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PART4

死亡的黑暗籠罩着她。伊什塔爾沉浸在絕望的深淵中，感到渾身上下每一處都充斥着被撕裂的痛苦，最疼的頭部，簡直就快要爆炸了。

她為何要來到這裏，她為何要闖入地下世界？

她依稀記得自己渴望自由的氣息，渴望不受約束的權利——也許她曾經擁有過，至少恩裏爾永遠是包容她的，但神祇的新王是一個無比讨厭的、叫做馬爾杜克的家夥。他蔑視自然，殺死□□女神，自封世界之主；他目空一切，輕賤生命，随意更改世界的秩序。

她因一場洪水而震撼，雖然它還比不上提亞瑪特曾經引發的鹹水泛濫——她眼見無數人類像魚卵一樣漂浮在水面上，那些用提亞瑪特血脈造就的、擁有與神祇相似形貌的新生靈就這麽無助的掙紮着，直到死亡。這便是馬爾杜克所為，他嫌人類繁衍太快、太多太吵，就像遠古傳說中阿普蘇對諸神那般厭棄他們，就像提亞瑪特那般，采用最極端的手段去消滅。

驚駭過後，她無比強烈的感到，她需要一片只屬于自己、不受打擾的領域；即使是從地府女王那裏搶奪，她也必須去。

可她失敗了。她不再是一往無前所向披靡的金星神，她會同地底的泥土一起腐朽。

伊什塔爾緩緩睜開眼睛，看到了安舒貝爾的臉。灼熱的痛楚似乎在剎那間消散，她伸手抓住了他。

短而密的睫毛陰影下，清澈的紫眸裏映着她驚詫的表情。

“安舒貝爾……不，你是誰？”

她掙紮着想離他遠一點。她已發現這個并非是她最親密最熟悉的同伴，而是一具泥土塑成的軀體。雖然她剛從死亡的深淵中回轉，她也不會弄錯他的氣息和體溫——即使他們的氣息幾乎是相同的。

“不，我就是安舒貝爾。”他頗為費力的抱緊她。“我是他分割的一部分靈魂。我是埃阿女神創造的人類。”

這樣……能夠說得通，伊什塔爾慢慢想。盯着那簡直一模一樣的臉，她漸漸放松下來。“發生了什麽？告訴我所不知道的。”

安舒貝爾低下頭，他的緘默讓伊什塔爾最初的慶幸中摻入了不安。他終于回答她：“我乞求諸神的幫助，希望救你脫離險境，最後在恩裏爾的指引下找到了埃阿母神。她切割了安舒貝爾的一部分靈魂，讓我進入地下世界，把生命之水帶給你。”

“所以——安舒貝爾現在怎樣了？”伊什塔爾沉吟片刻，問道。

“他很好。”他脫口而出，心裏不由得升騰起一股失落感。果然，在她眼中，人類與神祇是遠不能相比的，即使他們擁有同樣的靈魂。

望着眼前這一個安舒貝爾，望着他有些黯淡的紫色眼眸，伊什塔爾勉強把心中那絲愧疚甩在一旁——是的，他将永不能回返；神祇或許有離開地下世界的先例，例如恩裏爾；然而這個擁有神祇靈魂的人類……恐怕無法在地上世界找到相應的替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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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們現在得想辦法離開這裏。你怎麽進來的？”

安舒貝爾很快意識到伊什塔爾問的并不是他來到地府的經過，而是尋求通往地上世界的道路。他想了想，說：“我設法取得了艾莉什琪迦爾的信任，她同意我來見你。”

“那麽，我們得原路返回了。”伊什塔爾站起身，微微蹙眉。她瞟了眼躺在角落裏的奈塔加。“走吧，去見艾莉什琪迦爾。”

安舒貝爾替她攏好衣袍。她的體力已經恢複，不需要他的攙扶。她昂首闊步走在前面，用堅強的外表包裹住所有痛苦。她的自尊驅使她不緊不慢的穿過重重走廊，來到地府女王的寶座旁。

