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郎君,您這邊雖非娶不可,但人家那邊可不是非嫁不可呀。”

顧韞章勾唇,手中盲杖輕轉,“不嫁也得嫁。”

路安瞧見自家郎君表情,忍不住為那位蘇家小娘子捏一把汗。

郎君心思深沉,最善挖坑。即使是路安這個随了顧韞章這麽久的貼身小厮,也難懂顧韞章心中深意。蘇家小娘子涉世未深,難免慘遭毒手。

“對了,郎君。李氏女和高靖被二郎君藏在了京師郊外一處山洞內。”

顧韞章沉吟半刻,道:“讓人過去,引他們往歸寧侯處去。”

“歸寧侯?郎君,這歸寧侯雖說有侯爵之位,但十多年前南征北戰到如今也只剩下些親兵家丁,若是想與左丞相抗,未免欠些火候。”

“歸寧侯與衛國公是姻親關系。衛國公鎮守邊疆數年未歸,皇後一支全靠歸寧侯作為京師耳目,聯絡大臣,拉攏勢力,處理暗事。如今左丞勢力漸大,衛國公又常年不歸,皇後與歸寧侯定會以李氏女為切口來對付左丞。”

顧韞章一邊說話,一邊慢吞吞的往游廊側旁假山石亭上去。

青竹園本就是相府內地勢偏高之地,站于石亭之上,便能将前院之勢盡收眼底。

不遠處,身穿便服的中書省左參政高寧匆忙出府。

路安探頭,笑道:“這火燒眉毛的高烙鐵近日裏怕是因着李氏女和自家親兒的事,才來得這般勤快。”

“哦?”顧韞章挑眉道:“高烙鐵?”

路安解釋,“這位左參政在任姑蘇知府時,強征賦稅,最喜拿烙鐵燙人。如今當了參政,也沒改掉這毛病。現今姑蘇知府是他學生,這燙烙鐵的本事也是一脈相承。都是一丘之貉。”

顧韞章輕轉盲杖,遠瞧見周林領使女捧了漆盤自游廊過來。漆盤上是一套大紅圓領吉服。

“幾日成親來着?”

“初十。”

……

紅閣內,養娘急得直轉,“娘子,這馬上就要初十了。您看,相府連鳳冠霞帔都送來了,您當真是要去嫁給那個瞎子不成?”

蘇細撐着下颚坐在榻上,雙目呆滞地盯住木施上挂着的那件大紅絲麒麟通袖袍兒。她喃喃道:“不能嫁。”

蘇府是狼窩,相府是虎穴,那顧韞章就是個坑。若她嫁了,就是從狼窩到虎穴,往坑裏跳。

蘇細擡手,取過漆盤上置着的素光銀帶,輕輕摩挲。

養娘一眼瞧見,登時就開始哭天抹淚,“娘子,您可千萬不能想不開啊!”

蘇細頭疼又好笑,“養娘,我怎麽可能尋死。便是要死,也是勒死那死瞎子。”

養娘一怔,點頭道:“确是,确是。”然後又猛地搖頭,“娘子啊,可不敢殺人。是要坐牢的。”

蘇細嘆息一聲,“我也就想想。”

養娘低頭,看一眼繞在蘇細指尖,繃得死緊的素光銀帶,覺得自家娘子這“想想”一詞,還有待商榷。

“娘子。”養娘突然神秘地湊上前,從床褥裏翻出一個包袱,“要不咱們逃吧。您看,我都備好了。裏頭的銀錢夠咱們活一輩子的。”

蘇細看一眼養娘,面色微詫。她也不是沒想過,但這天下之大,莫非皇土,她又能跑哪去呢?

面對養娘那雙亮晶晶的眸子,蘇細選擇轉移話題。“對了,素彎呢?”蘇細抻着脖子往外瞧,“今日怎麽沒瞧見人?”

