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初十日, 啓蟄仲春日始, 桃紅鹂鳴, 萬物複蘇。

紅閣內上下忙碌, 使女、老媽子們忙得腳不沾地。

蘇細坐在梳妝臺前, 青絲未梳,衣衫未換,懶懶散散, 十分叛逆。

素彎提了食盒進來, 瞧見蘇細這副模樣, 便上前道:“娘子,奴婢覺得,這樁婚事也未必是壞事。大公子, 定是極好的。”

蘇細歪頭, 盯住素彎, 眸色詫異,“你前些日子還與我一道罵那死瞎子, 怎麽今日裏居然開始說他的好話了?不對不對,”蘇細搖頭, “你自上次從相府回來就變得不對勁了。”

蘇細站起來, 身上寬大的素白衫子松垮系着, 勾勒出纖細綿軟的身段。她單手撐在梳妝臺上,露出鮮豔似丹的指尖輕叩臺面,一臉探究。

對上蘇細那雙水盈美眸,素彎下意識往後退一步, 心虛地扭頭。

素彎性子靜,平日裏不善言辭,說謊這種事自然也不會做。故此,“心虛”這種表情只要一出現在她臉上,那必是十分明顯。

“素彎,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娘子說笑了,奴婢能有什麽事瞞着娘子呢。”素彎趕緊給蘇細塞了一個紅雞蛋,“養娘說讓娘子吃個紅雞蛋墊墊肚子。”話罷,素彎立刻打了簾子出去。

蘇細托着手裏的紅雞蛋,蹙眉。素彎與蘇細相伴數年,形影不離,說是主仆,更似姊妹。素彎沒什麽事是蘇細不知道的,而蘇細的事,素彎則比她自己都清楚。

雖說蘇細知道素彎有事在瞞她,但蘇細卻不覺得這是一件會威脅到自己的大事。她相信素彎,就像素彎相信她一樣。

蘇細慢吞吞的重新坐回梳妝臺前。将手裏的紅雞蛋放到臺上,托腮。

這個紅雞蛋也太小了吧,怎麽夠填肚子。

……

蘇細今日出閣,因着相府門臉,所以蘇家這處喜筵也辦得異常熱鬧。不過作為蘇細的主母,蘇家大娘子卻并未踏足紅閣一步,想是十分厭她了。

蘇家主母雖未來,但蘇莞柔卻到了。

“今日妹妹出嫁,這是給妹妹的禮。”蘇莞柔身後的香雪捧過來一個木盒,裏頭裝着一支翡翠玉色的蘭花簪。色澤素靜,風韻高雅,一看便知是蘇莞柔的風格。

蘇細讓唱星收了,似笑非笑道:“多謝姐姐。”

蘇莞柔笑道:“妹妹不必客氣。妹妹替我出閣去嫁給一個瞎子,原本就是妹妹受委屈了。這點小禮,是姐姐應該送的。”

蘇細捏着蘭花簪的手一頓,她擡眸,朝蘇莞柔看去,眼睫如蝶,風流媚态,嗓子懶懶帶吳侬軟語調,“姐姐才是客氣,相府這麽好的姻緣都如此大方拱手相送,就不怕妹妹去了,忘記姐姐的恩情,恩将仇報嗎?”

蘇莞柔半點不懼,竟伸手搭住蘇細香肩,湊近與她貼耳道:“妹妹怕是忘了,相府之地,可是龍潭虎穴。尤其是那位顧家主母,天生高貴,素來不喜妹妹這般,出生低賤的。”

話罷,蘇莞柔轉身,仿佛取得了勝利一般,提裙邁出屋。

蘇細眯起雙眸,握着手中蘭花簪,突然大笑出聲,甚至笑得連腰都彎了。

蘇莞柔腳步一頓,站在檐下,轉身看向蘇細,“你笑什麽?”