伊什塔爾已不想伸手去摸那冰涼的石座。她僅是站在那，等候艾莉什琪迦爾的到來。

仿佛過去了漫長的時間，一扇小偏門“砰”的被摔開。艾莉什琪迦爾衣裳整齊，氣勢洶洶的沖了進來。她一眼便看到了伊什塔爾和安舒貝爾，臉上的怒意更深了。她“呼”的坐上寶座，睜圓雙眼，向着他們射出怨毒的目光。

“少年，”她尖利刺耳的嗓音說不出的難聽。“拯救伊什塔爾，這也是埃阿母神的授意嗎？”

“是的。”安舒貝爾不卑不亢的回答。

“多麽、多麽惡心的人類，我會把你撕成碎片——不，我要把你磨成齑粉。”艾莉什琪迦爾的指甲在石座扶手上不斷刮擦着。

“悉聽尊便。”安舒貝爾毫無畏懼。

伊什塔爾向前踏出一小步，距艾莉什琪迦爾已經很近。地府女王身後的判官們均冷汗涔涔的戒備着，各自握緊了拳頭。

“艾莉什琪迦爾，我放棄。”伊什塔爾的語氣似乎在宣布她勝利了一般。“金星神會離開這裏。”

為她的氣勢所震懾，艾莉什琪迦爾靜默了一會，才回道：“你以為——？”

“我以為我們都不願在你的宮殿裏大打出手，将這兒弄得一片狼藉。畢竟你除了地下世界，哪裏也不能去。”

艾莉什琪迦爾怔了一瞬，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噢，你真了不起，我差點忘了我才是占優勢的一方。可我贊同你的觀點，也樂意完成埃阿母神的心願。我會讓你離開，不過要遵循地下世界的法則。而這個人類——”

說着她瞥了眼安舒貝爾。那視線裏的陰暗火焰幾乎令伊什塔爾感到痛苦。但她無能為力。

她做不到。

安舒貝爾卻露出了淺淺的笑。那完全一致的面容逼得她心如刀絞。她簡直要忘記他的本質，上去給他一個擁抱。然而他搖了搖頭，輕聲說：

“地下世界的女王啊，我渴望平息你的怨恨。當我目送金星神走出坎吉爾門之後，我會粉碎自己，承受你臣民的踐踏與吞食。”

艾莉什琪迦爾鐵青着臉。“那還等什麽呢？尼蒂，領他們出去。還有你們，”她指了指身側另三位判官，“記着，規矩仍然是規矩，帶回那一位替代者。”

三位判官皆點了點頭，牢牢跟在伊什塔爾身後。

他們一行穿過第七道門，尼蒂為伊什塔爾拾起她的權杖，交還她手；走過第六道門，她穿上自己的衣裳；邁過第五道門，安舒貝爾幫她系上披風；經過第四道門，伊什塔爾已身着铠甲；越過第三道門，臂環回到她的胳膊上；來到第二道門，她重新戴上犀角花冠；最後在坎吉爾門前，尼蒂遞給她那串天青石項鏈。

“向你告別，金星女神。”尼蒂恭敬的說。

她終于可以離開了。伊什塔爾籲了口氣，朝安舒貝爾望去。他的笑容十分平靜，他凝視着她的眼睛，仿佛有千言萬語溶于這交彙的目光中。

“別了，伊什塔爾。”

只是一瞬間，他渾身散發出耀眼的白光；接着，無數塵埃灑落風中，被吹得四處飄散。而剛剛他的駐足之處，已空空如也。

就這麽消逝。

不存留痕跡。

尼蒂咧了咧嘴：“請吧，尊貴的女神。”

伊什塔爾硬下心腸，頭也不回的踏上歸去之路。

身後，三位判官喋喋不休：“金星神，依照我們的法則，得有一位神祇來代替你在地下世界的位置。”

