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番外-蒼牧 (2)
說,便也不再問了,只惋惜道:“你毀了我一盤好棋。”
“你這棋局不合我心思,毀了倒是好事。”
“陪我下一次?”
“我又不是孟昀,不耐煩同你下。”
“怕輸?”
“不怕,只是不喜歡同你下。”
“哦。”
“‘哦’什麽?”
“沒什麽的。”
9.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蒼牧與皇甫慶的關系時而疏遠,時而靠近,兩個人都謹慎地靠近,再謹慎地疏遠,怕靠得太近刺傷彼此,怕離得太遠再也回不去。
這一晃便過了數年,當年未到腰間的小孩,已經變成抽條的少年,少年長得極為清俊,氣質卓然,笑起來還有極淺淡的酒窩,少年很嫌棄這酒窩,便不怎麽愛笑了,還要向白明玄要一份藥,去了這酒窩去,得了過幾年長開便沒了的答案,才不願鬧騰了。
蒼牧在皇甫慶的身上,總能看到驕嬌之氣,活脫脫是個寵溺長大的孩子,文才武藝都不缺,甚至也有心狠手辣的手段,情感上卻分外依賴于人。
蒼牧心知這種局面并不正常,他隐晦地提過幾次,但抵不住皇甫慶沉迷于虛假的幸福之中,便只得眼睜睜地看着他墜入名為白明玄的陷阱,漸漸動了初心。
晚風習習,皇甫慶與蒼牧并肩而坐,一起看夕陽落下,蒼牧擡起手,極為自然地将落在皇甫慶肩頭的蝴蝶揮走,卻聽那人笑道:“蒼牧,我心悅白明玄。”
蒼牧的手頓了頓,指尖卻精準地夾住了那只沒有飛走的蝴蝶:“他是你爹的爐鼎。”
“我知道,”皇甫慶松松垮垮地伸了個懶腰,惬意又自然,“我心悅于他,不求他心悅于我。”
蝴蝶無知地撲騰着翅膀,下一秒卻成了一團血泥,蒼牧的聲線極為平穩:“你開心便好。”
“蒼牧?“皇甫玄向身旁望去,卻已不見人蹤影。
蒼牧從懷中取出一方手帕,那手帕是皇甫慶用過随手便扔掉的,蒼牧一開始撿起手帕,不過是嫌棄浪費,撿着撿着便成了習慣,到了後來,他用的每一條手帕,俱是皇甫慶用過的。蒼牧用手帕将手指尖沾粘的血漬擦拭幹淨,他的心口有細小的刺痛,似可以忽視又偏偏無從忽視。
這麽多年的朝夕相伴,到底生出了些心思,不知從何時開始,從單純的親情中滋生出了一絲占有欲。好在此時斷掉,亦不算難,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他喜歡誰,想同誰在一起,又與他何幹。
帕子沾染了血,便弄髒了,蒼牧順手将它扔了,卻在松手後又向下抓緊,本能大于理智,彰顯着不舍的心思。蒼牧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到底還是将那手帕收回到了懷中。
蒼牧總以為,以白明玄那般在意和寵溺皇甫慶,多少會手下留情,卻沒想到,白明玄竟然會在茶中下毒。在皇甫慶倒下的下一瞬,蒼牧的劍便比在了白明玄的脖頸,他知曉他殺不了白明玄,但殺意卻無法抑制。
“交出解藥。”
白明玄愣了幾瞬,卻莞爾一笑,只道:“喝了我的茶,中了毒,慶兒便可忘掉我,斷了這亂倫的心思,我自是有解藥的,這解藥,你可要?”
這解藥,你可要?
“要。”蒼牧答得斬釘截鐵,倒是讓白明玄有些吃驚。
“為何?”
