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京師青巷內,顧顏卿勒馬而停,甩袖入一深巷小院。
小院雖小,但五髒俱全。原本野蠻生長在院內的枯敗黃草被收拾幹淨,架子上是新晾洗好的衣物,角落爐子裏正溫着剛剛煮出來的苦藥。
顧顏卿腳步一頓,撩開簾子進門。突然,銀光一閃,一道破空聲從旁傳來。顧顏卿展扇一挑,那柄匕首就被打飛了出去。
“哐當”一聲,匕首落地,顧顏卿剛剛收扇站穩,李景穗就扛着掃帚又沖了過來,對着他一頓猛扇。
“你幹什麽!”顧顏卿被砸了幾下,氣得大怒,一把抓住那掃帚往前一拽。
李景穗被迫松開那把掃帚。她氣喘籲籲地站在離顧顏卿半丈遠處,雙眸通紅的怒瞪向他。
顧顏卿一把扔掉手裏的掃帚,嫌棄地看一眼自己身上被掃帚劃出來的髒污痕跡,暗罵一句,“晦氣。”
聽到這話,李景穗更怒,“奸臣賊子!咳咳咳……”李景穗扯着嗓子罵,卻不想身子還沒好全,氣急了,捂着心口就是一陣猛咳。
顧顏卿原本一臉怒容,在李景穗斷斷續續的咳嗽聲中漸消。他嗤笑一聲,“罵來罵去就那麽幾個字,自己身子還沒好利索就想着要殺我。誰殺誰還不一定呢。”
話罷,顧顏卿擡腳進屋,随意往椅上一坐。他一身靛青色長袍,手中執灑金扇,風姿潇灑恣睢,一改平日君子儒雅形象。
突然,躺在榻上的小男孩發出痛苦的聲音,李景穗也顧不得顧顏卿了,趕緊走去榻旁,掀開小男孩背上的白布,手忙腳亂的紅着眼替他換藥。
李景穗依舊是一身小郎君裝扮,整個人纖瘦又溫婉,雖然因為過度勞累而面色不好,但依舊掩不住那一身書香氣質,大家出生的氣度。
顧顏卿皺眉看那小男孩背部的灼燒痕跡,“他怎麽了?”
李景穗一邊小心上藥,一邊冷着口氣道:“不用你假好心。”
“我假好心?呵。”顧顏卿冷笑一聲,“若非我救你們,你們早就被夜禁的軍士打死了。”
這話也不知又哪裏觸到了李景穗,她霍然站起來,雙眸通紅地瞪向顧顏卿,“要不是你們這些奸臣賊子!我們怎麽會淪落至此……”
“起開。”顧顏卿一把推開李景穗,拿過她手裏的藥,利落的給小男孩換上。
看到顧顏卿的動作,李景穗剩下的話憋在嘴裏。她看着小男孩燒得面色通紅的臉,忍不住又哭了。
顧顏卿皺眉,“你們女人哭哭啼啼的就是多事。”
“不用你管!咳咳咳……”李景穗話說得急了,又開始咳嗽。
顧顏卿将手裏的藥扔還給她,“離我遠點。”
李景穗氣得瞪眼,扭頭離顧顏卿一丈遠。
顧顏卿在屋內轉一圈,倒了一碗茶,“這屋子是我借給你們的,這裏頭原有的東西你們都不能動。”
“誰會稀罕你這奸臣賊子的東西。”
“我喚顧顏卿,再叫我奸臣賊子,當心我割了你的舌頭。”顧顏卿随手拿過一個老舊的魯班鎖把玩,“你們是哪裏來的流民?”
“我們不是流民。”李景穗轉身,面向顧顏卿,“是被你們這些奸臣迫害的普通百姓。”
顧顏卿把玩着魯班鎖的動作一頓,臉上笑意漸冷,“你的舌頭不想要了?”
李景穗面色一白,偏頭道:“我與高靖是姑蘇人。”
“姑蘇?高寧的地界?他的傷是怎麽來的?”顧顏卿擡手指了指躺在榻上的高靖。
“被燙的。”
“蠢貨。”顧顏卿罵道:“不是被燙的,難不成這傷用刀還能砍出來?”
