。”
“我沒有難過啊。”蘇風溪笑着伸出了手,想去摸皇甫慶的頭,竟真的碰到了——他沒有躲。
“你笑起來的模樣可真醜,”皇甫慶任由蘇風溪摸了摸,擡手捶了捶自己的胸口,“若想哭,本教主的肩膀借給你。”
“你這小肩頭還是太嫩,靠不住。”
話音剛落,蘇風溪的手就挨了一下打,皇甫慶氣鼓鼓地罵道:“收回你的手。”
“好,好,好。”
說是這麽說,蘇風溪還是狠狠揉了一把,才戀戀不舍地收回了手。
兩人吃完了飯,便在城中逛逛,皇甫慶像是極少下山,看到什麽都想湊過去看看,一看到喜歡的便想買下來。
他手中銀錢頗多,亦不太通物價,拿了銀子塊便砸了過去。
銀子已經出手,卻見衣衫一閃而過,銀子竟又回到了手中,皇甫慶“啧”了一聲,轉頭便見蘇風溪抹着袖口笑。
皇甫慶便又扔出去,又被擋了回去,如此反複多次,小販終是忍不住:“不要那塊銀子,銅板總該給小的罷!”
“好,麻煩店家了。”蘇風溪答得飛快,自懷裏摸出一貫銅錢直接放在了桌面,順手拿走了一個白衣飄飄的泥人。
皇甫慶心裏雖然最喜歡這個,卻也不信什麽巧合,只問道:“你為何選這個,我不喜歡怎麽辦?”
“我見你眼睛一直盯着它看,又哪裏不喜歡了?”
蘇風溪邊說邊将手中的泥人遞到了皇甫慶的面前,皇甫慶想摔了這泥人,卻控制不住手,伸手去接,指尖輕輕地觸碰,酥麻之感自指尖蔓延。
他長得可真好看,皇甫慶想,但這念頭一閃而過,便消失不見。
再逛這條路,好玩兒的有趣的東西亦有很多,但皇甫慶再也提不起想買的念頭,指腹轉着泥人的小棍,仿佛已經得了這條街上最想要的東西。
夕陽漸漸落在了山頭,街上的人群也愈發多了,人擠人鬧得人心慌,皇甫慶本想提起魔功直接飛回去,蘇風溪卻道:“這麽慢慢走,會比較有趣。”
“哪裏有趣了?”皇甫慶用雙手護着他的小泥人,被人群推搡着,滿滿的不高興。
身後卻突然伸出了一條胳膊,虛虛地環住了他的肩膀,硬是為他開出了一點空間。
皇甫慶擡起頭,便見蘇風溪的嘴角含笑:“我為你擋着,這樣是不是好些了?”
“嗯,好些了。”
皇甫慶如此說着,便将剛剛提起的魔功壓了下去,若蘇風溪晚上那麽片刻,推搡他的人,此刻便會躺一地了。
他一貫是這種性子的,帶着近乎純真的殘忍。
但當蘇風溪沖他笑的時候,他竟一點也不想将這一面暴露給他看。
冥冥之中,仿佛也有那麽一個人,寵着他護着他,但當他知曉他的本性後,便抛棄了他,不願意像從前那樣,将他捧在手心。
兩人終于走出了擁擠的區域,卻聽身後傳來了驚呼聲,蘇風溪同皇甫慶轉身去看,便見數道煙花飛入空中,在夜空中綻開。
那真是極漂亮的場景,數十道煙花此起彼伏,染亮了大半個天空,紅得耀眼,亮得決然——也像是無聲的預告,昭示着這兩人的命運。
5.
美人相伴,策馬前行,把酒言歡,好不快活。
蘇風溪側身去看,恰好抓住皇甫慶嘴角的一抹笑,如桃花初展開,美得心頭顫。
美人似有察覺,蘇風溪便飛快地轉過了頭,只作無事發生過,也就錯過了那人狡黠的笑。
二人腳程頗快,只半日便到了下一個城鎮,蘇風溪勒住了馬:“師弟,是在這裏休整一二,還是趕去下一個城鎮?”