唱星撩開簾子進來,“娘子找素彎姐姐嗎?姐姐正在廚房裏給娘子做葉餅吃呢。”

“葉餅呀,”蘇細不免回憶起那個味道來,脫口而出道:“素彎做葉餅的手藝就連養娘都比不上呢。”

養娘立時不服道:“那葉餅是遼寧地界的玩意,我一個姑蘇人,自然是不會做的。當然是素彎做的最好了。”

“遼寧……”蘇細眼前一亮,撫掌道:“咱們可以去遼寧。雖說是邊疆地界,但我聽說那塊都歸衛國公管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位衛國公是邊疆的土皇帝,別說是蘇府,就算是相府都管不着他……”

蘇細話還沒說完,那邊簾子突然被人掀開。一排溜十幾個使女魚貫而入,在屋子裏頭排排站,與她福身道:“奴婢們給娘子試衣。”

蘇細立時閉上嘴,“不必你們伺候,下去吧。”

那十幾個使女卻站在那處沒動,甚至連眼珠子都沒移一下。

蘇細再次道:“下去。”

使女們中最年長者出列,福身道:“周管事吩咐,要奴婢們貼身伺候娘子。不可離半步。若是出了差錯,便要奴婢們的腦袋。”

蘇細先是反應了一會,後猛地恍然。這些使女根本就不是相府用來替她防備蘇家人的,而是來防備她自己的?

蘇細氣得從榻上跳起來,撞到床架子,疼得一哆嗦。她捂着被撞疼的額角,手指向這些使女,氣得直哆嗦。

中計了,中計了!當初就該讓蘇家老母蟲将這些使女都扔出去的!

……

尋芳閣內,蘇家主母一臉焦容,“馬上就到初十了,這蘇細可要跟顧家大郎成親了。兒呀,你說這該怎麽辦啊?”

“母親別急。”蘇莞柔淡定道:“我前些日子剛從顧家大娘子處回來。這位顧家大娘子可是着實不喜咱們家的這位外室女。”

“這是什麽意思?”蘇家主母不能理解。

蘇莞柔忍着氣,耐心與自家一臉蠢相的母親解釋道:“意思就是,咱們不必懼那蘇細入了相府後來對付我們。她若入了相府,自有顧家主母對付她。”

“那我們就真的什麽都別做了?”楊氏還是不放心,“那賤蹄子心眼子那麽多,我可不放心。”

“母親不必再做什麽。便是要做,也要聽我的。”蘇莞柔想起楊氏背着她做的那些蠢事,就是一陣心塞。

楊氏有些委屈,“我那也是為了你好。”

蘇莞柔耐下性子,“我知道母親是為了我好。可那蘇細不好對付,母親是要吃虧的。她可是借了咱們的手,将林媽媽都給除掉了。”

楊氏想起林媽媽,難免唏噓後怕。

“對了,當時你怎麽想到要讓那廚娘來背鍋的?你當時要是将那迷藥塞到紅閣裏頭,任憑那蘇細有十八張嘴都說不清。”楊氏自覺這主意極好,甚至有些懊惱想的晚了。

蘇莞柔無奈道:“母親,當時那蘇細有備而來,先不說那周林,便是京師府尹都站在她那處。您真以為他們會信區區一個廚娘會做出這等謀害主子的事來?這些官宦,最是滑頭,那迷藥便是在紅閣裏頭搜出來,那蘇細也會安然脫身。”

楊氏似懂非懂,“那你怎麽選那廚娘呢?”

