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番外-蒼牧 (3)
不願放過他。
他的聲音清亮動聽,帶着少年的朝氣:“蒼大哥,你要去殺皇甫慶?”
蒼牧不言語,轉身便欲走,卻聽見那人笑着道:“我才不會叫他死呢,他若真死了,你也要死了。”
“莫要多事。”蒼牧如此說道,不知為何,心下卻松了一松——像是他一直在擔憂似的。
“蒼大哥總是這麽口是心非,可真叫洛林難過。”
蒼牧聽到了這句話,但未停頓腳步,只大步流星翻身上馬,向戰場而去。
他站在血山屍海之間,看見了他心愛之人。
他心愛的人一身白衣染上了鮮紅的血,長發飄然,茕茕而立。
他在心中感嘆皇甫慶生得真好看,卻拔出了腰間的劍。
曾與他背對背奮勇殺敵,曾與他手牽手夕陽下漫步,曾與他情真意切、肉體相纏。
如今拔劍相向,亦畫上了終止。
蒼牧慨然赴死,洛林偏生要打破他的計劃。洛林笑着為蒼牧包裹上了紗布,便又湊到他的耳畔,輕輕道:“蒼大哥,我得不到你,就去要你的人,好不好?”
蒼牧合上了眼,不願再理會眼前這人。
慶兒終究是長大了,他想如何,都随他去吧。
又過了許久、許久,終于聽到了馬車的聲響,蒼牧睜開眼,便見本應病重的幼弟自馬上翻下。
蒼牧便自下而上,瞧着他幼弟:“你來了?”
蒼穹神色有些赧然,只答道:“嗯。”
蒼穹彎下腰,欲扶起蒼牧,手臂上卻挨了一道打,不重,卻是蒼牧第一次打了蒼穹。
蒼穹的眼眶驟然變紅,心中滿是委屈和不可置信,但他亦什麽都沒說。
有些委屈憋在心中久了,便再也說不出口。
蒼穹眼見着他的大哥摸到了身旁的劍,便以劍為支撐,一點點從地面上站了起來。
他看見了一道傷痕累累卻踉跄着離開的背影,這勾起了許久之前,他不願意回想的記憶。
那一年他學有小成,去魔教尋他離家多年的大哥,他受盡苦難,在家族中站穩腳跟,最初的目的,便叫他的大哥回家。
可他的好大哥,在他落敗之後,只拍了拍那魔頭的肩膀,同他低聲交談。他一眼也沒有看他,卻攬着那魔頭,頭也不回地轉身而去。
蒼穹此後有無數噩夢,噩夢到了盡頭,都是蒼牧從不回頭的背影。
“咚——”
眼前踉跄前行的身影終于支持不住,昏倒在地。
蒼穹便搖了搖頭,漠然道:“帶他回去。”
他急匆匆地轉過了身,仿佛這樣,能叫他得到彌補,心裏好受些似的。
17.
蒼牧回蒼家養病,斷斷續續有消息流入。皇甫玄與白明玄死而後生、重掌魔教,正道聯盟節節潰敗、大勢已去,洛林成了皇甫慶身邊的新寵,最後一次消息,竟是皇甫慶命懸一線、危在旦夕。
蒼家勢如危卵,如案上魚肉任人宰割,這不怪他人,怪只怪蒼家野心太大,無論如何都想在亂世中分一杯羹。
蒼穹年少氣盛,敗得一塌塗地,蒼牧才知曉,緣來賭注是他,若蒼穹勝了,便叫洛林回去,若蒼穹敗了,便叫他随皇甫玄走。
分不清是欣慰還是失落,只知曉蒼穹已徹底長大,不再需他庇護。這麽多年,他虧欠幼弟良多,如今重回魔教,姑且算還清了吧。
蒼穹在栅欄內哭得不成模樣,他只道并非真的想将兄長抵出,原想着縱使潰敗,亦可叫兄長遠走天涯。
蒼牧只覺得好笑,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荒誕如戲,便将幼弟的手指一根又一根掰開,輕聲嘆道:“吾弟放心,此次前去,定會護好你妻子,若他願意,便送他平安歸來。”
蒼穹張了張嘴,終究說不出話。他刻意遺忘,能忘記那一夜的屈辱,卻忘不了拂曉時分,洛林出現的那一瞬間。
蒼牧的離開帶給他無盡灰暗,洛林的出現便叫他抹去了傷痛,活出了人的模樣。不必比較,早有答案,他想要洛林回來,至于兄長,只能道一句抱歉。
蒼牧重新回到了魔教,聽說,魔教教主要取他的心頭蠱,去救皇甫慶的性命,這個死法,倒稱得上合心意了。
蒼牧吃得好,睡得亦香甜,有時捂住胸口,臉上竟帶着笑。
無論當年出于什麽目的,那孩子都算救了他一條性命,如今将這條命還他,也算有始有終。
但洛林卻不願,竟尾随在皇甫玄的身後,一刀捅進了皇甫玄的後背,又為皇甫玄的掌風所傷,摔倒在地,嘔出了一口鮮血。
蒼牧盯着洛林去看,很快又移開了眼,他終究無法看着此人去死,更何況他答應過蒼穹,會保住洛林的命。
便以自願奉獻蠱蟲為借口,下跪去求那皇甫玄網開一面。皇甫玄不知為何,竟也同意了,明明強硬取蟲亦可行,卻叫蒼牧心甘情願,親自去送。
蒼牧急匆匆地趕向水池,路上亦與白明玄擦肩而過,來不及說話,蒼牧只知曉一路向前而行,跳入水池之中,将人接過壓在水池邊緣。
一把短刀,劃破胸口,取己命蠱,為他續命。
鮮血帶走了前半生所有的濁氣與不甘,留下的竟都是些快活的回憶。
仿佛又回到那一年,陽光灼灼,皇甫慶笑吟吟地問:“蒼牧,你喜歡我麽?”