皇甫慶瞥了蘇風溪一眼,到底沒說出反駁的話語:“師兄決定便好,不過我的武功是我爹一手教導,你認了我這個師弟,便要認了魔教教主做師父的。”
蘇風溪收攏了笑,回應頗有些避重就輕的味道:“拜師之事須雙方願意才行,你爹不會任由我們胡鬧的。”
你管我叫師弟就不胡鬧了?皇甫慶如此想着,心裏莫名煩躁,便揚起鞭,掉轉馬頭,幹脆向下一個城池奔去。
蘇風溪亦無奈極了,只得策馬跟上,心道:這皇甫慶活生生是被寵壞的脾氣。
皇甫慶在前頭飛快地跑,蘇風溪便在他身後追,兩人疾行了數十裏,皇甫慶的馬終于有些疲軟減速了,蘇風溪舒了口氣,正欲上前趕上,一個眨眼竟不見了眼前人的身影。
他的心髒偷停了一拍,驅馬向前,果然見了一個塌陷的地洞,低頭一看,皇甫慶正挂在劍上,仰頭沖他笑。
這地洞許是獵戶設下的陷阱,洞挖得極深,洞底是削得極尖的木刺,皇甫慶的腳将将能踩到木刺尖,只靠着雙手握住插入洞壁的劍,勉強穩住身形。
“需要幫忙麽?”蘇風溪自上而下望,問了一句。
“你讓開些,便是幫忙了。”
蘇風溪便讓開了些,只聽細微的聲響,再加上“咚咚咚”三聲悶響,皇甫慶便翻出了地洞,穩穩地落在了洞旁,除了手中的劍沾染了些許泥土,整個人竟是從容的。
“馬呢?”蘇風溪脫口而出。
“眼見着不對,直接甩了我,一個縱身,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正說着話,便見那匹馬自山坡下悠閑地邁了過來,皇甫慶罵道:“你倒是跑得飛快。”
罵歸罵,到底還是一把拖過來,看了一圈,發覺身上沒多一個傷口,便放了心。
蘇風溪看這一人一馬溫情脈脈,心底竟生出了幾分羨慕來,便從包裹中翻出了一件衣服扔給了皇甫慶,只道:“外衣髒了,換換吧。”
皇甫慶道了聲謝,也不避讓,褪了外衣換上了新的,縱身上馬,這次倒不會一股氣向前沖了。
二人中午用了些吃食,便繼續前進,到了夜幕時分,尚未走到下一個城鎮。
眼見着要留宿在外,轉過個彎路邊卻突然出現了一家半新不舊的客棧,殘陽似血,飄舞的幌子上有細微的蟲洞,細微聲響自門內出。
蘇風溪與皇甫慶交換了眼神,便驅馬上前,朗聲道:“我師兄弟二人欲投宿,店家可有空房?”
“有的,進來便是,本店店小,馬匹拴在門口的柱子上便好。”
蘇風溪尚有猶豫,皇甫慶竟幹脆下了馬,将繩索虛虛一繞,大步流星向房門處走,蘇風溪無奈,便也只得跟上,推開門,便能聞到空氣中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大廳內只點着數盞燈,掌櫃的是個約莫五十歲的老人,正在漫不經心地算着賬,頭也不擡,只回道:“上房只有一間,你兄弟二人同住可好?”
“除了上房呢?”蘇風溪上前一步,将皇甫慶拉在了身後。
“我勸你二人住上房裏,安穩些。”
“那便開一間上房,掌櫃的,這裏可有吃食?”
掌櫃的停下了撥弄算盤的手,擡起頭,露出了刀痕交錯的臉頰:“有銀子便有。”
6.
“沒銀子呢?”蘇風溪尚未開口,卻叫皇甫慶搶了先。
掌櫃的沒回答,像是沒聽見一般,蘇風溪的手扶在了劍柄上,卻笑着接道:“有金子。”
“有銀子便好,金子太貴重了。”掌櫃的笑了笑,疤痕更顯猙獰,手心向上伸了過來。
蘇風溪便從懷裏取出了一錠銀子,壓在了那人的手心,銀子剛剛觸碰到那人手心,便迅速地泛起了黑,掌櫃的渾不在意,收了這枚黑色的銀錠,扔進了身後的酒壇裏。
“上房一間,上樓左拐最裏,荒郊野地,沒什麽好吃食,幾樣特色菜送到你們房裏,可好?”
皇甫慶還欲說,手上卻一疼,蘇風溪轉過頭向他搖了搖頭,他便抿了抿嘴唇,不再說了。
“麻煩掌櫃的了。”蘇風溪拉着皇甫慶的手,二人上了樓,才聽到些許人的聲響,向左走到盡頭,便是一扇半開着的門,推門而入,門內布置雖然簡陋,但卻格外幹淨。
二人關上了門,皇甫慶将腰間的劍随意扔在桌上,便道:“你方才一直攔着我作甚?”