“慶兒是個人,忘或不忘,總該叫他自己決斷。”
“我是他爹,我替他決斷便是。”只聽人聲,不見其人,卻是魔教教主在暗中窺視着一切。
這魔教中似乎沒有什麽他不知曉,亦沒有什麽人不為他掌控。
白明玄便輕輕地嘆了口氣,手指點了點皇甫慶的眉心,似嘆息似淺笑:“可惜了。”
蒼牧閉了下眼,歸劍入鞘,上前一步便将人硬搶了過來,回道:“忘了白先生,亦是少教主的幸事,蒼牧帶少教主,先行告退。”
話音剛落,蒼牧便提了內力,直接抱着皇甫慶離開了此處,白明玄竟也沒作阻攔。
10.
蒼牧從來都沒見過這樣的藥,能夠叫人忘記過往,又察覺不出什麽不對。
皇甫慶昏睡了一日一夜,醒來時夕陽正好,蒼牧抱劍坐在門扉處,聽得響動轉過身,便見皇甫慶自被窩裏鑽出,頭發披散在肩頭,整個人都透着迷茫的氣息。
蒼牧走上前,便聽皇甫慶問道:“你是誰?”
我是誰?
是你救過又騙過的人。
是想帶你走又被你留下的人。
是你曾經喚過哥哥的人。
蒼牧抖動了一下眼,回道:“你的影衛。”
“哦。”
不過失去了記憶,對皇甫慶這樣的人而言,算不得什麽大事,他依舊讀書習武,每日去找魔教教主和白先生,約莫一個月,便陸續“記起”了許多過往。
唯一忘記的、想不起的,便是他對白明玄如同魔咒的眷戀。
皇甫慶的爹似乎仍不放心,依舊叫皇甫慶常常與白明玄接觸試探。又一夜,皇甫玄竟然叫皇甫慶與白明玄同榻而眠,蒼牧得知了消息,便去白明玄的門口守了一夜。
待到日頭初升,不見皇甫慶,反倒是白明玄走了出來。蒼牧拔出了手中劍,欺身上前,劍離白明玄胸口數寸,卻再難前推。白明玄手中執着兩枚棋子,棋子夾着劍尖,竟就這麽止住了劍鋒。
白明玄露齒而笑,輕聲問道:“為何守在這裏,又為何對我刀劍相向?”
蒼牧沒有說話,但他總知曉,那拼命壓制的、極力否認的東西,早已生根發芽、無法抑制。
因日夜相處生諸多情愫,因萬千情愫生無盡煩惱,獨占的欲望叢生,明知是劫難,卻總歸義無反顧。
白明玄的指尖稍稍用力,一把好劍便從中折成兩段,棋子亦化成灰燼,随風而逝。
“我知你心思,”白明玄從懷中取出絲帕,擦了擦手指尖,“但蒼家公子,慶兒不會對你有同樣的心思,這一點我不說,你也清楚吧?”
蒼牧将斷劍一寸寸插回劍鞘,他沒有反駁,因他知曉,白明玄所言非虛。
白明玄擦完了手指,順手将帕子扔了出去。蒼牧才發覺那動作像極了皇甫慶,不,或許原本就是皇甫玄學了他的。
蒼牧的嗓子幹涸得厲害,說出的話語卻是平靜的:“他還在睡?”
