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番外-蒼牧 (1)
明知得不到,便不必強求。情愛之事,求亦無用。——蒼牧。
1.
蒼牧稱得上是個好孩子。
自幼習文習武,尊師敬長、愛護幼弟,小小年紀便在江湖上闖出了幾分名號,隐隐成了新一代的領頭人。他為人沉穩、謹慎細致,因此在幼弟嶄露頭角,父親無意間流露出偏愛之意時,便主動請纓,去雲游四方增長見識。
他于權力并無半分貪念,謹記着多年師長們的教導,守禮謙讓,父親既然不想叫他繼承家業,他自然也不會争奪,便去雲游幾年,待幼弟長大了,順利接手蒼家,他再回來便是。
蒼牧拜別了父母,想着偷偷離開,卻沒料想到,蒼穹竟然在門後偷聽,等他出了門,看見的便是一雙哭紅的眼。
蒼穹死死地抓着蒼牧的衣擺,年紀雖小,口齒卻十分清楚:“哥哥不要走,我不準你走。”
蒼牧心下一嘆,對着小魔頭實在無能為力,他彎腰将人抱起來颠了颠,哄勸道:“哥哥是要出去行俠仗義,我不出去,便會有很多人會死。”
“會死?”蒼穹懵懵懂懂,重複了這兩個字。
“如今魔教猖獗,肆意殺人,我離開蒼家,便可多救幾個人,叫他們不必去死。”蒼牧說的并不是假話,他本來就做了這番打算,蒼穹雖然黏他,卻極為心軟,涉及人命,他定然會答應的。
果不其然,蒼穹撇了撇嘴,便松開了緊緊抓着蒼牧衣襟的手,只嘟囔道:“那哥哥要早些回來,行俠仗義雖然重要,但我的生日,也十分重要!”
蒼牧便無奈地笑着揉了揉蒼穹的頭,應道:“待你生辰那日,我定然回來陪你過生辰。”
得了這句承諾,蒼穹的臉上總算露出了幾分笑的模樣,便回道:“早去早回啊,哥。”
蒼牧就此離開了蒼家,踏上了江湖。江湖雖有險惡,但蒼牧武藝高深、為人謹慎,也從未吃過虧,他一路前行,不知不覺中,竟然也進了魔教的範圍。依照他的性子,本不會去魔教探尋,他雖然一路匡扶正義,卻也不是迂腐之人,沒有萬全之策,自然不會孤身犯險。但偏偏他借宿的人家,看出了他用棉布包裹的劍,竟齊齊跪下,求他去魔教內,幫忙看一看自家的獨子是否還活着。
蒼牧得知那獨子被魔教擄走已有三月,不知死活,又看向滿鬓霜白的老夫婦,拒絕的話語在嘴邊繞了多次,最終化為一句:“快快起身,我走一次便是。”
2.
蒼牧順利地潛入了魔教,找尋到了那位夫妻的兒子,卻沒料想到那人已經成了魔教教主的爐鼎,蒼牧自然不會選擇硬碰硬,但剛欲離開,便為人察覺,換來衆多暗衛追殺。
有那麽幾個瞬間,蒼牧認為自己會死在魔教,他什麽都不怕,只怕幼弟會哭紅了臉,他從未讓他失望過,答應了要回去為他過生日,恐怕不能了。
當他倒在雪中,便能清晰地感受到身體中血液的流失。視線變得模糊,意識斷斷續續,陷入昏迷前,像是聽到了孩子的笑聲——他的眼前閃過幼弟的身影,便墜入黑暗之中。
再醒來時,蒼牧聞到了濃郁的藥味,他低頭瞧,便見自己的傷口包裹得極好,身體依舊疲軟無力,但顯然他為人所救。門扉自外向內開啓,他循聲而看,卻見一個年紀不大的孩子一本正經地背着手跨了進來。
那孩童生得唇紅齒白,一本正經得看着卻叫人發笑,蒼牧一見他,便想到了自家的幼弟,提起的三分防備也變成了一分,便問道:“可是你救了我?”
