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沈卻半撐起身子,身後的林榭終于松了手,他稍一低頭,便瞥見自己肩膀上纏有一圈厚厚的紗布,胸骨似乎是斷了,動的時候像有把尖錐在往骨縫裏捅。

而五髒六腑像是錯了位,隐隐地脹痛,喉嚨裏中藥的苦混着一絲鐵鏽味,糊在嗓子眼裏,他雖不用嗓子說話,可也覺着難受。

他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動作扯着了身上的傷口,咳得哪一處都疼。

沈卻坐起身,趿着短黑靴,搖搖晃晃地坐到茶桌邊上,伸手去倒茶壺裏的水。

水不知是何時燒的,早涼透了,他手又抖得厲害,倒進杯裏的水有一半都灑在了桌上。

林榭也不客氣,一只手撐在桌邊,饒有趣味地盯着他倒,全然沒有要搭一把手的意思。

作壁上觀便罷了,看他喝了水,偏偏還要在邊上問:“不給我倒一杯?這就是沈大人的待客之道?”

沈卻看向他。

林榭避也不避,很坦然地迎上他目光:“這府中除了我,還有誰會來看你?你方才在夢裏哭,還是我替你擦的眼淚。”

他這話說的臉不紅心不跳,仿佛他真有多大的功勞似的,沈卻覺着眼前有些發暈,不知是被氣的,還是燒的。

他喝了冷水,腦子清醒了些,便擡手朝謝時觀比劃:“我替你倒水,你喝完就走,行不行?”

出乎意料的,這人點了點頭,很爽快地答應了:“行阿,你倒吧。”

沈卻将信将疑地,又怕他一口氣喝不完,謹慎地只給他倒了半杯子水。

林榭接過那只青瓷杯,端詳一眼,這茶杯釉面不均勻,摸起來手感自然也不好,松石畫上色潦草,這樣的茶具,往日裏根本不會出現在他眼前。

他只端起來瞧了瞧,卻完全沒有要喝的意思。

見沈卻瞪着他,林榭笑了笑:“怎麽辦,我好像還不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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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卻手上動也不動,他早料到林榭不會輕易離開,上回他要仔細看,他也讓他看了,這回他來,想必還是來讨債的。

他不理會他,兀自轉過身去,回到床上,才坐下,忽而瞥見床頭懸着一只綠檀手串,下邊墜一條一指粗的綠流蘇。

這是沈落的東西,他信佛,每逢休沐日,都要去寺院裏上一柱香,他說他們跟着王爺,這些年刀下亡魂無數,該死的不該死的,夜裏總會到人夢裏哭。

于是便拉着他一道去求佛恩,得了這麽一條在佛前待了十數年的手串,不過被拉去的沈卻壓根沒份,那大和尚說他心不誠,佛祖不肯度。

沈卻的确心不誠,不過他猜佛祖不肯度他的原因,無非是他供奉的不到位,香火錢沒給足罷了。

他觸了觸那條綠檀手串,念起沈落來:“沈落還在不在?”

林榭揣着明白裝糊塗,故意問:“你問的誰?”

沈卻大約是燒得暈了,也沒氣力再與他怒,緩緩地手動:“這屋裏除了我,還有誰?”

若不是夜已深了,他不好再去四處探問,沈卻也不會去問他。

“你心裏罵我,”林榭欺近他,手撐在他身側,鼻尖抵着他鼻尖,勾着唇笑了,“卻還要來問我,你這般嫌棄我,我憑什麽要答?”