“在睡覺,你且放心,我不會動他的。”
蒼牧便跨步向前,欲往裏沖,在同白明玄擦肩而過時,清晰地聽到白明玄嘆息般開口:“傻子。”
這一句傻子,說的不知是蒼牧,還是皇甫慶。
蒼牧進了室內,見皇甫玄睡得香甜,連腳都蹬出了被子,不禁笑着搖頭。他悄悄地将被子向下拉了拉,便隐沒了身形。
縱使他不會愛上他,能如此陪伴他,亦不錯。
那時的蒼牧是如此想的,但卻不想到,後續變故叢生。
先是魔教動亂,蒼牧同皇甫慶同去平叛,又是路上遇襲,他雖護住了皇甫慶,卻也身受重傷。
皇甫慶因此感動太多,這本該是重塑兩人關系的大好時機,他卻在此刻得知幼弟因勤于習武傷了身體,幼弟如此拼命,自是想報當年皇甫慶奪兄傷他之仇,他難掩情緒,便親手斷送了這個機緣,皇甫慶便也不想在魔教中再待,竟騎着一匹馬,獨自去江南蘇家,想着尋了他爹一起游玩。
蒼牧在魔教中休養了數月,身子剛有些起色,便聽到下人傳話,教主與少教主回來了。
那一日天陰沉得厲害,後背的傷口隐隐作痛,蒼牧随白明玄一起站在魔教的門口,便見三人騎馬自遠方來。
他一眼便瞧見了皇甫慶,又瞧見了他身旁的魔教教主,縱使想忽略,亦看到了與皇甫慶并肩同騎的那人。那人臉色有些蒼白,一身白衣如雪,眉眼卻越看越驚人。
蒼牧反射性地望向了身側,卻見白明玄的嘴角微微勾起,聽他道:“我說過的,皇甫慶不會對你起心思,他喜歡的,就是這個模樣的人。”
蒼牧的手指握成了拳頭,反駁道:“許是交好的友人,他離開不過數月。”
“即便現在是友人,未來也說不準。”白明玄輕飄飄地落下了這句話,竟親自向下走了幾步,姑且算迎了迎。
蒼牧隐沒了身形,提了內力靠在了皇甫慶的身後,便能看得更清楚。
皇甫慶看着那人的眼,同他那時看向白明玄,一模一樣。
仿佛是一句魔咒。
他不會對你起同樣的心思。
他喜歡的,就是這個模樣的人。
11.
這之後,一切都不受控制。
皇甫玄又設計皇甫慶同白明玄共處一室,蒼牧逼着自己躺在床上,合上眼,滿眼卻是皇甫慶的身影。
他怒他罵他揮劍,他騎馬他轉身他莞爾一笑。
真真是孽緣。
白明玄死得出人意料,皇甫慶失落了半日,便恢複了正常,也對,他什麽都記不得,自然就不會苦痛。
此時此刻,蒼牧竟感激起了這斷情水。但若叫他去用這斷情水,他是決計不願的。
他生命中的每一時每一刻,俱是他的記憶,苦也好,痛也罷,他都不願忘記。
他不願忘記皇甫慶,亦不願忘記那個笑着的小孩子。
縱使孽緣,他也認了。
皇甫慶愛上了蘇風溪,願與他一起私奔。
他笑得同多年前一模一樣,他道:“蒼牧,我會照顧好自己,不叫自己受傷,你不必再陪我了。”
蒼牧站在原地,終是忍不住開了口:“你的蘇風溪,同你所見,許大有不同。”
“我知他有事瞞我,”皇甫慶笑着搖了搖頭,“但我既然願同他走,無論他瞞我什麽,便都随他了。”
蒼牧便再也說不出話來,眼見他歡喜地轉過身,開開心心地向前走。
好似有很多時候,皇甫慶留給他的,便都是一個背影,不帶眷戀地離開,輕易說出再見。
蒼牧便對着那個背影,露出了一個半譏諷半自嘲的笑。
你以為,你和他,能走多遠?
你以為,他們會放過你麽?
又是朝陽初升,魔教教主抱着皇甫慶重返魔教,蒼牧自他的手中接過人,便見他似無比疲憊般開口:“照顧好他。”
照顧好他。
蒼牧蹙起了眉心,雖是疑問卻也确定:“他又用了斷情水?”
“忘記了,總比記得好。”
忘記了,真的比記得好麽?
蒼牧并不清楚,他只是将人抱回了房裏,細心照顧着,再眼見他大好了,重新無憂無慮。
皇甫慶伸出手,撥弄着床帏的流蘇,莞爾一笑:“我同你,是什麽關系?”
蒼牧抱着劍,立在門側:“不是早說了,我是你的影衛。”
“影衛?”皇甫慶抓緊了流蘇,輕易将它們扯下,“你該不會喜歡我吧?”