“我娘生前粗通醫術,亦通曉一些蠱術,”蘇風溪将包袱放在床上,平攤開将裏面的衣裳和吃食取出,邊整理邊答道,“那掌櫃體內養了蠱蟲,給他銀子便可壓抑一二,我怕他加害于你,便一直攔着你。”
“你又是如何看出的?你娘教給你的法子?”皇甫慶伸手碰了碰茶壺,發覺裏面裝的是熱茶,便為自己倒了一杯,頓了頓,又為蘇風溪倒了一杯。
“算是吧,我自小對蠱蟲便極為敏感,那掌櫃的該是養了數十年的蠱了,他若想害人,你我即便能招架,也要費一番周折。”蘇風溪說着話便走到了桌旁,又從袖中取出兩根銀針插入了兩杯茶水中,見銀針未褪色,才收了回去。
皇甫慶本想喝茶,見了這番架勢,又不想喝了,便徑自取了白日裏自備的水壺,“咕咚咕咚”喝了起來。
蘇風溪搖了搖頭,端起了一杯茶,茶中漸漸現出細小的白線來——那是蠱蟲聚集的模樣。
蘇風溪面不改色,連喝了兩杯茶,又掀開茶蓋,輕輕彈了彈手指,叫細小的粉末落入茶壺中,再重新掩了回去——他本不想浪費手中的藥,但又怕皇甫慶改了主意,又想喝這壺茶。
這一切皇甫慶并未察覺,他喝完水後,便冷靜下來,既然那掌櫃的難以應對,便忍過這一夜,待以後同他爹聯系上,叫他爹來幫忙對付,莫說一個掌櫃的,便是十個掌櫃的,亦奈何不了他爹。
正如此想着,卻聽見了極有規律的三聲敲門,蘇風溪前去開門,門外已沒有人,只有一個餐盤,上面有幾道菜和兩碗飯,還冒着熱氣。
蘇風溪将飯菜端了進來,喚皇甫慶來吃。
皇甫慶神色怏怏,只道:“這飯菜也要驗一驗麽?”
“那蠱蟲只能活在水中,或是在特定的丹藥中,這飯菜不驗也沒關系的。”
皇甫慶打起了一點精神,他對蘇風溪總有一種莫名的信任,而這一路走來,蘇風溪也未曾辜負他的信任。
皇甫慶沒什麽好朋友,他的影衛算一個,但那人與他有心結,而這心結難解。他便是為了散心,才特地下山去尋他爹的,卻沒想到遇到了這麽個有趣的人。皇甫慶是想同蘇風溪做朋友的——但他又怕,蘇風溪不喜歡他這樣的人。
皇甫慶一點點放出了真實的性格,但蘇風溪一直笑着,仿佛無論發生了什麽事,無論他什麽模樣,都沒關系、都能包容似的。
蘇風溪只看着皇甫慶悶頭吃飯,像是有些不高興似的,他低頭看了一圈菜色,便将一道菜推到了皇甫慶的身邊,說道:“慢些吃,別着急。”
皇甫慶停下了筷子,只悶聲問:“你如何知曉我愛吃這道菜?”
“上次見你多夾了幾筷子,便記得了。”
蘇風溪本以為皇甫慶還會說些什麽,卻沒想到他什麽都沒說,只用筷子夾了幾大筷子的那盤菜,堆到了自己的碗裏。
這是自己喜歡吃,就分享給我吃的意思?
蘇風溪愣了一下,很快猜透了皇甫慶的意思。他便忍不住去笑,笑眼前的少年刀子嘴豆腐心,真真是個好師弟。
7.
這一夜便安穩睡了過去,床鋪不算小,并排躺着也無妨礙,只是夜深時分,門外傳來了輕微的叩門聲。
蘇風溪睜開雙眼,眼底未見一絲困意,他掀開被子下了床,推開門,門外便是掌櫃的蒼老的臉。
蘇風溪彎下腰鞠了一躬: “前輩。”
“當不起你一句前輩,我下的蠱為你所破,便不會難為你二人,深夜前來,只是想問問是哪家的孩子。”
“江南蘇家。”
“蘇風溪?”
“是。”
“你娘我認得,是個苦命人,罷了,節哀順變。”
蘇風溪擡起頭,眼前已不見人影,便阖了門扉,回了房間。皇甫慶依舊睡得深沉,這家店将蒙汗藥放入餐食,蠱蟲放入茶,做的便是謀財害命的行當。若非用的是他娘曾教導的手法,蘇風溪斷然不會輕易放過,如今有同門情誼,再加上那人一句“節哀順變”,蘇風溪猶豫片刻,終究還是算了。
第二日,皇甫慶醒來便問:“昨日你下了迷藥?”
蘇風溪默認了,又親自拔出了腰間的劍,遞到了皇甫慶的面前:“要殺我麽?”
皇甫慶伸手接了劍,一下插回了劍鞘,回道:“這次便罷了,你這人可真煩。”
“師弟這是舍不得,師兄很是感動。”
“滾邊,擋着我的陽光了。”
蘇風溪不躲,皇甫慶便伸手去推,推了推竟推不動了,便“啧”了一聲,用上了三分魔功去推,手下卻一空,整個人向前倒去,偏偏在此時蘇風溪伸出了胳膊,扶住了皇甫慶的肩膀,笑着問:“還玩兒麽?”
“玩兒,等我換好衣裳。”
蘇風溪便笑着松開了手,剛一松手,腰間便是一痛,一道極細的傷痕湧血而出。
他蹙了蹙眉,便見皇甫慶手指尖轉着刀片,從容坐回到了床邊:“我爹說了,欺負我的人,得讓他用血來換。”
“哪裏欺負你了?師弟也太過霸道。”眼見着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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