李景穗被氣得一噎,“他是高寧的兒子,他的傷是被高寧親手派人燙出來的!”話罷,李景穗立時捂住嘴。她偷觑顧顏卿一眼。
李景穗被顧顏卿一激,居然說漏了嘴,暴露了身份。
“高寧的兒子?”顧顏卿突然眯眼,他傾身向前,手中灑金扇毫不客氣地抵住李景穗脖頸。李景穗被迫仰頭,露出纖細脆弱,仿佛一折便斷的細白脖子。
“這種謊話你也說的出來?”
顧顏卿身形高大,氣勢強盛,李景穗卻不懼,她仰頭,“高寧此人,草菅人命,視姑蘇百姓為刍狗。強征賦稅,民不聊生。高靖小小年紀也知此事不善,不過小小規勸幾句,便被他親生父親用燒好的烙鐵差點燙死。”
李景穗一言一語,字字誅心,“你們這些奸臣賊子,皆不得善終。”
顧顏卿面色陰沉,咬牙,“你別以為我不敢真拔了你的舌頭。”
“你們有什麽不敢的!”李景穗梗着脖子,聲嘶力竭的大喊,“虎毒尚且不食子,可是你們根本就不是人!你們利欲熏心,泯滅人性,不配為人!咳咳咳……”
李景穗彎下身,用力咳嗽。
顧顏卿面色難看至極,突然,他側頭朝屋外看去。
整個院子空蕩寂寥,安靜的不正常。
“閉嘴。”顧顏卿上手,一把捂住李景穗的嘴。
李景穗使勁掙紮,卻被顧顏卿死死挾制。她張嘴,狠狠咬了一口顧顏卿。
顧顏卿吃痛松開李景穗,“你是狗嗎?”
李景穗漲紅了一張臉,還沒罵,屋門前挂着的簾子突然被人一刀劈開。
“躲進去。”
顧顏卿将李景穗往屋內一推,手執灑金扇,飛躍而出。
李景穗趕緊抱住高靖,吃力的把人擡起來。
外面滿是刀槍劍戟之聲。李景穗用自己瘦弱的身體将昏迷的高靖背起來,然後用布将她和高靖捆緊。
李景穗帶着高靖,艱難彎腰,拿起方才落在地上的匕首,緊緊攥在手裏。她面色蒼白,神色緊張,眼看院內正與人打鬥的顧顏卿身上傷口漸多,不禁露出幾絲急色。
顧顏卿以扇為刀,阻擋着源源不斷湧過來的黑衣人。
這些黑衣人明顯受過專業訓練,刀刀皆要人性命。
“照夜!”顧顏卿朝外喊。
院門口的馬兒發出一聲長鳴,掙脫開拴繩,往院內奔來。
顧顏卿翻身上馬,馬兒沖入屋內。顧顏卿坐于馬上彎腰,伸手利落的将李景穗和高靖一道撈起。
身後黑衣人逼近,照夜破窗而出,帶着三人疾奔在深巷之內,将那些黑衣人遠遠甩下。
……
相府內,高寧伏跪在地,與顧服順磕頭道:“原本此事早可了解,卻不防二公子突然出現,将那李氏女給救走了。不過丞相放心,我們的人必是不敢傷二公子的。”
顧服順霍然轉身,面色陰郁,“高寧,當初你不過小小蘇州知府,是老夫像聖人舉薦了你,你才能到如今位置。現今小小一姑蘇之地你都搞不定,你讓老夫如何信你?”
高寧立刻磕頭,“還請丞相再給我一些時日。”
顧服順沉吟半刻,道:“二郎那裏我會讓人處理。李氏女那邊就交給你了。”
“是,臣定不負丞相所托。”高寧磕完頭,畢恭畢敬的出去,在書房門口撞見管家周林。
高寧拱手作揖,周林略略敷衍一回禮,便入書房道:“老爺,二公子回了。不知為何,身上帶了傷……”
“讓醫士去看。這半月,不準他出門。”顧服順直接打斷周林的話,“大郎近幾日身子如何?”