“你想多了。”蒼牧的神色未變,像是只當這句是玩笑話。
“不是就好,”皇甫慶笑得沒心沒肺,“不然,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拒絕你。”
他生得驕嬌,過得逍遙,喜歡白衣的俊俏美人。
縱使他遺忘了兩次,從頭再來,他依舊不會喜歡他。
蒼牧轉身離開了房間,他也覺得,自己是入了魔障了。
皇甫慶是一個巨大的麻煩,每一個同他有糾纏之人,都不會有好下場,他自當作壁上觀,不參與其中,卻為心神所惑,屢屢破戒。
遠一點吧,遠一點,或許會好了。
皇甫慶有了姬妾,變得愈發捉摸不透,蒼牧倒也不是很難過,他隐沒在陰影中,有時會遇見蘇風溪——他可比他難過多了,亦難熬多了。
皇甫玄死得出人意料,皇甫慶繼位得極為迅速,仿佛一夜間,風波又起。
皇甫慶同司徒宣攪和在了一起,又同蘇風溪糾纏不清,偏偏在此時,蒼牧得了消息,幼弟已然發病,只有魔教的魔功,才能救他。
魔教的魔功只有歷代教主才會保管,要皇甫慶交出魔功,無異于癡人說夢。
一夜海棠花又悄然綻放,蒙面人給了一份禮,名喚情蠱。
蒙面人信中寫道,這情蠱下在皇甫慶身上,便可叫他愛上他,亦可扭轉生死蠱,讓皇甫慶盡在他掌握之中。
蒼牧燒毀了信,又欲将這情蠱毀去,但他掌中運風,壓在盒上,卻久久下不去手。
眼前似有無盡過往光景,每一幕俱是旁觀人。
小孩笑得天真無邪,笑着轉身。
漫天火光之中,他看見他,卻閉上了眼。
無數次,無數次轉身而去,似毫不留念,不願多見一眼。
——他不會對你起同樣的心思。
——他喜歡的不會是你這模樣的人。
——不是便好,我可不知道,該如何拒絕你。
分明是他對不起他,卻将他落在身後。
分明是他先遇見他,卻從未将他放在心裏。
蒼牧終究落進了魔障,他給了自己一個絕佳的借口,他向他下了情蠱。
似乎一切都不同了。
12.
他的眼中終于有了他,他開始能看到他。
意亂情迷,放縱不堪,情意綿綿,雙手緊扣。
卻恍然驚醒,這一切不過是場太過虛幻的夢。
他非愛他,不過是因為情蠱。
如飲鸩止渴,終有一日,全是空。
最開始的時候,蒼牧想的是有一日便過一日。但當皇甫慶邁進司徒宣的房裏,當雪壓在他的肩頭,他望向緊閉的門扉,忽地笑了。
倘若一天,無法再瞞下去,便将他擄走,囚禁在方寸之地,叫他只能看見他。縱使他恨他,亦不能叫他走,他原本就欠了他的。
形勢越發來得緊張,蒼家的信件從一月一封,變成了三日一封,他心知幼弟無法敵得過皇甫慶,卻遲遲不願下手。
直到那日司徒宣亦摔碎了海棠花,催促他盡早行事。蒼牧才恍然醒悟,皇甫慶的身邊,竟無一人可依賴的。那幕後人将他養成了籠中的雀,雖不取他性命,卻叫他難得自由。
他便突然說服了自己,他是該帶他走的,這一刀,他不捅,亦會有其他人捅下。
得不到真摯的愛,得到恨,亦是好的。
那一日天氣晴朗,天空湛藍湛藍,蒼牧提着劍,遠遠便見赤炎劍捅進了幼弟的心窩。
他知曉幼弟是在演戲,卻更知曉幼弟是在叫他決斷。
原本定下的是他兄弟二人聯手,将皇甫慶打敗,他在那時那刻,卻改了主意,将刀尖指向自身,捅了進去。
我傷你傷,這滋味,總該叫你也嘗一嘗。
不知是愛是恨,是對是錯,只知道這一刀下去,便做了決斷,縱使後悔,亦不能回頭。
他抱着皇甫慶,在屋頂間穿梭,像多年以前抱着小小的他,去看星星。
皇甫慶道,他不會中情蠱,他是真的喜歡過他。
這話,蒼牧願意去信。
但縱使他喜歡他,亦是淺薄的脆弱的不值得一提的,比不上對白明玄真摯,比不上對蘇風溪濃烈,那憐憫的、若有若無的、施舍般的喜歡,不要也罷。
他會後悔,這後悔源自他傷害了他,但與情愛無關。
縱使他不捅這一刀,不背叛他,皇甫慶此人,亦永遠也給不了他想要的。
他想要他滿心滿眼都是他。
他想要他放棄一切陪伴他。
他想要他忘記一切只記得他。
他想要他從頭到尾屬于他。
但他又再清楚不過,縱使他喜歡他,亦不會屬于他。
多年前,院子裏一大一小相依為命,終究是一場回不去的幻夢。
13.
