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冬末,內府。

漆紅大門頂上高懸着一方匾額,雁王的寝宮不稱殿,只題了三個草字:“今朝醉”。

沈卻穿過一道長長的廊檐水榭,又入綠梅園,沾了一身的梅花香,而後才拐進了深處的一方院落,這院落之中下設地龍,地上不見雪,消融的雪水順着鋪陳的水道落入一汪水塘。

水塘內養着幾尾金色錦鯉,大概是天冷了,那幾尾魚都愛動不動的,懶懶地擺着透金的尾鳍。

時辰還早,于是沈卻便蹲在水塘邊上,用手指撥弄水面,點出漣漪,呆呆地看了會兒魚,而後才又拐入偏廳。

偏廳廊檐下立着兩個新羅婢,雪色一般漂亮,見他到了,那兩個婢子微微俯首,喚他一聲:“沈大人。”

沈卻正要往裏去,其中一個婢子卻攔住他:“還請大人在此候一候,王爺現下正在會客。”

沈卻稍一愣,腳下也止了步。

謝時觀體恤他大病初愈,朝會時沒讓他随行,而後又留在宮中用了午膳,回府的時候時辰已近了黃昏。

這會兒實在不算是會客的好時候,一會兒客人恐怕還要留在王府中用晚膳,思及此處,他便同那婢子道:“讓膳房預備晚膳了沒有?”

其中一個稍高些的新羅婢極聰慧,跟在王爺身邊幾年,竟也無師自通地懂了大半手語。

她搖搖頭:“殿下今夜不在府中用膳,且此人是府中僚客,膳房自是備着餐食的。”

沈卻便站在殿外廊檐下候着,今日是難得的晴天,天上雲卷雲舒,隐約可見幾分霞光。

而那兩個小婢子則黏在一處竊竊私語的,時不時輕笑幾聲,沈卻眼裏有幾分豔羨之意,若是沈落在這裏,定能很快與她們打成一片,可他不行。

他那麽平凡,又那麽笨。

誰知方才與他說話的那小婢子卻忽然轉過頭來,悄聲同他說:“沈大人,芫華方才說您的眼睛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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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卻沒料到她會忽然和自己搭話,先是吓一跳,而後便慌了神,連手也無處放了。

另一位婢子紅着臉,推搡着她的肩,羞赧地低聲埋怨:“我哪有這樣說,分明是你信口胡說,你這樣……我再不理你了!”

芫華頓了頓,偏着半張臉,轉而又開始揭同伴的底:“你上回還說,若沈大人不是個啞巴就好了……”

另一個婢子連忙捂住她的嘴:“沈大人莫怪,私下裏胡亂說的話,您千萬別放在心上。”

沈卻搖搖頭,可卻很将她們的話放在心上,柃兒……柃兒也這樣誇過他的眼睛,雖然他待柃兒并無男女之情,但為着這一句誇獎,他也曾暗自雀躍過好久。

他總以為自己庸庸碌碌,絲毫不起眼,該是那路邊的一方石子,是河灘裏的一粒沙,可竟然還有人能尋到他身上的一點特別之處。

與此同時,忽聽那殿門一聲輕響,從裏頭出來一個着朱紅袍衫的年輕男子,朱紅色鮮亮,于是便襯着這人愈發得白。

出來時他有些衣冠不整的,還在低頭理腰帶,腳下一個不仔細,便撞到了沈卻身上。

他連忙擡頭,白透的臉上竟還揉了一層胭脂,忙聲道:“失敬……”

可在看清楚沈卻的臉後,他的臉色立即冷了冷,鄙夷地在他身上掃視一眼,而後冷笑一聲:“是你?”

沈卻同他有仇,準确來說,只是這人單方面地記恨沈卻。

三年前,秋日裏。

這日恰逢王爺休沐,沈卻一早便在他近旁伺候,還是近黃昏的時辰,謝時觀遣他去接暫住驿管的探花郎俞空青。

這位探花郎無疑生了副好皮相,又是當朝滿太傅舊時的學生,杏園宴上叫謝時觀偶然見了,便發帖邀他進府,說要與他論詩品茶,不過說好聽點是“邀請”,可實際上與架着那人入府也不差了。

謝時觀先晾了他幾個時辰,而後才忽然想起自己邀了這麽個人,不慌不急地去見了他一面,接着便直白開口,要他做自己的床伴。

可那昔日的新科探花郎年輕氣盛,聞言狠狠往地上啐了口,指着王爺的鼻子就罵上了。

謝時觀坐在上首上托腮聽完了,不怒反笑,嘆挽道:“口才倒是不錯,文章卻寫的極爛,若非念在你是滿太傅門生,恐污了聖人名聲,只你這點文墨政見,考到八十歲恐怕也是名落孫山。”

探花郎氣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還不等他再開口,站在他身後的沈落便一腳踹在他膝窩上,探花郎的身子頓時失去了重心,重重跪到在地。

“沈卻,你手最穩,”上首的王爺輕描淡寫道,“替本王把探花郎的嘴縫上吧。”

沈卻颔首。

兩旁的侍衛立即上前按住探花郎的肩膀,而沈卻稍稍俯下身,在探花郎不可置信的叫喊聲中穿針、引線。

“你怎麽敢?”探花郎喊,“我是新科探花郎,是陛下欽點的……啊!”

