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沈卻過的急,那細珠簾幌打在他身上,他也渾然不覺,耳邊的風聲呼呼地響,襯着他如鼓般的心跳,越來越急。

等沖出去很遠了,沈卻才發現,外頭又落起了小雪,他冒着雪,在院裏疾走了幾圈,卻時不時的會遇見幾個仆從。

這些仆從每每都要迎上來,熱切地詢問:“客到哪裏去?要更衣的話奴帶您過去吧?”

沈卻沉默地搖搖頭。

這會兒任何人的目光都叫他難堪,他幹脆尋了一處僻靜的廂房,随後翻上房頂,蹲在那上頭茫然地發起呆來。

直到這會兒了,他的心跳還是亂的。

他懊惱地垂着頭,方才那事兒并不全賴那小唱,小戲子确實蹭得他難受不假,可他心裏只有殿下,臉是紅的,心卻是冷的。

可只要一想到謝時觀悄悄燒了他的賣身文書,又在心裏替他謀劃,他肯費心神,為着自己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人,沈卻就覺得心裏又酸又癢的。

他的心燙了,自然也就不再是那個沒有欲望的木頭人。

可那畢竟是在殿下面前,他怎麽、怎麽敢的?

若不是有那小戲子做遮掩,只怕殿下就要知道他心裏那點肮髒的念頭了。沈卻覺得自己真是連個畜生都不如。

雪下得愈發緊了,檐上的風也大,沈卻在上頭沒一會兒,發梢眼睫都上了層霜。

也因着這地凍天寒的,他臉上的紅漸漸褪去,而後心也跟着寥落了下來。

就算殿下肯多給他幾個目光又如何?他還是那麽的卑不足道,像這茫茫大雪中的一粒雪花,像蜉蝣、似蝼蟻,永遠也攀不上謝時觀的一片衣角。

正當他望着遠處出神之際,忽然聽見底下傳來一道脆生生的童音:“郎君,您在上頭蹲着做什麽?”

沈卻随着聲音望下去,只見白茫茫的小院裏站了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瓜子臉、圓眼、紅撲撲的臉頰,穿一件很舊的深褐色襖子,手裏提着一個木箱,正站在下邊歪着頭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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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卻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忙從檐上躍下來,那男孩子盯着他的動作,看得呆了,癡癡地:“你這樣跳,腿不疼嗎?”

沈卻搖搖頭,正要走,那孩子卻像跟屁蟲一樣跟上他,用很誇張的語氣繼續追問:“你是大俠嗎?你能一下從這個屋頂,飛去那個屋頂麽?”

沈卻看一看他手指的方向,那麽遠的距離,便是匹駿馬也躍不過去,于是他再次搖了搖頭。

那男孩子看見了,也不失望,拉了拉他的衣袖,要他蹲下來,沈卻雖心有疑惑,但忖一忖後,還是照做了。

男孩子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而後忽然伸出手來,探向他眉目,很輕地撥掉他眼睫上的白霜。

“好啦。”男孩子笑起來。

他眉目分明與謝時觀并不相似,可卻讓沈卻莫名想起了年幼時的小殿下,那樣一個被錦衣金玉包裹着的粉雕玉琢般的小孩兒,初見時也是這樣伸出手來,觸向他眼睫。

然後笑着同他說:“你同我回去,以後這樣的吃食,要多少有多少。”

不過這男孩子這麽一擡手,袖子往下一滑,便露出了小臂上的鞭痕,一道道的淤青,手上也生了凍瘡,指節腫脹,乍一看便是一片紫紅色。

見沈卻盯着自己的手瞧,男孩子忙把手縮了回去。

沈卻以為他也是這兒的仆從,便唇語問他:“他們打你?”

他發不出聲音,可這男孩子卻聽懂了,他搖搖頭:“我是師舅的跟包,班主說我沒天賦,只許我在瓦子裏做些粗活。”

沈卻明白了,他是那叫思仙的小戲子帶來的孩子,戲子比他們這些奴還低賤,戲班子裏非打即罵的,不能成角兒,便一生是最低等的役使,連月錢也沒有,一輩子都熬不出頭。

就是成了角兒,也不過富商老爺們一句話,他們就成了任人**的玩物。

那叫思仙的看起來也不過才十六七的模樣,這麽小的孩子,卻見慣了這樣的龌龊事,又懂那樣娴熟的挑弄。

他又想起男孩子那句師舅,于是問:“你阿娘……”

男孩似乎對這個詞有些陌生,愣了半晌才道:“早就沒啦。”

“班主說她活該,她與一個茶商老爺珠胎暗結,給人家當了小娘,後來老爺家沒落了,又把她與我賣出去,是師舅将我們買了回去。”

“班子裏的人都笑話她,阿娘說她沒臉再活了,就投了井。”

他說這些話時目光淡淡的,語氣像是提起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又答得這樣順,想必平日裏沒少聽人提起。

沈卻看着他那純澈幹淨的眼,雖然兩人經歷不同,年歲也不相仿,可他卻是懂他的。

他心裏那點悵然才剛起,忽聞身後檐瓦輕響,一個颀長的身影沙沙落地。

沈卻立即回身,腰側彎刀已然出竅一半,可等他定睛一瞧,卻發現來人竟是謝時觀。

他不知站在房頂上瞧了他們多久了,手中執一把綢傘,傘面潔白如雪,邊緣一串工筆山水畫,人在飛雪中而立,乍一看,宛如一幅畫。

沈卻與那男孩子不由得都有些看呆了眼,直到謝時觀輕咳一聲,他才恍然回過神來。

“殿下,”他先行了禮,然後手語,“您幾時來的?”