一路前行,終究回了蒼家,父親一如往常般淡漠,母親卻哭紅了眼。
縱使鐵石心腸,亦難免心軟,再見幼弟胸口浸透紗布的血,雙手便有千斤重。
人活着,便會有牽挂,有牽挂,便永遠也得不到自由,一旦心軟,便會萬劫不複。
他見皇甫慶傷痕累累,并不覺心痛,但皇甫慶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能叫他千瘡百孔。
明知他演得偏多,卻願相信包裹着刀劍的糖果,依靠着帶血絲的糖,叫自己走下去。
皇甫慶臉色蒼白如雪,他似輕描似淡寫,只道:“在那件黑色的大氅裏,你将它毀了,便能得了魔功秘籍。”
蒼牧便終究忍耐不住,伸出了手,想要摸摸他——意料之中地摸了空。
慶兒或許比他想象中更喜歡他——但那又有什麽用,正如他所說的,落子無悔,既然做下了這番事,一并後果便願承擔。
蒼牧轉身而去,他走得匆忙,似在逃跑,但當他停下腳步時,卻又變得冷靜而理智。他翻出了披風,拔出佩劍揮劍而下,一卷卷軸輕易滾出,上頭還帶着密密麻麻的線,許是做了精巧的固定,穿了這麽多次,竟然毫無察覺。
蒼牧翻開了卷軸,細細看了一章,便交給下人,委托下人送給幼弟。他倒不必再多确認一些了,檢查是例行,他心底知曉,依照慶兒的性子,這份魔功,定是真的。
他就是這麽個随心所欲的性子,叫人猜不透,他究竟能有幾分真心。
蒼牧搖頭笑了笑,眼角餘光瞥見胸前的蒼鷹,只覺得十分刺眼,便換了一身黑色的衣服,拿了吃食去尋人,剛到了門外,只聽那人虛弱地喊道:“來點吃的,可好?”
“好。”蒼牧尚未反應過來,便本能地做了回應。十餘年的光景,讓照顧他成為了一種本能,他原以為能照顧他一輩子的,但眼下,許是癡人說夢。
說也奇怪,人分明已為他禁锢,他已達成心願,卻莫名地有奇特的預感——他是沒辦法禁锢他多久的。
未得到時,寤寐思服;得到之後,卻輾轉反側。
蒼牧的手指尖隔着空氣,虛虛地描摹着皇甫慶的容顏,他才發覺,他的指尖竟是顫抖的——他怕了。
他怕他會走。
便派了越來越多的影衛,将他層層禁锢,眼見他愈發虛弱,懷疑他為逃跑設下迷障。
情意綿綿,卻是假的;肉體交歡,眼底冰涼。
情迷時蒼牧咬着皇甫慶的肩頭,他更想将他的胸口剖開,将他的心髒咬進胃裏,或許這樣,便能熄滅那愈發瘋狂的獨占欲,平息那夜夜難安恐懼失去的惶恐。
皇甫慶許在折磨自己,卻在折磨于他。他叫他眼睜睜看着他日漸消瘦,他讓他親手觸碰他愈發孱弱的身體,他逼他面對他瀕臨死亡的現實,他叫他忘記了猜忌,将所有的心思化作對他的擔心。
藥石罔醫,無力回天。
偏生在此刻,他願意給他一個虛假的夢。
他道:“你穿紅衣真美。”
他又道:“你早些去,也記得早些回來,我一個人,太寂寞了。”
蒼牧知他不過随口說說,卻願壓着自己相信,他參加了幼弟與那洛林的婚禮,回房時,卻見皇甫慶一人倒在地上,已然絕了氣息。
他死了麽?