沈卻側開臉,這樣近的距離,林榭的吐息皆打在他唇上,讓他有些無所适從。

他使勁往林榭肩上推了一把,而後手語道:“不答便不答,離我遠些。”

可他低估了此人的無賴程度,他越是推,他離得便越是近,最後林榭幹脆捏着他下巴,抵上去。

這一下并不是蜻蜓點水的碰,雙唇相貼,那種令人頭皮發麻的吐息更近了,沈卻無力地掙,那人卻絲毫也不肯放。

沈卻本就頭暈目眩的,這會兒窒息感越來越強烈,他拼盡全力,一拳揮在林榭的下巴上。

大概是他病中動作遲鈍,這一下竟讓林榭躲了過去,不過也終于讓他松開了手,沈卻無力地倒在被褥上,急急地喘。

林榭還不肯放過他,俯身下去,盯住了他因為羞惱而發紅的眼:“你好笨,第一回 和人親嘴?”

沈卻撿起手邊的虎形瓷枕便向他砸去,這瓷枕雖是空心的,可分量也不輕,真砸在人身上,必會青紫一片。

林榭不慌不忙地接了枕頭,笑着揶揄:“啞巴的嘴,除了燙一些,也并不比旁人的好嘗,你這樣笨,又不漂亮,要拿什麽來牽住我?”

在沈卻眼裏,這人就是個瘋子,他梁上偷窺,撞破他的隐秘,又借此來訛詐、欺辱他,他恨他都來不及,怎麽還會想要去牽住他?

真是癡心妄想。

“你身上沒有我想要的東西,”大概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林榭俯下上半身,鬓角散下的發輕輕垂在沈卻臉頰上,他便伸出拇指,輕柔地替他撥開,“那我又何必替你保守秘密呢?”

沈卻的心一顫,微卷的睫毛輕輕地抖。

他掙出一雙手,剛要說話,卻被林榭牢牢按住了:“你想問,我到底想要什麽,是不是?”

他猜中了,沈卻被他的目光逼得無處可逃,只能被迫點頭。

“我要你乖,聽話,”林榭又笑了,他很愛笑,可眉眼的是彎的,眼裏卻半點笑意也沒有,只有幾分冷冷的嘲弄,“然後取悅我。”

沈卻聽懂了,眼前這人大抵是将自己當成了一個含冤莫白的玩物,比坊中的戲子小唱還要低賤,他身無長物,沒有什麽可被觊觎的,只有這一身異于常人的殘缺……

這一副身子,連他自己都覺得惡心,這變态怎麽還會……

沈卻不置可否,心裏百感交集,有那麽一瞬間,他恨死了眼前這人,恨他高高在上的嘲弄,恨他那顆肮髒變态的心。

他也恨懦弱多情的自己,這樣卑賤的身子,還敢去愛那遙不可及的一個人。

他甚至恨他那早逝的娘,恨那日阿娘為何不分給他一袋砒霜,為何要留他這殘缺不全的人在世上茍延殘喘。

就在此時,他的房門忽然被人敲響,而後門外響起了沈向之的聲音:“阿卻?”

裏頭沒回應,沈向之便直接伸手去推,可他推了又推,那屋門卻依舊紋絲不動,很明顯,裏頭上了門栓,說明沈卻應該已經醒來了。

“沈卻,”沈向之接着敲門,“睡下了麽?”

下一刻,沈向之聽見了從裏頭傳來了兩聲硬物敲擊木板的聲響,往日裏沈卻若是睡下了,來不及立刻來應門,便會借此先做回應。

他候了候,片刻後那木門“吱呀”一聲,門後是披了一件長襖的沈卻。

“身上還發熱嗎?”沈向之一邊往裏走,一邊問。

沈卻輕咳兩聲,緩緩比劃:“已好些了。”

沈向之從茶案邊上繞過,而後徑直走向側牆的一扇窗邊,不動聲色地往外頭探了探,而後又伸手關上了窗:“外頭風雪急,你身子還虛,怎麽把窗子敞的這樣開?”