蘇細斂了笑,慢吞吞走到蘇莞柔面前,擡手,霍得将手中蘭花簪插到蘇莞柔發髻上,蔻色指尖輕撫過蘇莞柔那張素淨面龐,“我是笑姐姐可憐。”

蘇莞柔嫌惡地拍開蘇細,冷笑一聲,“蘇細,你怕不是瘋了,我有什麽可憐的。”

蘇細歪頭,學着方才蘇莞柔的動作,将手搭在蘇莞柔肩上,然後微偏頭,與其貼耳道:“可憐姐姐,怨為女兒身。”

蘇莞柔雙眸圓睜,猛地一把推開蘇細,轉身便走。

蘇細踉跄着站穩,然後又是一陣撫掌大笑。

蘇莞柔聽着身後蘇細的笑聲,臉上表情越發難看,陰沉至極。

香雪緊緊随在蘇莞柔身後,見蘇莞柔越走越快,趕緊提裙邁着小碎步疾跟上去,然後看到蘇莞柔的面色,立時低下頭,不敢言語。也不知那蘇細與自家娘子說了什麽,娘子居然氣成這樣。

蘇莞柔一路腳步不停回尋芳閣。她立在屋內,瞧見自己滿屋古籍書冊,幾步上前,将那些書盡數翻倒,扔在地上,然後抓起便撕,越撕越狠。

“娘子!”香雪跟過來,看到蘇莞柔發髻淩亂地撕扯着平日裏愛護有加的書籍,急上前來想要阻止,卻被蘇莞柔當頭砸了一本書。

“滾!”蘇莞柔怒斥。

香雪立刻捂着被砸破的額頭一臉委屈的出去。

屋內,蘇莞柔平靜下來,她看着滿地狼藉的書冊,猛地頹然下跪。地面冰冷,她伸手捂臉,無聲嗚咽,良久後才顫抖着手撿拾起地上的一本《大诰三編》,一邊哭,一邊抖着指尖,企圖将其拼湊起來。

……

“娘子,您與那蘇莞柔說了什麽?她怎麽虎着一張臉出去了?”唱星一邊替蘇細穿戴嫁衣,一邊小心詢問。

蘇細把玩着手中素光銀帶,指尖輕摳,“說了些好話。”

唱星一臉疑狐,沒懂,想着這說了好話,那人怎麽是虎着臉出去的?唱星又問,“那這蘇莞柔又與您說了些什麽話?”

這次蘇細十分大方,她偏頭看向唱星,美眸狡黠,“她貼心的來告訴我,顧家有只母老虎。”

正巧進門的養娘聽到此話,大笑一聲,“蘇莞柔這話說的也沒錯,娘子您去了,這顧家可不真就多了只母老虎嘛。”

蘇細:……養娘您不會說話還是把嘴閉上吧。

唱星捂嘴偷笑,然後道:“像娘子這般溫柔如水的人,才不是母老虎呢。那顧家大郎真是撿了大便宜。将這麽好的娘子娶了去。”

蘇細驚詫不已,這小丫頭居然如此會拍馬屁,這對于長久夾縫生存在三棍棒打不出一個悶屁的素彎,和以實話實說為樂的養娘之中的蘇細來說,簡直新奇至極。

蘇細擡手掰過唱星的小臉蛋,一臉期待道:“多說點。”

唱星不負蘇細所望,“娘子就是神仙妃子下凡,貌美賢良,是天生的貴人。遇到娘子,是唱星三輩子修來的福分。”

蘇細伸手捧臉,哎呀,這小嘴怎麽就這麽甜呢?

“娘子,接親的隊伍已經來了!”素彎急匆匆打了簾子進來,看蘇細居然才剛穿好喜服,尚未梳妝,立時急得将自家娘子按到梳妝臺前,“娘子,咱們要快些了。”

蘇細一派懶散,“急什麽。”

素彎道:“誤了吉時,就不吉利了。”話罷,立時替蘇細梳妝打扮起來。

素彎手巧,做事利落。省去了諸多繁文缛節之後,蘇細略施薄粉,頭戴牡丹雙鳳翟冠,蓋一方文王百子錦袱,端坐梳妝臺前,雙手置于膝上,看着乖巧至極。

……

蘇府門外,停一架四人花藤大轎,行人夾道,鼓樂徹天。

男人騎高頭駿馬,穿大紅圓領吉服,簪花披紅,腳蹬皂朝靴,眼上依舊覆一白綢。純色的紅配上素淨的白,更将男人襯得唇紅齒白,俊美無俦,恍若神袛。

路安也換了新衣,替顧韞章牽馬,仰頭大聲道:“郎君放心,此馬是相府內最老的一匹馬。”

顧韞章面色微僵,咬牙吐出四個字,“老馬識途?”