他怎麽可能會死。
蒼牧冷冷想道,下一秒卻嘔出了一大口血。
無論是他死了,還是他想要死遁而去,都是在逼他,逼他放走他罷了。
蒼牧,你看,他就是不喜歡你這個模樣的,縱然你費盡心機,變成最不齒的模樣,他還是想離開你,以死相逼,以死相逼,以死相逼!
蒼牧用手掌抹去了嘴角的血,他彎下腰将人抱了起來,紅色的衣擺滾過地面的水跡。他将他心愛的人抱進了床褥裏,甚至貼心地為他拉高了被子。
“去,将我為他備下的紅衣拿來。”
“是。”
皇甫慶長得好,蒼牧一直都知道,他為他換了新衣,他便更加俊俏。蒼牧用手指摸了又摸,再也不必怕會吵醒他、驚動他,亦不必怕他會突然睜開眼,恨恨地看他。
蒼牧便也上了床,抱着他紅衣的新娘,沉沉地睡了過去。
在夢裏,他手中攥着一個紅紅的糖葫蘆,遞給了皇甫慶。
皇甫慶竟也是笑着的,他道:“最喜歡哥哥了。”
14.
他穿紅衣的模樣真漂亮。
蒼牧醒來看着身側人想道。他俯下身吻上那人冰涼的嘴唇,那人像真的死了一般。
蒼牧的手指壓在那人的胸口上,他幻想着穿透他的皮肉,将他的心髒挖出來,叫他真的死去,便可長長久久地埋葬于此,不必再逃脫,但也不過是想想罷了。
他是下不去手,亦狠不下心的。
幼弟已知曉皇甫慶的死訊,過了數日終于忍無可忍闖入門內。蒼牧不想将皇甫慶未死之事告知幼弟,若他告知了真相,幼弟必定會殺了皇甫慶,叫他再也醒不過來。
但他亦不想放了皇甫慶,他做不到放手,便想叫他脫離假死的狀态,重新醒來。
不想殺,不想放,不想做出選擇,在他人看來,便是抱着屍體瘋癫了。
卻在一夜聞得海棠花香,陷入甜蜜又漫長的夢境,夢醒時,懷中人已然不見。
幼弟痛心疾首,雙手握着他的肩膀,反複道:“我已将他下葬,哥哥莫要癡狂。”
蒼牧失了懷中人,便失魂落魄仿佛堕入魔障,耳畔的聲音擾人得很,提起手随意掼在了一旁,眼前如蒙上了一層霧,竟見不到他心上人的身影。
卻聽見一聲譏諷的笑,破了一切迷障,蒼牧順聲而往,便見那洛林扶起了已然昏迷的蒼穹,正譏諷地瞧着他。
“你為何而笑?”
“我沒有笑。”洛林如此說着,臉上卻帶着極大的笑容。
蒼牧抿了一下幹涸的嘴唇,心有所感,便又問道:“此事與你有關?”