那孩童卻歪着頭,極苦惱似的,反問道:“我以為你會問我,是不是我家人救了你。”
“可是你家人救了我?”蒼牧便好脾氣地問了一句,那孩童便立刻鼓起了包子臉,反駁道:“是我救了你啦!”
“好好好,你救了我,在下蒼牧,謝過小公子救命之恩。”蒼牧不知道為何,一見那孩童便忍不住逗弄,話語中亦多了幾分調侃與活潑。
那孩童顯然也知道這一點,粉嫩的拳頭握得生緊,似乎花了極大的力氣,才沒有走過去“欺負”病患,他抿了抿嘴唇,又說道:“我叫孟慶,這個院子是我娘留給我的,這裏很安全,你安心養病便是。”
“原來是慶兒。”蒼牧對那孩童的話信了大半,畢竟是個孩子,他本能地不會多作懷疑。
“不準叫我慶兒。”那孩童漲紅了臉,竟有些不高興似的。
“為何不準叫你慶兒?”蒼牧生出了幾分惡劣的心思,便笑着問他。
“不準,就是不準。”他揮了揮拳頭,做出了威脅的姿勢,卻越發叫人忍俊不禁。
“好的,慶兒。”
“你……”
“怎麽了,慶兒?”
“你讨厭死了!”
留下了這句話,那孩童便氣鼓鼓地轉身跑了,蒼牧以手掩面,強忍着才沒有笑出聲,這孩子實在太好玩了,竟然同他的弟弟一樣可愛。
從晌午到日落,慶兒都沒有回來,蒼牧有些後悔,想去将人找回,但身上的傷實在太重,他亦難以下床,好在又過了幾個時辰,房門又重新開啓,小小的身影邁進了臺階,伴随着人來的還有食物的香氣。
蒼牧循着氣味去看,便見到慶兒手中端着的一碗面條,笑着問:“慶兒,給我做了吃的?”
那小孩氣呼呼地回道:“做着自己吃的。”
“哦,好的。”蒼牧便刻意別過了臉,不再去看,心裏卻惡劣地數着數字。
三、二、一。
“喂,你不餓麽?”
蒼牧不回答,只耐心等着,沒過多久,小孩果然按捺不住。
“我做的面,你吃不吃?”
蒼牧便轉過了頭,也不說話,只是看着他,看得那孩子跺了跺腳,極生氣的模樣,便壓低聲線故作委屈道:“不是說做給你自己吃的?”
“分你一點吃,也可以的。”
“你要分給我多少?”
“一半吧。”
“哦。”
“你哦什麽?”
“吃不飽。”
“那……都給你好了。”
“都給我?”
“本來也是給你做的。”
“哦。”
“你吃不吃了?”
“噗……我吃。”
3.
養傷的日子,竟是安寧又惬意的,那孩童年紀不大,做事卻極有章法,自己還會做一點簡單的飯菜。蒼牧看那孩童忙來忙去,有心幫忙,卻依舊動彈不得,他此次傷得極重,非要休養一段時間不可,恐怕連他弟弟的生日,亦要錯過了。
蒼牧也難得地卸下來一直以來的規矩,每天逗小孩生氣,逗得不亦樂乎,其間倒是有教衆過來尋人,小孩一次将人騙走,一次将蒼牧藏到了衣櫃裏,竟然幸運地躲了過去。
蒼牧與那孩子聊了一些時日,旁敲側擊出了對方的情況,原來小孩的生母早逝,父親亦是個不着調的性子,他早早便獨自居住在這偌大的院子裏,跟着魔教同齡的孩子讀書習武,卻沒交到什麽知心的朋友,唯一親近的是一位白衣飄飄的大哥哥,那位大哥哥卻對他忽冷忽熱,很是奇怪。
蒼牧便總聽那小孩聊他的白衣大哥哥,卻從來都不見那大哥哥來這個院子,有時那小孩聊着聊着,便會抿着嘴唇,不再說話,許是難過了。蒼牧一開始不過當個故事聽,聽着聽着,便覺得心疼了。
一個小小的孩子,在這偌大的魔教中獨自生活,好不容易交個朋友,那朋友顯然也不怎麽盡心,許是因為對方救了自己,許是出于對幼弟想念的移情,蒼牧便對這孩子多上了幾分心。
他傷口漸好,偶爾也能扶着牆下來走上幾步,有一日他扶着牆多走了幾步,恰好看到那小孩蹲在竈前正在添柴,煙氣很重,小孩時不時地擡起袖子擦一把眼睛,輕聲嘟囔些什麽。蒼牧蹙起了眉,便道:“莫要多費事了。”
那小孩轉過身,臉上蹭了好幾塊黑,卻直接怼了蒼牧:“我若不費事,你從哪裏有藥和吃的?”
