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回去路上。
沈卻總覺得四周有些不對勁,他雖自幼失語,可耳目卻敏于常人。
他能感覺到,林間還有另一人的存在,被掩蓋在黑夜與落雪聲中的另一個腳步聲,以及衣料不小心擦過枝幹的輕響。
而且那聲音一直在跟着他。
是誰?
正當他心裏疑惑之際,只見雪林中忽然竄出了一個灰色的人影來,同時間,一只泛着寒光的匕首向他直直刺來。
沈卻立即側過頭,躲開了這一擊。
借着月光,沈卻看清了他手持的那把匕首,刀身漆黑,上刻彎月,名曰“缺月”,這顯然是缪家的手筆。
缪太後與他家王爺向來不合,他又是王爺身邊的人,缪家必然想将他除之而後快。
可前些年不是才派了好些個高手來捉他的麽,今日這麽才這一個?
沈卻一邊思忖,一邊拔出腰際彎刀,與來人迎面而戰。
這人帶着一張詭異面具,看不清真容,然沈卻卻總覺得,自己似乎在哪裏見過他。
兩人幾個回合下來,沈卻便知此人并非是自己的對手,灰衣人使的功夫很雜,可仔細想想,沈卻竟能在他的招式中品出幾分熟悉的味道。
那分明是他師父的刀法。
沈卻一腳将人踹進積雪之中,等那灰衣人站起身時,沈卻已經來到了他的身後。
旋即,他一刀挑斷了灰衣人後腦勺上的系帶,面具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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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連忙用手擋住了臉。
可惜他的速度終究不如沈卻,只那一瞥,沈卻已經看清了那張臉的輪廓,他幾乎難以置信。
藏在面具下的那張臉是沈落。
他視若親兄的同僚。
“阿卻……”
沈卻聽見他嘆了口氣。
沈落不可能無緣無故地來殺他,那麽便只有一個可能,想要他命的人是謝時觀。
“殿下……”沈卻呆呆地看着沈落,而後手語,“不要我了?”
沈落沒立即答話,過了半晌才道:“我自小功夫便不及你,殿下派我過來,想必是有意要放你一命,你只需打傷我,而後逃去南邊,找個避世的村子藏起來……”
不等他說話,沈卻先搖了搖頭。
謝時觀當然是知曉他二人實力的,只不過他派沈落一人過來,不可能是有心要放他脫逃,只是因為見他二人素日交好,想拿此事試沈落忠心。
旁人怎樣沈卻不知道,但他伺候了謝時觀十三年,若連王爺這點心思都參悟不透,那早就在地底下爛成一具骸骨了。
倘若此番沈落帶不回他的屍首,死的人恐怕就會是沈落了。
這些年沈落待他如此,他斷然不可能這般坑害他。
“若無殿下當日用幾兩銀子将我買回王府,便斷沒有我今日,”沈卻擡手道,“如今殿下要我的命,也不過讨回去罷了,我……”
他手上尚未比劃完,與他僅半臂之隔的沈落卻忽然一手刀劈在他頸側,這一掌劈的不輕,沈卻連掙紮的時間也沒有,兩眼一翻便暈了過去。
沈落用另一只手攬住他,不叫他摔進雪裏去。
其實早在出府前,他便在心裏為沈卻謀劃好了一切,他在郊外埋有幾支暗線,方才已經放出了暗訊。
一炷香之後,便會有人将沈卻偷偷送去港口,讓他随一批貨物順着運河南下,等他再醒來的時候,想必睜眼已是茫茫江河。
沈落開始得知此事的時候,也是心驚肉跳的,可他卻從沒想到王爺竟會起殺心,只想着應該大小會叫沈卻領頓罰。
王爺那樣陰晴不定的脾性,沈卻伺候他這十餘年來,卻幾乎沒犯下過什麽錯事。
只這一回叫這麽個小婢子害了,竟就要了他的命了。
正當他愣神之際,忽然從不遠處傳來了幾聲鸮的叫聲,那叫聲短促,似乎是在催促沈落。
沈落聞聲往叢林深處看了一眼,只見那林中藏着幾個人影,只待沈落一聲令下,他們便會上前将沈卻帶走。
可與此同時,叢林中枝葉微震,沈落又聽見了馬蹄落地聲,随即,他便瞧見又一個人影駕馬而來。
那馬匹後頭還跟着一匹馬,緊接着兩馬都急停在他面前,馬上那人開口便道:“殿下有令,讓你将沈卻帶回王府……”
“他怎麽了?”
“方才叫徒弟給打暈了,”沈落頓了頓,側着身子,把沈卻遮在身後,緊接着又開口問,“殿下的旨意……是要見活人還是死人?”
沈向之坐在馬背上,俯視着沈落,片刻後才答:“自然是活的。”
沈落松了口氣。
沈向之跳下馬,與沈落合力将沈卻擡上馬,沈落不放心,又使繩子将他捆牢了。
“阿爺,”上馬前,沈落忽地扯住了沈向之的缰繩,“您同我說實話,殿下那裏,究竟是要殺還是要留?”
“殿下的心思,豈是你我能揣測的?”沈向之冷着眼,“還有,無論人前人後,你與他們一樣,都喊我‘師父’。”
沈落并不因他的冷落而收回手,依舊盯着沈向之的眼:“師父,阿卻是你親手帶大的,與我情同手足,您真的能狠下心眼睜睜看着他死嗎?”