路安大贊,“果然是郎君,料馬如神。”

顧韞章:……

“郎君,咱們進去迎親吧。”路安将顧韞章從馬上扶下,牽他入蘇府,往紅閣方向去。

紅閣院門口處,十幾個相府使女規矩排站,一路過來,未見蘇府家仆,就算有,也只是遠遠往這處瞧幾眼,看看這傳說中空有一副好皮囊的顧家瞎子大郎到底是何模樣。

桃梅已開,春香搖曳,男子一身紅衣,行走于花飛灼灼的小徑之中,形容俊美,皎如玉樹臨風,所過之處,無不唏噓贊嘆。這世上竟有如此俊美人物。若非那雙目瑕絲,該是何等風姿卓越。

“郎君,娘子出來了。”路安抻着脖子,往前望去。

石階上,蘇細披五彩雲肩,鸾鳳紅袍,方帕遮了面,素手置于腹前,端莊又乖巧。

顧韞章手持盲杖,輕輕敲擊路面。路安牽着他往前去。

“給娘子請安。”路安拱手作揖後,将顧韞章手中紅綢遞給蘇細。

蘇細卻不接,隔着方帕與顧韞章道:“我有話要與大娘子說。”

顧韞章面色不變,“嗯。”

蘇細勾唇,擡手牽過那紅绫,引着顧韞章去尋大娘子。

小徑之上,衆人眼看着這蓋方帕的新娘子牽新相公往女廳去,不禁面面相觑。更令人震驚的是,這新相公居然如此聽話,指哪走哪,連一句反駁之語都沒有。

蘇家大娘子正在招待女客,一擡眸,看到站在女廳門口的蘇細,一愣。再看到乖巧跟在蘇細身後的顧韞章,神色更是詫異至極。

女廳漸靜,婦人們看向蘇細,一臉的不明所以。

蘇細擡手,挑起方巾一角,露出那張仙姿玉色的臉,正看到楊氏。她輕勾紅唇,聲音清淺,似乎淹沒在鼓樂之中,也似乎飄蕩于鼓樂之上。

“我還會回來的。”

……

蘇細自蘇府外上了轎,她端坐其中,沒忍住,撩開簾子一角。風,絲絲縷縷的擠入,蘇細看到了騎着大馬在前開路的顧韞章。

蘇細看不到男人的臉,只能看到他的半個身影。春風吹拂,男人飄起的白綢漾出飄逸弧度,仿若要迎風而起。

“哎呀,娘子可不敢撩簾子。”養娘趕緊将簾子放下,然後又叮囑蘇細不可取下方帕。

蘇細無奈坐回去,剛坐穩,身旁洋洋灑灑的鼓樂突然一轉,像是被什麽東西沖散了一般發出斷斷續續的驚惶之音。

蘇細迅速撩開簾子,只見原本方方正正的喜慶隊伍已然變得四散。正擡她轎子的轎夫也驚得颠簸起來。

不遠處,一群身穿盔甲的士兵疾馬狂奔,肆無忌憚。瞧見前頭有喜隊,也不停馬,竟硬生生沖散了娶親隊伍。從尾沖到頭,撞開顧韞章的馬,揚長而去。

“哎呀,這是什麽晦氣啊!”養娘沖着那馬屁股大罵。

蘇細探頭望出去,看到兵隊裏獵獵揚起的旗幟。熊虎為旗,軍将所建,象其如猛虎。旗袍以黑虎打底,上繡金紋“鄧”字。

鄧家軍,這是衛國公的兵。

蘇細還想細看清楚,養娘伸出她蒲扇一樣的大掌,關愛的使勁把蘇細的腦袋給塞了回去。

“娘子,您不能把頭冒出來!”

蘇細被養娘塞了回去,隊伍重新規整,吹吹打打的往相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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