蒼牧被怼得啞口無言,他此刻亦幫不上什麽忙,便只得叫個孩子為他忙前忙後,道謝的話語繞在嘴邊一圈,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待他病好,定當好好照顧這個孩子,好叫他不那麽孤單。蒼牧下定了決心,便準備轉身回房,那孩子卻像身後有眼睛似的,擡手扔了一塊柴後,便站直身小跑着過來了,臉上依舊是嫌棄的,只道:“我送你回去。”
蒼牧便笑着點了點頭,只看這小孩伸手抓住了自己的褲腿,“帶”着自己向前走,一段不長的路,小孩走得極慢,走幾步便停下來,仰起頭一本正經地問蒼牧:“大叔,你累不累啊。”
蒼牧便擡起手,點一點小孩的額頭:“叫大哥,我沒那麽老。”
小孩卻不叫什麽大哥,幹脆叫起來了名字,一句又一句“蒼牧”,隔幾個瞬息,便會在院落中響起。
蒼牧便這樣回了房間上了床褥,小孩熟稔地扯了被子蓋在了蒼牧的身上,轉身又取了熬好的藥,送了過來。
蒼牧喝着藥,只盯着小孩看,看得對方混身不自在,在小凳上蹭了蹭屁股。一碗藥喝過了,蒼牧便拉着小孩聊家常,從每日幹些什麽,聊到以後想做什麽。
小孩晃動着腿,脆生生地答:“以後要當一個大俠,每天出去玩兒。”
蒼牧想告訴小孩,大俠沒辦法每天都出去玩兒,行俠仗義更多的是責任與擔當,但他卻不願意告知小孩真相了。
他想着,若他病好了,小孩以後還想當個四處玩兒的大俠,他自可以幫他實現夢想,那些責任與擔當他做便是,護一個孩子四處玩兒,總能做到的。
如此又過了一段時日,蒼牧的病終于大好了,內力雖然沒有恢複一二,但院中的瑣事他都可以上手了。那孩子倒也實誠,确定了蒼牧沒事後,每日便睡到了日上三竿,只等着蒼牧做好早飯,再喚他起來。
蒼牧察覺到這院落中幾乎沒有暗衛和守衛,但若要離開魔教,還是等內力恢複好了,再更穩妥一些,他便住在了這個院落裏,每日給小孩做做飯,再陪他玩兒一玩兒。
他本以為他是個勤快的性子,相處下來,才發現那孩子懶得不行,每日叫他起床,要叫滿三次,吃飯的時候亦閉着眼睛,甚至不愛下床,還要人喂,之前數十日的勤快身影,仿佛是蒼牧一人的錯覺。
蒼牧便寵着這孩子,為他做飯陪他玩兒,發現院落中沒什麽肉食,便冒險去了後山打些野味回來,一路小心掩蓋痕跡,待到了院落,卻見小孩站在雪中,小臉小手俱凍得通紅。
見蒼牧回來了,小孩亦不言不語,只是哈了氣,躲了躲腳,便鑽回了自己房裏,蒼牧卻在那一瞬間知曉了小孩為什麽站在這裏,他是怕他偷偷走了不再回來,便一定要在門口等。
那天晚上,蒼牧為小孩做了烤麻雀,小孩吃得很香,還嚷嚷着明天要一起去烤麻雀,蒼牧自然答應了,第二日便想帶小孩上山。
那孩子卻賴床不起,蒼牧沒法子,只得幫人換好了衣服,想了想,又幹脆拿被子将人裹了起來,提了剛剛有的內力,縱身向後山趕去。