“我知道。”她哼了一聲，用輕蔑的表情來掩飾心底的焦慮。這個時候，來代替她的那個，會是誰？

翻山越嶺，遙望見一位神祇向他們走近。還沒等伊什塔爾看清楚，他便朝她單膝跪下，大聲呼喚她的名字。

“伊什塔爾，我們的金星神，拉特拉克已然痊愈，他許久不曾得蒙你征召，正在尋找你的蹤跡……”

還沒等他說完，伊什塔爾連連擺手，慌忙從他身邊走過。

“夠了，拉特拉克，我還有急事要辦，千萬別跟着我。”

她又狠狠瞪了瞪圍繞她的三位判官，發出警告：“聽着，我不允許你們帶走他。”

三位判官只好表示同意，随伊什塔爾繼續向前走，把茫然無知的拉特拉克甩在後面。

穿過流淌的幼發拉底河和底格裏斯河，他們再次看到一位伊什塔爾的部将。薩拉正匆匆往他們方向敢來。他疑惑的看着伊什塔爾一行，忍不住發問：

“我的女神，你們這是要到哪兒去？”

伊什塔爾不耐煩的揮揮手。“離我遠些，薩拉，這非常重要。”她沖判官們喊道：“這一個也不可以，你們必須聽我的。”

三位判官無奈的搖搖頭。伊什塔爾刻意忽視薩拉的征詢，倉惶離開了。

“這可不行，”一位判官抗議道，“下一位，我們一定要帶走。”

伊什塔爾抿嘴不語。前方，烏魯克城的城牆看上去越來越近。她心裏揪得慌。

終于，他們在城門口發現了一位神祇——安舒貝爾木然的倚着城牆，眼神呆滞的看着伊什塔爾。她明白，她明白他還未從失去部分靈魂的損傷中恢複。昔日勇敢靈敏的同伴變成這幅模樣，她感到十分難過。判官們可不管她在想什麽，他們抓向他的肩膀，大聲嚷嚷：“好了，金星神，你現在可以走了，就讓我們帶這個家夥回去。”

“不，你們不能！”她嚴詞拒絕，手舉權杖，護在他最親密的同伴面前。“跟我來，到我的城市裏去！”

判官們迫于她的威嚴，不得不跟随她沖進城門。伊什塔爾飛也似的奔過數條林蔭道，樹木在他們身旁不停後退，倉促而細碎的腳步聲一直通往烏魯克大神殿。

在她的庭院，在她和坦姆茲親手栽種的橄榄樹下，她的丈夫正在熟睡。靜谧的蔭蔽下，他安詳的阖着雙眼，一手枕在頭下方，一手松松的握着他的長笛。

他居然在睡覺，他居然在睡覺。

伊什塔爾的憤懑達到了頂點，她的視野開始變得模糊。她一把扯下脖子上的項鏈，對坦姆茲胸口砸去。

她的天青石散落一地。

“就是他了！”三位判官叫嚣着一擁而上，捉住了酣眠中的坦姆茲。

“你們在做什麽？！”一個女聲尖叫着。傑士蒂娜娜就站在廊柱後方，驚恐得渾身發抖。

“我們不過是履行地下世界的法則。”一位判官回答。“帶走這一個，讓金星神回家。”

伊什塔爾立在一旁，顫抖的手指着坦姆茲。“他……”

霎時明白了什麽的傑士蒂娜娜沖進他們之間，瘋狂厮打着判官們。“不，你們不能這樣——”

一位判官将她推倒在地，緊接着一陣風刮過，他們如雲霧般迅速消失。傑士蒂娜娜一愣，立刻不顧一切地跑了出去，想要追趕那很快便無影無蹤的地府使者。

“坦姆茲——”

那遠去的悲恸呼喊，在伊什塔爾心底久久回響，她的情緒亦一同沸騰不止。

她的世界，猶如崩塌。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