“與我何幹?”洛林擡起手,将滑落到肩頭的衣衫重新拉了回去,整個人顯得慵懶又輕佻。
蒼牧便不再問了,只閉上了雙眼,暗中運轉內力,方才迷障時,尚能将蒼穹揮在一旁,此刻卻提不起一絲內力,室內的海棠花香,倒是愈發濃郁了。
只憑這花香,這件事便少不了那幕後人的插手,卻未曾想到,連洛林,亦入了這迷局。
司徒宣的執念在蘇風溪,他的執念在皇甫慶,那洛林……
“蒼牧哥,”洛林突兀地開口,似在玩笑,“我喜歡你呀。”
蒼牧便也只當玩笑聽了,不言不語,只思索皇甫慶的下落。
若只有蒼穹插手此事,皇甫慶還會有些危險,而幕後之人是洛林,皇甫慶反而會相安無事,畢竟他養了他那麽多年,洛林亦是真心想救他走的。
蒼牧稍稍放松了心弦,正欲睜眼,唇上卻突兀地多了兩片溫熱。他猛地睜開眼,卻見一雙笑盈盈的眼正盯着他看。
洛林後退了兩步,又将滑落的衣衫拉了上去,笑道:“你可相信,我喜歡你。”
蒼牧并未開口,亦不需要開口了,洛林的腳一下子騰空,竟是被人封住聲音,抱起扛在了肩頭,那人面容冰冷,萬千情緒俱壓在了表面之下。
那人扛着洛林路過蒼牧的身側,略偏了偏頭:“哥,不懂事,你別放在心上。”
蒼牧便搖了搖頭,只道:“你長大了,凡是自己做主,開心便好。”
蒼穹并未搭話,只向前走去。蒼牧動了動手指,卻依舊無法挪動,這海棠花香是極好的迷藥,至少在此夜,他是決計無法去尋皇甫慶了。
15.
那迷藥困了蒼牧數十日,洛林在之後不放心,又挑傷了他的四肢,将他鎖了起來。待他得了自由,一切都已塵埃落定。
聽聞皇甫慶失去了所有的記憶,聽聞蘇風溪聯合司徒宣一起囚禁了他、又隐瞞于他,聽聞他容顏盡毀、正遣人殺他。
便提着一把劍,越守衛于無物,去見他,心知答案卻也要問:“你可願随我走?”
意料之中的拒絕,伴随着身上的一道傷。
你傷他傷,你死他死。像極了情話,又像極了禁锢。
蒼牧在皇甫慶的眼中看到了久違的鮮活的氣息,便驟然放下了心,知曉縱然他人欺他,他亦會過得極好,心中有數,不會心慈手軟,便一下子洩了力氣,整個人亦變得懶洋洋。
轉身離去,不知前途,心中苦痛,當斷卻無從斷。
蒼牧來得隐秘,離開時,卻同蘇風溪打了個照面。
蘇風溪正在拭劍,他擦拭得極為仔細,可堪稱專心致志。若不是恰好擋在蒼牧前,蒼牧還真的信了這次相見不過是偶然。
蒼牧未說話,蘇風溪亦沒有言語,待這把碧游劍擦拭得極為光亮後,蘇風溪卻極為自然地,将劍尖對準了蒼牧的方向。
蒼牧未見驚慌,他與蘇風溪相距數丈遠,縱使蘇風溪提力前沖,他亦有回旋阻擋的餘地。他與蘇風溪雖沒有交過手,但皇甫玄生前曾笑談過,他與蘇風溪若真比武,單論武藝應在伯仲之間,但蘇風溪性子綿軟,見血亦不多,若到生死地步,蒼牧更勝一籌。
蘇風溪略略歪了頭,一雙秋水般的眼眸輕浮地看着蒼牧,他笑着問道:“影衛,你和他睡了?”
蒼牧蹙起了眉,眼前的蘇風溪同他接觸的大不相同,如此輕浮,倒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他不言語,蘇風溪卻舉着劍向前邁了一步,揚起的下巴猶帶笑意:“你不願意回答我麽?”
蒼牧立在原地,雙手垂落身側,甚至連拔劍的欲望都沒有分毫,他感受不到蘇風溪的劍意與殺意,便知曉他不過是虛張聲勢,不,連虛張聲勢都不是,蘇風溪此時此刻,倒只像是在惡作劇一般。
蒼牧在心底無聲地嘆了一口氣,便開口道:“蘇公子,你想要蒼某如何回答?"
“你喚我蘇公子,”蘇風溪步步向前,劍尖直直地戳到蒼牧的胸口,蒼牧亦不躲不避,極為鎮定似的,便聽到蘇風溪笑道,“你也知道蘇家上下是如何死的,對不對?”