沈卻木着臉,并不因他的慘态而手軟。

這樣的事他做過不止一遍了,從前他還會怕,還會做噩夢,但如今卻已經習慣了。

他猜大概是上天早知他今世罪孽,因此便先一步奪去了他的口舌,令他不能言語,又賜罪于他一副殘缺肮髒的身子。

“好難看,”謝時觀皺了皺眉,起身路過他,目光卻落在了沈卻身上,“處理幹淨,早些回來。”

沈卻再次颔首。

而眼前的探花郎身着錦袍配翠玉,臉上那股子青澀勁已然褪去,唇上的針疤也長好了,從沈卻的距離看過去,幾乎看不出什麽痕跡來。

他比三年前那人,更添了幾分莫名的韻味。

俞空青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而後意味深長地一笑,又欺近他耳邊,低聲嘲諷:“你跟了雁王殿下這麽久,也不過還是個奴,讓旁人打死了,至多賠個百兩銀子,已算是你有福氣。”

沈卻看也不看他,與他側身擦過,徑直踏入殿內。

他連個目光都欠奉,身後的俞空青恨得牙癢癢,死死盯着他的背影,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剝了。

可惜沈卻根本沒有回頭。

偏廳裏熏點着沉香,窗邊擺了幾盆臘梅,迎着那股沉斂清淡的木味,有幾分佛寺中的香火氣。

謝時觀靠坐在窗邊軟塌上,見他來,懶懶地問:“碰上了?”

沈卻點點頭。

“到底是滿太傅的門生,學問與政見雖然說不上好,但還是有過人之處的,只是這性子……”說到這裏他頓了頓,而後冷淡地評價道,“還是小器了些。”

他的事沈卻知道的不多,只是按理說,俞空青是帝師滿常山曾經的學生,又是聖上欽點的探花郎,前途本該是光明一片的,為何要屈首在王府做個僚客?

謝時觀是渾不把那些床伴放在眼裏的,無論是成的還是沒成的,諒在對方生了一副好皮囊的面子上,他也懶得追究。

再者說,謝時觀與滿常山乃是知交,罰也罰過了,他犯不着再為着這點事為難俞空青。

謝時觀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他近日心情不錯,因此倒很有耐心地同沈卻解釋:“他是得罪了皇帝,不來依附本王,也沒旁的人敢收他。”

王爺肯同他說,他便側身細細聽着,聽完了點點頭,至于他是怎麽得罪的陛下,謝時觀不主動與他說,他也絕不會過問。

“天色不早了,”謝時觀忽的又開口,“走,本王帶你去見一個人。”

小半個時辰後,沈卻随王爺一路駕馬,最後停在了平康裏南曲的一處私宅外。

不同于城中其他燕館歌樓,這宅子金漆籬門,有書香世家居所之雅風,入內堂宇寬靜,無論假山造景、其間所植草木,無一不是清幽雅致的。

這地界沈卻并不陌生,此處并非是隐于市中的書香門第,而是某位花魁娘子的居所。

謝時觀雖不好女色,可若要邀人請客,便常是來此處的。

這位女校書[注]性傲,并不是誰都請得動的,選此處會客,也是先給了對方幾分面,而後再談什麽事,往往也會順利許多。

不過往裏日沈卻總是候在門外,不曾入內過。

見他在停在門前猶豫,謝時觀便用那折起的馬鞭往他背上輕輕一叩:“還不進去?”

“卑職走在殿下前頭,”沈卻有些為難,緩緩手動,“着實不合規矩。”

謝時觀淡淡一笑,而後一步越過他,先一步掀袍走了進去,沈卻這才敢跟在他後頭,緩半步入內。

屋內席間兩位客人早早就到了,見謝時觀進來,忙起身來迎。

“不必多禮,”謝時觀撥開水晶細珠簾幌,稍一側身,朝那兩人笑一笑,“都坐着罷。”

縱然他這樣說,席間也沒人真坐得住,紛紛起身來請,見謝時觀落了座,他們才敢再次上座。

謝時觀身側還空着一位,想是這些人有意要讓給花魁娘子的,可誰知謝時觀竟轉頭看身後,問那啞巴侍衛:“怎麽不坐?”

沈卻頭一低:“卑職不敢。”

“這兒都是熟人,”謝時觀道,“沒人在乎那點規矩體統。”

說完他又轉回來,笑着問那席間兩人:“二位,你們說,是不是?”

作者有話要說:

注:

女校書:唐王建《寄蜀中薛濤校書》詩曰:“萬裏橋邊女校書,枇杷花裏閉門居。”後世因以稱**而能文者,喻女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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