路走了一半,那孩子才打着哈欠揉着眼睛醒來,擡眼見了蒼牧,也不覺得很驚訝的樣子,從被子裏鑽出了一只手,伸平了,只道:“飛起來啦。”
蒼牧心下一軟,便也笑道:“哥哥帶你飛。”
兩人飛了一會兒,終于到了目的地,蒼牧解開了被子,又拿了披風給小孩系好,小孩睡足了,精神頭極好,又嚷着要抓麻雀。
蒼牧便将備好的大網和飼料一一拿出來,教小孩如何抓麻雀,這一日收獲頗豐,竟然抓了四只麻雀,小孩亦玩兒得極為高興,他的臉蛋紅撲撲的,眼睛亮晶晶的,叫蒼牧想起了自家的弟弟。
算算時日,亦快到了幼弟的生辰,或許他該離開了。
蒼牧流露出了想要離開的意思,那小孩也不見多難過,照常吃吃喝喝笑笑,若是尋常孩子,蒼牧便會真的相信是小孩子看不懂他的暗示,對于這個孩子,要麽是真的不在意,要麽便是故作鎮定。蒼牧不覺得小孩深沉,反倒是覺得這孩子叫人心疼,他便一夜又一夜拖延着,只希望能多陪小孩一些時日。
冬日漸漸過去,正是春暖花開好時光,小孩依舊愛賴床,卻也能放心賴床了。蒼牧極為熟稔地将人換好衣服,又抱着小孩出去玩兒,那孩子便蹭了蹭蒼牧的心口,露出了一個甜甜的笑,又在半空中醒來,伸長了手。
蒼牧心中一暖,便道:“以後我教你輕功,你想飛,便可以盡情飛。”
“喂,蒼牧,”小孩卻氣得鼓起了臉,很不高興的模樣,蒼牧低下頭,聽那小孩又說道,“我學會了輕功,你就不抱着我飛了麽?”
他本該訓斥這孩子太過黏人,沒有男子氣概,話語到了嘴邊卻變成了哄勸:“無論何時何地,你想要我抱着你飛,我都會抱着你的。”
像是把全部的溫柔都給了這個小孩子,自家弟弟若是看到了,許會鬧得慌。
小孩便也高興了,埋着臉蹭了蹭,又道:“蒼牧,你可真是個好人。”
如一葉障目,固有的印象下,縱使發現些蛛絲馬跡,也下意識地忽略下去,總以為孩童便是天真無邪,他便是固有的模樣。
蒼牧拖延了數十日,還是向小孩簡單告知了真相,只道自己必須離開,去見幼弟。
那小孩只用圓滾滾的眼睛盯着蒼牧,過了一會兒,才道:“你想離開,便離開吧,我才不稀罕~”
最後一字偏生奶裏奶氣的,帶着一點孩童的嬌憨,讓人的心都萌化了,蒼牧便伸出手,狠狠地揉了揉小孩的頭發:“待我看完幼弟,便會回來。”
“你回來做甚?”雖是這麽說着,小孩卻擡起了頭,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回來自然是陪你玩的,”蒼牧答道,又極為自然地說了下去,“待我回來,便可以再陪你一段時日。”
小孩卻偏過頭,聲線中亦帶了哭腔:“回來又有什麽用,不是還要走?”
“若你舍得下你的父親,舍得離開魔教,待我回來,我便帶你走。”蒼牧終是順從本心,道出了這句話。
“走,去哪裏?”小孩仰着頭,眼中滿含着期盼。
“去江湖,你當我的小書童,我帶你看遍江湖美景,你可願意?”