蒼牧擡起了手,虛虛地扶住了劍身:“教主下山時,我正在山上養病,蘇公子的事雖有推測,卻不敢妄斷。”
“但你是知道的。”蘇風溪笑得溫和,自蒼牧的角度看去,竟與那人有九成相似,他心中驚愕,面上卻不顯露,只在恍惚間似通曉了什麽。
蘇風溪收回了劍,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劍插回劍鞘:“你們都知曉,我亦該知曉,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蘇風溪此刻手中無劍,亦沒有看他,但殺意如有實質,劈天蓋地而來,卻又像是有所顧忌,流露出一分壓抑與克制。
“蘇公子,”蒼牧搓了一下劍柄,終是按捺不住,“死去之人無法再生,人總當為自己而活,你若真喜歡他,總不該如此行事。”
彼時年少,蘇風溪仍能想通這一點,帶皇甫慶遠走高飛,縱使最終失敗。如今皇甫玄和白明玄已死,無人再多作阻攔,蘇風溪自然有許多機會,可以帶皇甫慶離開,縱使皇甫慶不認得他,憑借蘇風溪的手段,叫他重新愛上他,亦不是難事。蒼牧不明白,蘇風溪為何不再起遠離這一切的念頭,偏偏要同司徒宣攪和在一起,絕了自己的後路。
蒼牧問出了這句話,蘇風溪久久未言,半晌,竟抹平了嘴角的笑,兩行血紅的淚自眼眶直直地滑了下來,只叫人悚然一驚。
蘇風溪像是凄苦極了,又像是可憐極了,但此刻的蒼牧,心中竟是覺得暢快的。
——他知曉他無法帶走皇甫慶,見他人也無法帶走他,竟也奇異地得到了某種安慰似的。
但這暢快也不過是幾個瞬息,便化作了同命相連似的苦痛,痛得他如心髒碎裂,幾不可立。
蒼牧終究松開了劍柄,伸出手,拍了拍蘇風溪的肩膀:“你,莫要難過。”
“如何能不難過?”蘇風溪仰着頭,他又笑了起來,溫文儒雅,像極了那個人。
“我不知你有何苦楚,但若是熬不住,不如離去。”蒼牧收回了手,又從懷裏取出皇甫慶用過的一方帕子,幫蘇風溪擦拭了淚,猶豫一瞬,又硬塞進了他懷裏。
“我自是該離去的,”蘇風溪也沒有推辭,他像是回過神,臉上重新化成那種輕浮的淺笑,“待我幹完我想做的事,自然會離開,離開得遠遠的,再也不想見他了。”
蒼牧猛地拔出了劍,劍光一閃,割掉了蘇風溪一束頭發,蘇風溪恍若無覺,竟也紋絲不動。
“護法,你若敢動教主分毫,縱使千裏之外,我亦會取你性命。”
蘇風溪不言不語,只立在原地,蒼牧收回了佩劍,心中亦覺得荒謬,他便向前走,腳踩過碎發,欲離開此處,卻聽見蘇風溪自他背後,平淡出聲。
“若有一日,我徹底離開,可否請你回來照顧好他,他性子看似強硬,實則綿軟,身旁如果沒人,不知會過得多苦。”
蒼牧背對着蘇風溪,抿了抿略帶幹涸的嘴唇,他只能答道:“恕難從命。”
16.
而後江湖風雲莫測,武林正道傷亡慘重,蒼穹病發卧床不起,縱使想逃脫,沉甸甸的擔子依舊壓于身上,無從逃脫。
人若是活着,便總會有無盡的責任,被迫要去做些違心的事來。又見海棠花開,來人送來了情蠱的解藥,伴随着一聲若有若無的輕笑。
那笑聲極細,讓人汗毛豎起,蒼牧提劍去追,卻遍尋不到蹤影,終是用了這解藥,解了不該有的情,亦解了命蠱的扭轉之用。
他是不想殺他的——但他又不得不殺他,那便以傷換傷,他能不能活下去,便看命吧。
蒼牧提着佩劍,紮起了頭發,正欲出行,卻見洛林也梳起了頭發,笑吟吟地走來。
蒼穹病發,亦表明他同洛林空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蒼家上下俱對此略有微詞,洛林卻渾不在意,依舊淡定自若。蒼牧不欲同洛林多言,洛林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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