“那廚娘知道內情,一看就是個經不得拷打的,咱們将這鍋栽在她身上,是給府尹交差,也是為了保全自己。”說到這裏,蘇莞柔眸色漸深,“自那蘇細帶了周林與府尹到蘇府時,咱們敗局已定,想的該是如何脫身,而非攪弄黑白。”

因為那個時候,黑白早已不重要。

勝者白,敗者黑。

成王敗寇,自古之理。

……

初九日,天霁。

歸寧侯一紙禦狀,狀告中書省左參政高寧,收賄于姑蘇知府。并翻出舊賬,言高寧在任姑蘇知府時,性嚴苛,征賦苛急,燒鐵烙人肌,致千人死,吏民苦之。現今惡習難改,竟連自身親兒都下得了手。

聖人震怒,命刑部徹查高寧并姑蘇賦稅一案。

相府內,高寧疾奔而入,直沖顧服順書房,被周林攔在外頭。

“周管事,我有大事要尋左丞,還請勞煩通報一聲。”

周林道:“老爺上朝還未歸。參政與我去前廳用茶吧。”

高寧立時婉拒,面色焦急道:“我就在此等候左丞。”

半個時辰後,顧服順身穿官服出現在游廊上,高寧立時疾奔而去,“左丞,還請左丞救命啊。”

顧服順面色難看至極,連書房都來不及入,便怒斥于高寧道:“此事還不是因為你收拾不了那李氏女!不僅讓她逃脫,還帶走了你那胡言亂語的蠢兒子!”

高寧跪地叩頭,“左丞,我一直對您忠心耿耿,姑蘇賦稅,這大半都到了您的腰包啊,您可不能見死不救啊。”

顧服順擡腳,往書房去,“跟上。”

高寧立刻起身,抹額汗,疾步跟上。

書房門閉,顧服順踱步于書房內,“姑蘇知府已關押至刑部。那刑部是衛國公處的人。幸好那衛國公現不在京師,不然這事怕是也沒回旋餘地了。”

“老爺。”周林的聲音從外頭傳來。

顧服順皺眉,“進來。”

周林跪地,“老爺,方才外頭來報,衛國公已率精銳之師反京。”

“什麽?回來了?什麽時候的事?”

“已有半月,說是明日就能到京師。”

高寧大呼,“臣搜尋那李氏女半月不見蹤影,那李氏女定是躲在歸寧侯處。那歸寧侯引而不發,卻給衛國公去了信,今日告禦狀,定是知道衛國公要回來了才敢下手!”

衛國公,大明世代武将之後,身為總兵,掌天下之兵權,駐守疆域,能征慣戰,計謀和手腕皆不可小觑,十三省府軍諸衛以其馬首是瞻。乃當今皇後之胞兄,太子的親舅,左丞朝中勁敵。

如此把柄,落到衛國公手裏,顧服順這次怕是要折損不少。

顧服順咬牙,面色陰鸷,一腳踹翻還在鬼哭狼嚎的高寧,“若非你先讓那李陽跑了,哪裏會扯出這一大攤子事來!這李家人,真是天生跟我們顧家八字犯沖!”顧服順氣難消,又砸了一只茶盞。

高寧跪地道:“還請左丞定要保我呀。”

顧服順沉靜半刻,語氣漸緩,“若能保你,我定會保。不過那姑蘇之地,怕是保不住了。”

只要能保住自己性命,高寧哪裏還管得那正在牢裏哭天抹淚的自己的姑蘇知府學生呢。

高寧千恩萬謝的去了。

周林進門,與顧服順拱手道:“老爺。”

顧服順一甩寬袖,落座于書案後,“差人給我們放在刑部的人送信,告訴他,姑蘇知府畏罪自殺,他知道該怎麽辦。”

只要斷了姑蘇知府這條線,就等于斷了姑蘇賦稅的案子。而烙鐵一事,就算查到高寧頭上,按照聖人的個性,也不過訓誡幾句便罷了。

“是。”周林應罷,又道:“如今李陽不知所蹤,李氏女隐于歸寧侯處,若是她将李陽的事抖出來……”

“此事高寧做的還算幹淨。除非那李陽親上殿,不然單憑一個李氏女,就算衛國公在,沒有證據,也不能将我如何。”說了這許多話,顧服順想起明日之期,叮囑道:“明日就是大郎大婚之日,萬不可出差錯。”

周林猶豫,“那二公子……”

“繼續關着。”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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