“那就說定了,你回來,可要帶我走啊。”小孩雖然答應了,卻低下了頭,叫蒼牧看不見他的表情。
蒼牧亦沒有注意,他想的是如何能盡快趕回蒼家,再盡快趕回來,好盡快帶着小孩離開這裏,叫他過上舒心安穩的日子。
5.
蒼牧順利趕回了蒼家,弟弟和記憶中一樣可愛,纏着他要禮物,蒼牧便送了弟弟路上買的點心,他本不欲向家人提及在魔教的過往,卻不想父親竟對他這一段經歷極為清楚。
蒼父叫蒼牧重返魔教,設法奪取魔教的魔功帶回蒼家,蒼牧面上答應了,心底卻極為不齒。魔功如何修煉,他亦有所耳聞,蒼家身為名門正道,固然可以行權益之計,亦不能如此不擇手段、不知廉恥。
他對這偌大的蒼家感到失望和厭煩,自然也不怎麽想聽他爹的,雖然應下了這個命令,心底卻打定了主意,回去便帶着小孩出去雲游四海,每年回來待上幾日便走,江湖紛争,與他無關。蒼牧本不該是這種不負責任的性子,但他冷眼旁觀,家族中人待他明面上是友好期冀,實則是防備疏離的。
他不知這是因何緣由,亦不想知曉,他恩師曾叫他難得糊塗,他便刻意裝傻,不叫自己去想太多。臨行時,蒼父猶豫良久,還是告知了蒼牧一個秘密,若在魔教中遇到了難處,可以尋人拿一壇海棠花,放在門口,自會有人相助。蒼牧低頭答是,再問那海棠花背後之人是何方勢力,蒼父卻不願說了。
蒼牧就此離開了蒼家,上魔教時,懷裏還揣了幾串豔紅的糖葫蘆,順利潛入魔教,他心心念念的小孩卻不在院內。他亦不太敢深入魔教尋人,便也站在門口處,等着那孩子回來。
這一等便是數個時辰,天暗了下去,手中的糖葫蘆亦化得不成樣子,小孩跨進了門,心情很好的樣子,手中還捧着香甜的栗子。
待進了門,瞧見了蒼牧,小孩顯然愣了一下,呆呆道:“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蒼牧點了點頭,盯着小孩手中的栗子,問道,“誰送你的栗子?”
“白哥哥啊,”小孩無知無覺地回答,笑得開心極了,“我喜歡吃,白哥哥就都給我啦。”
“嗯,那很好。”蒼牧亦跟着笑了起來,他看了一眼手中化得差不多的糖葫蘆,正打算扔掉,卻聽見那孩子說:“這糖葫蘆是給我的麽?”
“化了。”
“化了我也要,”小孩說着,便伸出了白胖的手,“你給我的東西,我都要。”
說不出是什麽感覺,但掩蓋不住嘴角的笑,蒼牧只道:“這個壞了的給哥哥吃,你等等我,我去山下買一串新的給你。”
小孩抿了一下嘴唇,三步并作兩步,抓緊了蒼牧的褲腿:“你不要去。”
“為什麽不讓我去?”
“舍不得你走,我等了很久你才回來,我不要你再走。”
“我很快便會回來。”
“那也不行。”小孩氣得鼓起了臉,惹得蒼牧忍不住伸手戳了戳。
“好吧,我不走,我也很想你,慶兒。”
蒼牧俯下了身,将小孩抱了起來,又順手颠了颠。
“沒胖。”小孩搶先說道。
“好好好,沒胖,長高高了。”
兩人回了房,柔和的燭光透過窗扉射了出來,室內兩人輕聲地說着話,時不時傳出歡快的笑聲。
窗外很快多了一道身影,站在陰影處,靜靜地看着室內。
不多時,又來了一人,那人的臉上噙着溫潤如玉的笑,手中執着一件綢緞做的外套,披在了前人的身上,低聲道:“皇甫玄,夜寒露重,跟我回去吧。”
皇甫玄卻看着室內,反問道:“慶兒很高興,對不對?”