“聽聞一切都好。只是這幾日倒春寒,天氣有些涼。不過奴才已經派人将青竹園那裏的地龍燒起來了。”
“嗯,随我去看看他。”
周林面露猶豫。
顧服順道:“怎麽了?”
“蘇家小娘子來了,奴才方才路過,大公子正與蘇家小娘子在青竹園廊下說話。”
顧服順原本沉郁的面色稍霁,甚至還露出幾分笑意,“既是小輩家常,那我這老輩也就不去了。”
周林又道:“蘇家另外一位娘子也來了,現下正在主母屋內敘話。”
“不必管她。”顧服順擺手。
“是。”
……
石徑小路上,蘇細左右四顧。
方才顧元初被顧顏卿吓到,驚得像只兔子似得到處亂竄,蘇細為尋她,入了這處園子。
園子雖偏,但靜,處處精致,步步移景。粉垣青瓦,數楹修舍,清泉盤竹,曲折游廊。可見造園之人的用心。
蘇細仰頭,看到頭頂一塊匾額,上書“青竹園”。這名字與裏頭那千百竽翠竹十分相應。她提裙入游廊,見前頭正立一人。半掩在青翠婀娜之中,一身素衣,仿若遺世獨立之神。
可不知為何,蘇細只望見無限寂寥。
她不自覺上前,怔怔四看,卻見此處竟無一奴仆随侍。男人立于風中,淺白日頭籠罩其身,仿若下一刻他便會與光一道消失。
蘇細下意識張口,喚他,“顧韞章。”
男人身體微動,輕輕偏了偏。衣袂翻飛,鳳尾森森。
蘇細呼出一口氣,她走近,歪坐在美人靠上。漾起的豔色寬袖時不時輕略過顧韞章置在身側的白皙手指。
男人拄着盲杖。指骨分明,膚色蒼白。蘇細卻細心的發現他手上竟帶不少淺薄傷口。
蘇細想,應當是眼盲不識路撞得吧。
“那幾個使女,是你送的?”
“什麽使女?”
果然不是。蘇細忍不住鼓起了面頰。這人并非真心要娶她,她才不嫁呢。
雖如今連聘禮都下了,但蘇細從來都不是個容易服輸的。她想,既然這人軟的不吃,那她便來硬的吧。
蘇細調高了調子,“大郎呀。”
顧韞章下意識身體一僵,往旁邊避了避。
蘇細沒發現他的小動作,只挨身上去,嬌聲軟語,“說實話,我呢,其實是瞧不上你的。像奴家此等生得國色天香,傾國傾城的美人,是要嫁當世英豪,風流俊傑的。”
顧韞章開口道:“你醜。”
蘇細的笑挂在臉上,漸漸僵硬。她還沒說他瞎呢!你個臭不要臉的!
“咔嚓”一聲,從旁斜出穿插生長至美人靠旁的青竹被蘇細單手折斷。
男人又往旁邊躲了躲,聲音輕緩道:“但我,還是會娶你。”顧韞章垂眸,朝蘇細“看”來。
蘇細面色猙獰地仰頭,正對上那覆着白綢的雙目,不知為何,下意識一怔。覺得這雙眼,仿佛正透過白綢朝自己看來。
指尖被折斷的青竹戳痛,蘇細立時回神,面色漲紅道:“娶,娶我?呵。”蘇細冷笑,“那我便預祝你,妄想成真吧。”話罷,她面頰坨粉,甩袖而去。
顧韞章立在原地,半刻後,路安急匆匆趕來,“郎君,奴才分明告訴過你往左邊拐,往左邊拐,您怎麽又……”
男人面無表情地朝路安“看”去。
路安的話立刻在嘴裏拐了個彎,“是奴才的錯,奴才居然在自家園子裏頭迷了路,奴才簡直就是罪大惡極,罪不可恕。”一口氣說完,路安伸手抹了一把額上冷汗,“奴才方才好像瞧見蘇家小娘子了?娘子與郎君說了些什麽?”
顧韞章摩挲着手中盲杖,未言。
路安想了想,正色道:“郎君真要娶蘇家小娘子?”
男子微擡下颚,眉頭微皺,聲音清淺,被森森翠竹掩蓋,“我本不欲娶。不過如今,我倒是覺得非娶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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