沈卻心跳如鼓,方才林榭是從側窗出去的,也不知他情急之下,還記不記得抹去雪上腳印。

他不常撒謊,頭微微低着:“方才睡醒,覺着屋裏頭悶得慌,便開了窗透透氣。”

沈向之沒說什麽,只是重新折回到茶案邊上,案上沈卻給林榭倒的那杯水還擺在那裏,他掀袍坐下,目光又落在了床榻上。

那只虎形瓷枕頭被随手擱在床邊,榻上的被褥也亂糟糟的。

他是看着沈卻長大的,這孩子從來是個愛整潔的人,就算是在病中,也不該把擺在睡榻上的東西弄得一團亂。

這不像他。

沈卻似乎也覺察到了,故意坐在床邊上,将那只虎瓷枕往身後擋。

他正悄悄地想把那亂糟糟的被褥扯平,忽然沈向之又開了口,沈卻心裏有鬼,整個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吓了一跳。

“深更半夜的,還有旁人來看過你?”

沈卻搖搖頭,很心虛地胡謅:“方才害了場魇夢,踢亂了床榻,正要起身理一理,您就來了。”

他這話半真半假,他确實害了場噩夢,以至于到現在臉色都不大好看。

沈向之不知信了還是沒信,低頭從懷裏取出一只素箋,遞給沈卻:“沈落臨走時要我交與你的。”

沈卻接過去,只見那信箋上一字未書,只畫有幾副靈動的小畫,畫的是手語,畫上的小人兒活靈活現的,沈卻嘴角抽動了一下,而後忍不住低笑了起來。

沈落給他留了一句話,說的是:請君勿念。

這府上許多人都知道他不識字,可只有沈落體恤他不識字。

“師兄幾時走的?”沈卻問。

沈向之:“廿九日冬至,天沒亮就走了。”

沈卻頓了頓,忽而又想起那日在萬佛寺求的平安符,他先是下意識往腰間摸了摸,卻摸了個空。

目光往四下裏尋了尋,才發現他那日所着的衣物都被浣洗幹淨了,方方正正地被疊放在床尾。

裏頭只那只香囊沒被洗過,不知什麽時候浸了血,連他藏在裏頭的另一只平安符也沾染了一點血污。

他有些心疼地将那只平安符挂在了床頭,與那串佛珠擺在一起,這只符是他替殿下求來的,只可惜沾了血,總歸不吉利。

另一只平安符想是已被沈落拿去了,從牢獄中回來的那天夜裏,他渾身像是要燒起來了,朦朦胧胧中,他看見了沈落的臉。

他像是忽然記起了什麽,用沾着血的手顫顫地去解腰間的香囊。

見他從裏頭取出了一張平安符,沈落眼淚直接就飙了出來,旁側幫手的同僚看傻了眼:“男兒有淚不輕彈,你這是做什麽?”

“你懂個屁,”沈落狠狠地抹了把眼淚,帶着哭腔道,“這是我親弟!”

沈向之看着他仔細擺弄着床頭懸挂着的東西,緩聲開口道:“雖然那缪宗平同他的家仆一口咬死了你是刺客,還推出來幾個和尚做人證,但寺廟內明眼人不少,且他手上那些人證,獄卒不過幾板子下去就翻了供。”

“這事鬧到了聖人跟前,陛下也知他是遷怒于你,便要他向殿下賠了禮道了歉,算是私了了。”

他沒說的是,那幾個作僞證的和尚無論年歲幾何,全讓謝時觀給生生絞了舌頭,至于缪宗平帶着的那十數個家奴,也全在牢獄裏滾了一遭,就算僥幸活下來了,也都落了殘疾。

“那缪宗平倒也知道柿子撿軟的捏,若那日抓的是殿下旁的親衛,他擅用私刑,怎麽也算是重罪。”

可他捉的卻是沈卻,他是買回來的奴,男仆女婢律比畜産,就算再怎麽給缪宗平扣帽子,也不過能告他個強盜罪。

沈卻又是全須全尾回來了,只是傷重,小皇帝那裏稍一權衡,總不好為個低賤的奴,真罰了他親舅舅,因此便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了。

這個結果在沈卻意料之中,他倒并不覺得委屈,殿下沒有為他的事所牽累,對他來說就算是好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大家的評論和收藏,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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