那人便不說話了,後退了一步,隐沒入陰影中。
6.
日子過得飛快,蒼牧時不時地同小孩提提一起去江湖闖蕩的事,小孩卻不知道是聽不懂還是猶豫,一直不願意給蒼牧準信。蒼牧猜小孩許是舍不得他的父親,也可能是舍不得他的白哥哥,他亦不心急,只耐着性子陪小孩玩耍,叫他每天過得快快樂樂。
一日小孩貪玩,拉着蒼牧走橋,卻猛地跳進了池塘裏,蒼牧知曉小孩總愛這麽玩兒,他自己是會水的,便遲了一刻才去救人,人自然順利“救”了起來,小孩當天夜裏卻發起了高燒,燒得讓人心慌。”
這院子平時不覺得,此刻卻格外寂寥空曠,蒼牧想去叫人,小孩卻死死拉着蒼牧,不讓他去喊人。唯有此時此刻,蒼牧才恍然想起,他一直是以一個隐形人的身份,陪伴在小孩的身旁,若要救人,便定要暴露身份,陷入危險境地。但這一切,同那孩子的性命相比,都不重要了。
小孩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袖,他輕輕一掙,便也睜開了,便在小孩的哭聲中向前邁了一步,眼角餘光偏偏在此時瞧見了門後的一壇海棠花。
他分明記得,當他抱小孩回來的時候,門後是空無一物的,這似乎證明了,此時此刻,他正處在他人的監視之中。他知來人心思不純,但同魔教教衆相比,他更願意相信蒼父告知他的隐藏的人手。
門外電閃雷鳴,瓢潑大雨傾盆而下,蒼牧擡着海棠花放在了大門外,幾乎是下一秒,一包東西便随箭一起紮進了他身後的柱子上。
蒼牧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傾身去看,果然是一包草藥,打開草藥包,入目的便是一行漂亮的小字。
——此藥分三次叫慶兒服下,他便可退燒,你欠我一個人情,日後再還。
蒼牧皺了皺眉,指腹反複擦了三遍“慶兒”,終究将紙條毀去,急匆匆地為小孩煮藥。
小孩的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便能抓着蒼牧撒嬌,叫他背着自己轉圈圈。蒼牧什麽都依他,他一直在想如何應對小孩關于藥從何處來的疑問,但小孩偏偏一直都沒有問,只裝作不知道。
待小孩大好了,蒼牧又提了一次帶小孩走的提議,小孩這次不知為何,卻不再猶豫不決了,只低聲回答:“我不會離開這裏,如果你要走,你自己走便是。”
這答案并不出人意料,甚至是早有預感,但從小孩口中說出時,蒼牧心中依舊鈍痛。
他從很早之前,便知曉一切皆有定數,所有的事情都已注定,便不去争不去搶,連情緒亦吝啬投入。所以父母不慈,他不恨不疑惑,所以幼弟會繼承家業,他不争不搶,所以師門緣淺,他不嘆不怨。他身負正義,卻也知曉變通,他看得通透,便會獨善其身。
唯獨這個孩子,他放在心窩裏,想寵着。同寵愛幼弟不同,與血緣無關,或許只能道一句“緣分”。
他希望能帶走這個孩子,帶他走一條同兩人本該走的路都不同的路,而當這個孩子拒絕的時候,他不知曉自己心痛的是自己的設想破滅,還是将要同這個孩子分離。
他擦亮了自己的劍,期冀着這個孩子能夠變更主意,同他一起走。那孩子卻極為固執,只蜷着雙腿,坐在門檻,不發一言。
他想走過去,抱起他,但他知曉,他不能。他怕他抱了抱那個孩子,那個孩子若要哭,他便無從走。
他背對着那個孩子,走了一步又一步,身後未傳來一聲聲響,後背卻如鋒芒刺入。
他知曉他看着他,亦知曉不能停,便越走越急,越走越慌,離開了那魔教。
蒼牧前行了一日一夜,一日醒來,卻發覺桌上壓着一封信,信上猶帶了幾片海棠花瓣。
蒼牧拆開了信,只見信上寫道:
“慶兒私放你離開,此刻有難,若想救他,速回魔教。”
蒼牧的手微微顫抖,他想不信這封信,偏偏做不到,便放下信,提劍策馬揚鞭,一日夜的路硬生生壓成了一天,深夜趕到了魔教,便見漫天火光,衆教衆靜默,一人一身白衣,手中執劍,劍尖對準了小孩。
一時之間,頭腦暈眩,天昏地暗,怒而吼道:“劍下留人,若要命,蒼牧之命自可拿去!”