蒼牧扔了手中短刀,頭磕在冰冷的地上,撞進了他心悅之人的懷中。
他喜歡他,他心悅于他,但許久之前,他便知曉,他是得不到回應的。情愛之事,無關先後,執着亦枉然。
18.
蒼牧還是沒有死。
仿佛是一個魔咒,縱然他想死,亦無從死,便叫他無從安寧,一直記着念着想着那皇甫慶。
聽聞蘇風溪死了,又聽聞皇甫慶病了,牢門終被打開,白明玄搖着輪椅而入,只道:“慶兒重病,你出去照顧他吧。”
“他重病,又與我何幹,自有丫鬟下人照看着。”
“許是最後一次了呢?”
蒼牧與白明玄目光相對,便從那人的眼眸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身的狼狽——拘泥情愛,失去所有的原則,再做不到行事如風、逍遙快活。
白明玄扭轉了輪椅,便向前走,過了許久,蒼牧站了起來。
皇甫慶瘦得厲害,皮幾乎包裹着骨頭了。這是他第二次見皇甫慶如此病重,但這次又與上次大不相同,上次他眼中有光,那光是帶着求生的欲望的,而這一次,皇甫慶的眼裏俱是死寂,像是真的不想活了。
過往說不出的話,竟都能說得出了。
——我也很擔心你。
——因為你在這裏,我便來陪你了。
有些話,再不說出來,便晚了。之前的歲月蒼牧從不說,便是知曉說也無用,何必擾人心弦,讓人徒生煩惱。
皇甫慶竟也變得溫和了多,他頭發花白、面容蒼老,再也沒有曾經俊美的模樣,但蒼牧看着這樣的皇甫慶,竟也是喜歡的。
便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話,打着趣兒,只是不知哪一句話,便刺得心頭發疼。
皇甫慶的身體每況愈下,連眼睛也在一日徹底瞎了。縱然如此,每過一日,蒼牧便覺得自己更陷入了一分,他愛他蒼老的容顏,他愛他頹喪的話語,他愛他失明的眼眸,他愛他所有的不好,像愛他所有的好。
但平靜的時日終究過得太過短暫,風波後皇甫慶記起來了最初的遺忘,他只問他為何從不告知他一切,蒼牧便盯着皇甫慶失明的眼眸,露出了飽含苦痛的笑。
情之一字,害人不淺。
每一日的相處,苦痛交纏卻又如刀尖舔蜜,愈發沉迷愈發毒深,連抱着他為他取暖,都能生出許多妄念。
終于說開了當年事,回頭一看,竟許多遺憾。
雲雨交纏,蒼牧只握着皇甫慶的手,沉聲道一遍又一遍。
“我不想你死。
“我不想你死。
“我不想你死。”
若你心存死志,便為了我活下去,可好?
用我陪伴你的十餘年,用我對你一腔愛戀,用我此刻握着你的手,喚你回來,莫要赴死。
皇甫慶終是絕了赴死的念頭,治病的材料跌跌撞撞竟也湊了齊全。
但當皇甫慶漸漸轉好,蒼牧便再也沒有理由再留下去。每一日,他對皇甫慶便愈沉迷,但每一日,他便更清楚,皇甫慶待他,并無情愛之意。
或許那年那日,那時那景,皇甫慶待他有了一分不同,但這一分不同,早已消磨得幹幹淨淨。
如今他依賴于他,他舍不得他,不過是因為諸多過往、因為身旁無人,他終究給不了他想要的,半分也無。
再留下去,不過癡念越來越大,又因為得不到,便生出諸多怨恨。倒不如戛然而止,給彼此留下個好念想。
蒼牧依舊在猶豫,卻得了一封他母親的書信,原來他并非蒼家之人,乃是前人遺腹子,這麽多年的不冷不熱、偏向偏心,似乎有了理由。他母親言辭切切,以生養之恩,喚他重回蒼家,他亦找不出什麽理由,再作推拒。
每一次,仿佛都該與蒼家斷絕關系,還盡恩情,但總要綁在一起,割舍不下。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蒼牧還是選擇了離開,縱使他知曉,這一次離開,恐怕再也回不來了。
他知道皇甫慶會難過,但他亦知道,皇甫慶很快便會将他遺忘,畢竟他真正喜歡的,從來都不是他這個模樣。
習慣總會一日日變淡,他身旁總會有其他人。他該離開皇甫慶,亦該放過他自己了。
蒼牧轉身走了,卻管不住自己的腳,又回了頭,便只看一看,見他并非心如磐石,還會為他有所觸動,便心滿意足,轉身走了。
他與皇甫玄纏鬥在一起,終是聽到了多年前未聽到的那一句。
“爹,放蒼牧走。
“放、他、走。”
蒼牧依舊握着手中的劍,臉頰卻驟然滑過兩道溫熱,眼前視線模糊,卻仿佛看見了皇甫慶的背影。
從青年,到少年,從少年,到幼年,從幼年,又到消失不見。
相逢便是孽緣。
歸劍入鞘,便頭也不回地向前走,每走一步,便将過往退去了一分,痛楚自心髒蔓延全身,卻決計不會再回頭。
且将前半生,看作一場幻夢。
從今以後,影衛已死,只有蒼牧,蒼家的蒼牧。
(蒼牧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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