謝時觀:“方才。”

他稍一頓,而後又道:“遠遠地瞧見房頂上站了個人,便過來瞧瞧。”

沈卻沒想到才剛他蹲在房頂上自省……那呆傻的模樣,竟全被王爺看見了,頓時便覺得像是叫人扒光了衣裳,很羞愧地一低頭。

好在謝時觀看起來也沒有要為難他的意思,漫不經心地朝他一招手:“你來替本王打傘。”

沈卻忙上前幾步,輕車熟路地接過了傘,回頭一看那男孩子,還是怯生生的,提着木箱子跟在他身後。

沈卻不敢離謝時觀太近,因此半邊身子都落在傘外。

他心裏還是亂,想方才叫他臉紅的糗事,想身後那個可憐的男孩子。

走到一半,沈卻終于鼓足勇氣,頭稍低,又偏頭看向謝時觀的下巴。

謝時觀見他忽然停住腳步,于是也偏頭:“怎麽?”

二人的距離實在太近了,沈卻心跳聲如鼓,把傘又遞還給王爺,而後低頭錯開他目光,緩緩手動:“屬下……想替這個孩子贖身。”

謝時觀沒說話。

“他才七八歲,留在班子裏,遲早……遲早,”沈卻不知要怎麽說,頓了頓,才又繼續比劃,“他還這麽小,人生還有得選。”

謝時觀這才肯用正眼去看那男孩子,人看起來又瘦又矮,孱弱得仿佛一陣風便能刮跑了,身上瘦,便顯得愈發頭重腳輕,活像幾根稭稈上戳了顆腦袋。

好在眉目倒還算清秀,不過在落在謝時觀眼裏,也不過是個稍規整些的醜東西。

“你院裏若是缺個小奴,”謝時觀道,“大可以到外府上挑一個伶俐的家奴。”

沈卻連忙搖搖頭,他并不是差個人伺候:“院裏不缺人伺候,卑職只是憐他可憐。”

“你憐他?”一個尚未脫去賤籍的奴竟去可憐一個伶官,謝時觀覺出幾分可笑,而後慢悠悠地反問,“你不收他做小奴,又替他贖了身,往後要他去路邊讨飯麽?”

那男孩子倒也很機靈,知道在瓦舍班裏一輩子也出不了頭,這興許是自己唯一的機會了,因此忙上前幾步朝着謝時觀跪下了:“奴願意跟着這位郎君回去做小奴,奴什麽都會,不比大人差,奴……奴還吃得少!”

謝時觀居高臨下地打量着他,像在看一只髒兮兮的貓兒犬兒:“勾欄瓦肆裏出來的東西,能有幾個幹淨的?想進王府,你也配?”

沈卻的眼神黯下來,看向謝時觀的目光已稱得上是哀求了,他緩緩手動:“他還小,倘若嚴加管教,定和尋常孩子不差的……”

他難得敢開口向謝時觀讨東西,這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謝時觀看一眼他,又瞥見他那被雪打濕的半邊身子,這樣冷的天,他卻仍舊只着一件暗色的侍衛服,肩臂單薄,讓王爺忍不住回想起他抱起來的觸感。

他沒說話,只撐傘向前,正當沈卻以為無望的時候,謝時觀卻忽而又開了口:“你自己去向那小唱讨人。”

他這麽說,便就是應下了,那男孩子也欣喜若狂地從雪地裏爬起來,亦步亦趨地跟上了沈卻的背影。

沈卻随謝時觀回到那間上房門口時,他有些怯怯的,不願再往裏頭去。

正想擡手比劃,忽聽裏頭傳來了一道低沉男音,那人嗓子裏像滾着焰火,壓着嗓子怒:“匈奴屢屢犯境,戍邊的将士死了多少?去歲的那場大戰,隴右兩萬兵卒,對陣匈奴八萬大軍,最後只剩百十個兵士!”

“我們一日一日地苦熬,堅信援軍和軍備一定會到,可那時候缪黨在做什麽,他們在把持着兵權,與謝翎鬥法,要奪他的權!”

“這長安城上下,誰眼中有百姓,誰眼中有家國,誰眼中又有我們?”

“死去的戰士們屍骨未寒,你戶部的撫恤銀批不下來,我怎麽給他們的親人一個交代?”

又聽得一中年男人大着舌頭哄勸:“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哪方将軍,哪裏是我們戶部不肯批?去歲年初聖人誕辰,緊接着又是太後誕日,陛下為表孝心,下旨輕徭薄賦,與民休息,也為了給太後祈福添壽。”

“大把大把地銀子批下去,可稅銀就那麽一點兒,戶部也窮啊!大人物們鬥法,咱們底下人也跟着受難,別說是戍邊将士的撫恤銀,今歲戶部連尚書臺上下的俸銀都未必發的出來。”

“你哭窮,他也哭窮,這事兒報上去,上頭說錢銀的事兒都歸戶部管,到了戶部,我的人三催四請的讨不到半兩銀子,這不是寒了将士們的心嗎?往後匈奴再來讨伐,還有誰願意上戰場?!”

對面頓時沒了聲。

沈卻愣一愣,看一眼前他半步的謝時觀,見他面色如常,顯然早已預料到這一幕。

是了,王爺怎麽會為了他脫籍這點區區小事,就大動幹戈地遞帖子将戶部尚書請到這裏?想來請陳尚書幫他脫籍、邀雲麾将軍敘舊,都不過只是一個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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