半晌,靜默無言。
又過了片刻,沈落聽見沈向之終于開口:“沈卻不在,我便叫十一去替了他的班,這小子倒很機靈,故意笨手笨腳地惹得殿下不快,殿下這是記起沈卻的好來了。”
沈落聽了這話,這才完全放下心來。
他翻身上馬,正要帶着沈卻往前去,卻聽見沈向之忽然出聲:“等等。”
只見沈向之駕馬掉頭,仰頭與雪林中的一只鸮對上了眼,這只夜貓子通體雪白,正歪着腦袋盯着沈向之。
“你的人?”他問沈落。
在這愈來愈寒的冬夜裏,沈落卻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們這些人都是沈向之一手帶出來的,這些小動作必然瞞不過他的眼睛。
因此沈落忖了忖,只能承認:“是。”
沈向之也沒再說什麽,掉轉馬頭,領在沈落前邊,低聲道:“別叫殿下等急了。”
沈落不敢不從,一路硬着頭皮跟在他後頭。
王府今夜靜得很。
內府中滿殿的燈燭,亮堂堂的,然而下人們卻都個個屏息垂首,連打個哈欠的聲響都不曾有。
“怎的還不見人?”謝時觀放下茶盞,偏頭問十一。
十一俯着身子退到門口,墊着腳往遠處瞧了一眼,而後再退回來,恭恭敬敬道:“左邊塔樓亮了盞燈,想是師父他們在往內府裏趕了。”
“好慢。”謝時觀緩緩起身,撿起一只擱在燭臺邊的剪子挑弄着燭芯。
他的動作相當悠閑,十一在他身上看不見半點不耐煩的情緒。
但以往的經驗告訴他,叫王爺久等過的人,下場都沒有太好的。
不多時,只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而後果見沈向之領着兩個人來了,落後他一步的沈落此時正背着沈卻,頭也不敢擡。
“屬下複命來遲,殿下……”
不等沈落說完,就見那謝時觀翩翩然又坐下了,聞聲淡淡一笑,雙唇輕啓,只掉出了幾個字:“丢地上,把他叫醒。”
他并不問沈卻是如何暈的,這叫沈落方才一路上打的一肚子草稿頓時落了空。
謝時觀忽然這一發話,一時還無人敢動,于是便聽見他又道:“怎麽,諸位都舍不得?”
王爺的貼身內侍,自然只能他自己得罪,若是此時叫旁人動了手,往後沈卻若在謝時觀面前又複了寵,恐怕這陰晴不定的殿下又要怪罪。
他們不敢動手,謝時觀也不惱,手上拎了壺冷茶,稍稍俯下身子,将茶壺提将着,使得那半溫不涼的茶水直往沈卻鼻腔裏灌。
約莫着一盞茶行将倒盡,便見那躺在地上的沈卻似是被嗆着了一般,猛地咳嗽起來。
他一邊咳嗽着,一邊睜開了眼,一眼就對上了謝時觀颠倒過來的臉。
“醒了?”謝時觀唇角一揚,又從袖子裏抽出一張綢帕,替他擦臉的動作幾乎算得上溫柔,“你犯了錯,還敢在本王面前睡得這樣香,誰給你的膽子?”
沈卻怔了怔,自己上一刻分明還在返程途中,這會兒一睜眼竟看見了謝時觀。
頭頂上的梁柱雕花,俨然是內府中正殿的模樣,周圍站着的都是他的同僚,個個面色凜若冰霜,噤若寒蟬。
沈卻從地上爬起來,擡起手正要說話,卻聽侍立在旁的沈落忽然開口:“禀殿下,沈卻是方才與屬下纏鬥中,讓屬下給打暈了。”
站在他邊上的沈向之立即給了他一個“用你多嘴”的眼刀,而後道:“殿下問的是沈卻,由的着 你插嘴?”
而謝時觀頭也沒擡,只是将那方替沈卻擦過臉的帕子丢在了地上。
“十個板子,”謝時觀淡淡地看了沈落一眼,“小懲大誡。”
“是。”沈落同沈卻短暫對視了一眼,随後便被另兩名侍衛拉了出去。
沈卻低下頭,直身跪在地上,他不太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麽罪,就連替自己說了一句話的沈落都要被遷怒。
謝時觀回到堂上,居高臨下地盯了他好半晌,忽然擡手一擲,将案上的信件全都丢在沈卻面前。
沈卻雖不識字,但卻認得出這裏邊有好幾份是王爺平素與交好官員的來往信件,這些一律都是他經手過的,上邊大多沒有私印,想是有人照着僞造的。
此人必定偷進過王爺的書房,察看過這些手信。
會是誰?
這些只不過是日常書信,因此并沒有閱後即焚的必要,平日裏都存放在謝時觀的書房,一季則銷。
可雖說不算什麽機密,倘若叫有心之人偷去,拿到禦前大作文章,到時王爺也是有口難辯。
“你可知這些東西是從誰身上搜出來的?”
沈卻怔了怔,心中逐漸浮現出一個答案,可他不敢答,也不敢多想。
“哦,忘了你不識字,”王爺随口喚了個人,“十一,你念給他聽。”
十一聞言拾起地上短箋,短箋上多只有一二句話,可那字字卻如刀劍,不遮不避地朝沈卻心上戳。
“昨日卻往驿館,尋往歲探花郎。”
“謝孟之交非表面,手信為證。”
“卻此人有機可乘,明以香囊試之。”
…………
如此信件足有一二十篇,原來自去歲六月開始,殿下便已發覺柃兒的細作身份,可他卻默不作聲,仍是放任他與柃兒越走越近。
他大概是在試他是否會叛變。
原來柃兒的接近不過是別有用心,原來他以為的惺惺相惜也不過是自作多情,原來……
十三年的歲月,四千多個日夜,殿下還是不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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