7.
那白衣人轉過身來,正是魔教教主皇甫玄,那人嘴角含笑,如鬼魅一般,鋪天蓋地的殺意迎面而來,蒼牧握緊手中劍,卻心知無法将慶兒從那人的劍下救出。
他降落在地,抵着殺氣,一步步向前走,卻毫不猶豫、毫不膽怯。
慶兒哭着叫他走,他只笑一笑,卻不聽他的話語。他将手中劍插回了劍鞘,引頸受戮般重複道:“蒼牧之命自可拿去。”
“你願意為這個孩子,放棄自己的性命?”皇甫玄挑起了眉梢,眼中滿是興味,他的話語中似乎帶着某種奇異的暗示,叫人心生惶恐。
蒼牧卻沒有猶豫,斬釘截鐵道:“殺了我,放過那個孩子。”
小孩哭得聲嘶力竭,皇甫玄像是生厭了,便拿了柔軟的棉布塞進了小孩的嘴裏,一時之間,安靜得讓人心慌。
皇甫玄擡高了手,拍了三下,自有人端着托盤上前,托盤中正是一個黑色的藥丸。
“此乃毒藥,入口封喉,你服下這毒藥,我便放過這個孩子。”
蒼牧本能地摸向了劍,卻選擇将劍連同劍鞘扔在地上,伸出手接過了藥,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小孩,便道:“我吃了這藥,你放了那孩子,他太小,什麽都不懂。”
皇甫玄偏過頭看了一眼慶兒,笑着回道:“好。”
蒼牧便看了小孩最後一眼,低頭服了藥,以他命換他命,他心甘情願。
但事實的真相,往往不如人願。蒼牧沒有死,但對他而言,還不如死了幹淨。
放在手心疼寵的小孩,原來是魔教的少教主,縱使不相信這一切都是故意籌謀,卻難免心寒失望。
小孩或許從未想過叫他服下命蠱,或許真心想叫他離開,但之前的每一日每一夜,俱都是一場騙局,用童真和謊言編織了一個誘人的夢,夢醒了,便是蒼白殘忍的真實。
從來都沒有一個小孩,有一個英雄夢,想和大俠一起闖蕩江湖。
有的只是魔教的少教主,閑來無事,同誤入的正道子弟,演一場随時可以中止的幻夢。
蒼牧曾發誓,護着小孩,叫他一生安穩無憂,服了這命蠱,許是荒謬的殊途同歸。
再之後,一切便變得不可控,蒼家迅速劃清界限,正道的老友們紛紛避而不見,小孩剝離開表象露出真實的面目,整個世界都在飛速地向前推進。
有一日,小孩似乎終于不再自己給自己鬧別扭,試圖同蒼牧和好如初,但當“蒼牧”這個名字從他口中說出時,蒼牧只覺得異常嘲諷。
他聽到了自己冰冷的聲線,不帶一絲的感情:“少教主,魔教沒有蒼牧,喚我影衛便是。”
他清楚地看着小孩的臉色變得蒼白,又迅速地恢複了僞裝,他聽到小孩咬牙切齒的聲線:“如你所願,影衛。”
8.
靠近很容易,疏遠亦很容易。當僞裝撕破,便難以像曾經一般融洽相處。
孟慶是假的,皇甫慶是真的,孤苦無依是假的,做戲作弄是真的。真真假假,到最後不願再分辨哪一句是真,正如蒼牧不會去設想,倘若皇甫慶能夠說話,會不會在他服下藥前,告知他真相。
他願意為慶兒去死,卻不願為皇甫慶而死,因而這命蠱對他而言,便是枷鎖,亦是恥辱。
他應當以死謝罪,或者幹脆離開此處,但當他隐沒身影,眼見着小孩時不時地回頭看,冰寒的心髒竟然也一點點變得柔軟。
或許真是貪戀偷生,或許他本就不在意很多事情,竟然也會對自己說,總歸是要陪着他的,在江湖,在魔教,也沒有什麽差別,竟然也會安慰自己,不過是一條命,既然是他救的,還了他便是。
舍不得是本能,憎惡是理智,常常拔出長劍抵在胸口,眼前卻總見慶兒哭着的模樣,便給自己借口,下不去手了。
也罷,蒼牧已死,自有影衛陪着他吧。
皇甫慶是一個不怎麽可愛的孩子,他很黏着他爹的男寵,一個叫白明玄的男人。
那孩子很是記仇,蒼牧遠了他一些,他便不黏過來,花費更多的時間,去纏着他的白哥哥。
蒼牧抱劍隐在樹後,見二人相處,明顯是皇甫慶的獨角戲,他的白哥哥笑在臉上不在眼底,偏偏皇甫慶也裝作看不見。他看了一會兒,便覺得無趣,便随意換了個姿勢,卻見那笑着的白明玄一把将小孩攬入懷裏,目光如刀看向了自己的方向。
皇甫慶似有所感,忙道:“莫要傷他,是我的影衛。”
他的話語卻遠不如白明玄的棋子來得快,蒼牧後退了數十步,依舊沒有躲開那一顆棋子,手臂便多了一個清晰可見的血洞。
“不會傷他的,慶兒,莫要害怕。”白明玄柔聲哄道,順手将小孩抱了起來,将他的頭壓在自己的肩膀上。
蒼牧不知為何,捂着胸口,便向前走了一步,左腿處便悄然無息地又多了一個血洞。他有些站不住,便用手撐着樹幹,只看着眼前的兩人。
他聽到那沒良心的小孩說:“那就好,白哥哥對我最好了。”
習武之人,受傷不過家常便飯,蒼牧那一瞬,竟也會難過痛苦,他笑着搖了搖頭,便轉過身,悄然無息地離開。
他自然也就看不到,當他徹底離開後,小孩擡起了頭,眼圈竟是通紅。
白明玄擡起了手,用指腹擦拭着皇甫慶的臉頰:“慶兒總說最喜歡我,如今卻為他人難過。”
皇甫慶吸了吸鼻子,便回他:”我是很喜歡你,但蒼牧對我好,我知道的。“
“你也很喜歡蒼牧?”白明玄神色未變,拿着手帕給皇甫慶擦臉。
皇甫慶的寒毛卻一下子豎了起來,謹慎答道:“他畢竟是我爹送我的影衛。”
“罷了,小孩子總是這樣,喜歡來得快,見誰都想黏一黏。”白明玄将皇甫慶放在了地面上,随意地擺了擺手,“去吧,莫要再煩我。”
皇甫慶咬了咬嘴唇,到底惦記着蒼牧,竟真的轉身離開了。
待人離開了院落,又有一人從隐秘處出現,那人走到白明玄的身邊,伸手便掀翻了棋盤,又笑道:“替你翻了棋盤,不用謝。“
白明玄便擡起頭,揉了揉太陽穴:“皇甫玄,你是不是有病?”
“哪裏有病,你分明氣得頭痛,我是替你出氣罷了。”皇甫玄笑得肆意又從容,靴子踩過棋子,黑白的棋子俱成了粉末。
白明玄同他争辯不過,便換了個話題:“蒼牧是個禍害,你放在慶兒身邊做甚?”
“為慶兒多留條命。”
“倒不如将命蠱留在別人身上,再将那人嚴加保護起來。”
“哦,那就是為了有趣。”
“有趣?“
“有趣。”
白明玄知曉皇甫玄不願意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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